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5月28日我购置了10本书，大部分是缘于兴趣，倒是有两本是及时所需。或者，又准确来说，这十本书被我放在这个当口来读，都无可避免地带有功利色彩。因为我是迫切的，欲念将这一年记下的僵硬的知识条律变得柔软起来。但愿这些密密麻麻的字符组合和知识序列能像柔滑的河鱼，藏进丰茂的水草里，偶尔的鳞光一闪就是顶不错的理想状态。好似那影子戏，总要隔了层白幕，方能咂摸出横生的风趣和余味来。
这两本“及时所需”的选择说起来是值得被调侃的。我不假思索地认为背水一战后的精疲力竭总是需要滋补，要用当归、虫草、红枣煨一锅浓醇的鸡汤，把面上晶莹至发烫的黄油撇去，捞上两碗来——喝完，才算是完成了一场战役的最后一个仪式。
二
世界上书籍的分类花样繁多，但在某一类里必定有这两种：一种能为人输入新的知识，一种只能读到已存于心的东西。后者几乎不存在阅读障碍，因为读者打开自己的心房并不需钥匙；而能读到的内容只取决于读者自身是丰厚的还是单薄的。我的两本“及时所需”——《小王子》《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应该皆属后者。如果看官认同这一点，接下来的笔记必然能看得很轻松，毕竟旁观是没有压力的。
三
有人说：“最好看的小说，不外乎痴男怨女、悲欢离合。”我深以为然，并以为童话也无可免俗。自有格调高的人对此嗤之以鼻，但在颓人的笔记里这些自然可以忽略不计。但《小王子》似乎是个免俗的童话，所以我认为它算不得好看。最让我感到难以招架的，是作者无时无刻不在的批判。之间的蕴怒，是极朴素的文字也修饰不了，寥廓的宇宙空间仍包藏不住的。我不禁替作者感到愤怒，为自己感到疲累，代小王子感到悲凉。如果一个自己种菜热饭的王子大抵还能用“简朴”来敷衍，那主角光环还被“批判”摘了去，他未免太过寒酸。
这和我想象中那碗鲜美的汤和绵软爽口的鸡肉是大有径庭的。
“大人真……”“大人就是……”之类的判断句，在中英文的版本里（颓人不懂法文）的每个章节或以不同的方式出现。毋庸置疑，这是一种笨拙的批判，未免有类似“席勒式”的弊端。人物做了传声筒，每个人的灵魂都由某一个概念支撑。好像一只只纸片人，一旦抽掉它们身后那根竹签，它们便散落在桌上，风一扬就飘远了。字里行间留下的，不过是纸张脆而易碎的空响。
批判本身是好的，但需要拿捏。因为没有人喜欢被说教。我们反对说教，却又常常因为反说教而陷入了说教的死胡同。所以，我时常感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不禁反问自己凭什么资格，进而便觉得无话可说了。
四
既然看《小王子》的初衷不是兴趣，我自然对眼下的文字缺乏一点宽容。我承认飞行员和小王子对大人的批评大抵都是合理的。但是虚荣好面，打勤献趣这些词只能送给大人吗？孩子们的好胜心、争夺占有、嫉妒炫耀，实则与前者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正如在功利面前，品行最差的人和德行最高尚的人是一样的，何况上述属于孩子和大人的词儿都是描述坏情绪、坏行为的。我想，可能是大人们的恻隐之心在起作用，不忍心将“虚荣”“势利”“见风使舵”这样的坏词语说与孩子，因为他们曾经也是孩子呀。
不过，后来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大人和孩子的坏行为之不同在于是否觉解，这是十分重要的。就像老子的圣人之愚是绝不能与孩提之愚等同一样。所以属于大人的坏词语是不能轻易送给小孩儿的。
五
我对此书存有叛逆之心，大抵是因为作者对于大人不留情面地批评。在我的童话里：大人也曾是小行星的居民，但在某一天流星抓住了他们，把他们毫无道理地抛到了地球上。当他们对地球上的生活有所觉解时，便开始丧失说小行星语的能力，随之淡忘的还有关于小行星的记忆。所以，是一条开关肚皮的蛇还是一顶普通的帽子并无伤大雅，就像我们无法苛责一个失忆症患者一般。
六
除了大人小孩的“恩怨”，书中也不乏浪漫的奇思妙想。它告诉我每一个人的灵魂都独自索居在一颗孤独的星球上。如此，我或许需要在心里保留一块小小的角落，以居住那些来不及长大的童话，不至于让形单影只的灵魂落寞地数完44次日落。
《小王子》这一部分的结语，还是援用书中一个美妙的句子吧，这里面也包含了我深深的祝福：
“如果一个人爱上了一朵宇宙繁星里独一无二的花，这足以让他在看这些星星的时候感到幸福。他会对自己说：‘我的花就在那里，在某颗星上……’”
七
