诗经里有一首《有女同车》，描写了一位姓姜的女神，小脸蛋像木槿花一样，颜值高，气质好。张爱玲也有一个同题的短篇，讲的却是老上海的电车里，对面两个妇人绘声绘色聊自己跟老公儿子吵架的事儿。在文末，她感慨：“电车上的女人使我悲怆。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
只需几秒钟的冷眼旁观，就能看出两个女人眉飞色舞的吐槽背后，心满意足的幸福侧漏。像张爱玲那样冷静聪慧的人尖儿，早就看透了世事无常，如同在疯狂牛市的顶端，凶险变局近在眼前，眼看邻家大妈满仓杠杆疯狂杀入，旁观者心里那种深深的无奈和悲凉。
不久前，经一位老师推荐，开始听叶嘉莹讲古诗词。仿佛走进一座锦绣辉煌的殿堂，为浩瀚的诗词文化折服，更为授课的人折服。
叶先生九十一岁了。讲课的视频里，她身穿一袭素黑旗袍，领口一枚珍珠扣，黛紫色坎肩上隐约有枝蔓形的碎花，端庄，优雅，郑重。黑紫色的衣、灰白色的发，岁月在她两颊写下连篇累牍的皱纹，但讲起她毕生的事业——钟爱的诗词，依然神采飞扬，条分缕析，不知疲倦。名师的风范、名士的洒脱、名媛的气质，在她身上完美相融，散发着文墨的馨香。
都说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叶先生却例外，她没有一丝一毫老年妇人的粗糙、颓废和松弛。于她而言，岁月是一把雕刻刀。
印象里，这样优雅到老的女子，一辈子都是平顺幸福的。然而，她不是。
说说她的故事吧。
叶嘉莹出身书香门第，但母亲早逝，她一边读书一边照顾两个弟弟。二十一岁从辅仁大学国文系毕业，在北平几所中学任教。二十四岁时，她告别故乡北平，赴南京结婚。婚后，又随任职国民党海军军官的赵先生去往台湾。
那时候，没有高铁、没有高速、没有航班、没有电话。这一嫁，海天茫茫，山高路远。
我们无从考证叶嘉莹选择这门婚姻的初衷。丈夫的姐姐是她中学时的老师，这位女老师很喜欢她，于是给自己的弟弟牵了线。一番美意，心思是好的。但人在年轻的时候，没见识过命运的无常，耳根子软，往往受亲近的人左右，被动接受别人眼里的“好”选择——填志愿时，别人眼里的好专业；找工作时，别人眼里的好饭碗；谈恋爱时，别人眼里的好人选。
两个好人在一起，未必有好婚姻。
也曾拥有短暂的安稳，勉强可谓“岁月静好”，有了第一个女儿。但丈夫赵先生与她不是一类人，不爱诗词，偏好政治。爱情是女人的毒酒，政治就是男人的罂粟。一九五零年代，赵先生被疑为间谍而入狱。叶嘉莹怀抱尚在哺乳的女儿，经历了短暂的一段牢狱生涯，随后出狱，但已失去工作甚至住所，无奈投奔夫家的亲戚。世上最酸楚的事莫过于寄人篱下，她白天抱着孩子为生计奔波，夜里才悄悄回到住处，小心翼翼在逼仄的走廊里铺一张凉席栖身。
几年后，赵先生终于出狱，因为长期被囚禁，他更加孤僻暴戾，连续换了几份工作，一份都干不长。随之，他们又有了小女儿。孩子这东西，来的时间恰好，就是最温柔的天使；来的时机不对，就是最沉重的负累。照顾两个女儿的辛劳、动辄暴怒找茬的丈夫、一家人沉重的生计，都需要叶嘉莹柔弱的肩膀一一承担。
生活，对这个美丽的才女，钝刀割肉一般残忍。