《达摩流浪者》中有一句话，我在无意间记得很牢，是以前闲听高中同学讲的——“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文学中感性的句子总能博得人的好感，可这一句我几乎不曾引用，只因我直觉它和古埃及的亡灵书《阿顿颂诗》的结句有某种渊源，让我不得不慎重。
传说中，《阿顿颂诗》会被古埃及人用祭司体（笔者按照年代揣测应该是祭司体，但并无考证）写在草纸卷上，安放墓中，护送灵魂等来千年后的太阳，将法老的魂灵牵入彼生。
“永远活着，永远年青。”
这首诗是尼罗河的语言和撒哈拉沙漠的语言交织而成的，这使得它出落得自然而神秘。在沙漠中生长的文明，好像都有一种高深莫测的气质，是大自然相反相成的杰作。估计和这一点有关，小王子和牧羊少年圣地亚哥的结局都与北非大漠结了缘。大漠是两个故事的终点，而它本身是人类文明的起点。撒哈拉也曾是一片汪洋，孕育过最初的生机。
走马观花的阅读使我很难将两本书比较起来。不过形式上的共同点，一双浊眼还能约略瞧出。小王子流浪了七颗星球，最终魂归B612；牧羊人风栉雨沐，穿越大漠挖沙寻宝，却最终北归西班牙，在梦刚刚开始的地方——无花果树大教堂里找到了宝藏。这算不得稀奇，不外乎一种小说创作的惯用技法罢了，可还是有一点趣味——难道各国的作家都深有“落叶归根”的情结？
八
圣地亚哥的故事，我可以很不负责任地调侃：“它大概装下了人一生所需的全部鸡汤。”一次性喝完定是吃不消的，还容易伤了胃口。为了使它不那么索然无趣，不妨把它当作自检之书。我认为这效用是不错的。
且让颓人随意引一段文字来看看：
“你必须永不松懈，哪怕已经走了很远的路。”骑士继续说，“你必须热爱沙漠，但是绝不要完全相信沙漠。因为沙漠对所有人都是一个考验：考验你迈出的每一步，杀死心猿意马的人。”
你大可以把沙漠换成“你的生活”，换成你脑海中第一个跳出的词。
这样的句子、段落在《奇幻之旅》里还有很多，如果你能将“水晶店的老板”、“炼金术”、“大漠之鹰”、“宝藏”……都替换成你的词汇，把圣地亚哥的每一段经历都能大致讲出是哪一段的自己——那么，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生活待你并不凉薄，虽然曲曲折折，但不至于太粗糙而模糊一片。
九
《奇幻之旅》最后四分之一的部分，我以为是精彩的。像是一盘新鲜的红烧鱼，虽爽滑酥嫩，却也不得不细嚼慢咽。文字里藏着柏拉图的理念，古老的自然哲学；如果细心，甚至能看见东方哲人的影子。这固然不能看作是柯艾略吸收了东方人的思想，可我称之为一种“神交”。是书中一股魔幻之力，将横渠先生的“民胞物与”，庄子的“齐物论”浮现在了书页上。又说，不同地域的哲学总是有共通之处的。
谈及此，颓人也不得不有求于各位看官。但愿能有阅读过此书的人，愿意为我解答困惑：一则如何去看待“预兆”与因果关系的问题，二则是这自然法则究竟从何而来，又出自谁之手。
想不出也不要紧，这本不是书的主题，或许颓人总是喜欢自寻烦恼。
十
这一碗鸡汤会因每位读者所放之配料的不同而各有异香，我索性也不详谈书中的道理了。说教是极其惹人厌的事情。
我依然和大家分享一段《奇幻之旅》中感性的段落以作收束：
“从我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世界之魂。”太阳说，“它与我的灵魂相通，我们一起使植物生长，使羊群四处奔走寻找阴凉。我离地球非常遥远，但从我所在的位置，我学会了爱。我知道，如果向地球再靠近一点，地球上的一切都将死掉，世界之魂也将不复存在。所以我们才互相观望，互相爱戴。我给地球生命和温暖，地球给了我生存下去的理由。”
十一
舒适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趁这几个闲天，读了几本书，聊佐清欢。不过，要问起究竟来，我也不知读了些甚。糊里糊涂的，颓人只好再将读过的书重新累于桌面，好在教自己和旁人知道，闲天里过得并不闲。这篇笔记的初衷大抵如此了。
至于颓人，在古代是詈词，但在我的语汇里，我想赋予它中性的含义。有一种人能将生活安排得紧凑而完满，这是一种能力；有一种人能将日子过得闲散而不心慌，这是一种境界。居于两者之间的，我称之“颓人”。颓人每天所要面对的是尴尬和无聊。无可掩饰，只能拿调侃中和难堪。不过，尴尬和无聊本不是一件值得调侃的事——我想在人工智能的时代，也许每个人都需要攻克或者习惯它们。如果那一天到来了，只祈求大部分的人选择前者而非习惯。习惯已经杀死了诗歌，它不能再杀死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