所幸有诗词和讲台。生过第二个孩子没多久，叶嘉莹就在台湾大学等三所高校上课，身体虚弱，染上了气喘，一堂课下来似乎气血都要耗尽。匆匆赶回家，开门就是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这不可怕，可怕的是丈夫的无端责难。据说有一次，她与学生讨论迟了些，没有照例赶回家做饭，丈夫虽然代司其职烧了顿饭菜，却气得把锅碗都扔在了地上。
最痛苦的时候，她甚至想过开煤气自杀。绝望的境地中，能彻底帮助一个人的，只有她内心的笃定和智慧。
从台岛到加拿大，语言不通，压力如山。她备课、写书、在灯下苦记单词直至凌晨。灶台上，她在油烟弥漫中对付着一地鸡毛；讲台上，她优雅转身侃侃而谈，让大美大雅的中国诗词拥有一大批海外粉丝。
就这样一天天到了晚年。有一次，赵先生偶然间看见妻子讲课的视频，竟然无法相信，讲台上那个学富五车、谈吐大气的女学者就是自己的妻子，他似乎在迟暮之年才开始仰慕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也去听你讲课，好不好？”
世间最冷的冷笑话，莫过于此——全世界都目睹她（他）的好，而他（她）却看不到。
后来，赵先生逝世。时年八十四岁的叶嘉莹写了一首诗：“一握临歧恩怨泯，海天明月净尘埃。”仿佛骤然卸掉重负，轻松却又怅然。一辈子的恩怨，管他善缘恶缘，尽然消散。我妄自揣测叶先生的心境，应是无悲无喜的空茫茫一片吧。这是最好的了断，宽恕了对方，成全了自己。
叶先生从不回避婚姻中的这些灰暗，她坦然示人，光明磊落。她也并不因为爱情的缺失而自怨自艾。她有诗词，是事业也是恋人，是安慰也是支撑，是骨骼也是灵魂。有了骨骼才有自尊，缺钙比缺爱可怕无数倍。
在鸡汤盛行的如今，许多人要求自己必须幸福，或者必须显得幸福。仿佛一个人从来不在社交平台上晒私人生活，就要可耻地承受各种猜测。
说句实话吧，你可曾昨天刚晒过礼物，今天就因为一桩憋屈事儿燃起战火？你可曾前几天红酒玫瑰春风沉醉，此刻却在深夜孤独流泪？你可曾为了“必须幸福”的目标自我催眠，用美图秀秀给平淡无味的生活磨皮美白加特效？
柴米油盐的日子里，百分之百的佳偶或怨偶，几乎都是不存在的。甘苦参半，冷暖自知，华美的袍爬满蚤子。幸福宛如一匹上好的苏绣锦缎，美而脆弱，带着毛刺的指甲都会让它抽丝，它经不起太多的围观摩挲、品头论足。我宁愿将它长久而安静地收藏于私人博物馆。
也不必动辄怀疑婚姻。寒冷的时候，靠近一些，彼此温暖；烦躁的时候，远离几分，各留空间。这或许更接近陪伴的本质。
万物如此。像每分每秒，须臾不离的呼吸——有灰霾迷城，也有雪后初晴。懂得自处，才能与别人、与生活安然相处。
电台音乐： 李宇春《山河故人》
读这篇文章时，我不住在心里感叹，紫宸真是个古典的女子啊，文风娓娓道来，让人如沐春风。
这周做喜马拉雅广播，话题是一个女孩被闺蜜和男友共同背叛了，问我们该怎么办。我的观点是踩着狗屎扔掉鞋，下次长心绕道走。结果被搭档吴瑟斯和傅首尔笑死，他们骂我，“这次你可以扔鞋，下次你能扔脚吗？世界就是你们这些烂好人放纵坏的”。
现在想想，不能说谁的观点才对，只能说80、90后考虑问题的思维路线不同。看紫宸写叶嘉莹一生的情路，看到那句“无悲无喜的空茫茫一片”，心里真是有点怅然呢。
但我还是同意紫宸的，愿意很古典的看待生活，静水流深，人生的美好往往就在转角处。
你觉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