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村

 一


南沟村头临近大路两边密密麻麻扎着各类各样的小店和摊铺。

每到下午五点多钟,这里的世界就像是被不远处一所破烂幼儿园的下课铃声惊醒,如一窝蚂蚁炸了穴般好不热闹。卖菜的老王和他儿子着急忙慌地一趟一趟从店里向外抬蔬菜,晶莹的水珠儿和着泥土在老王儿子胖乎乎的胳膊上滚动;卖海鲜的老纪召集着伙计一大盆一大盆地往店外街边的摊儿上摆,暗灰色的蛤蜊在盆里无力地喷着水;周边因这里庞大的施工现场而衍生出的洗脚按摩店里的姑娘这个时候也出来透透气,坐在简易的塑料凳上嗑着瓜子,享受着夕阳和这五六线城市的乡镇的浓烈的烟火气。

李伦骑着他那辆标志性的钱江150从大道的另一头呼啸而来,“哧”地一声稳稳地停在菜摊前,之后极有仪式感地取下头顶那只已经被岁月蹉跎到掉了漆的头盔,缓缓挂在摩托车的把手上。

现在私家车已经开始走进南沟村的村头村尾,李伦的婆娘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紧紧地咬着牙抓着家里的财政大权,不放过一粒米一滴油腥,更逞论让李伦换个四轮的坐骑。李伦心里跳着想着四个轱辘的大家伙,却又不得不把心收在胸腔里,想得却不可得,有些憋屈。

“老规矩哈,老王”。李伦下了车,对老王喊道。之后点上一支烟,漫步在这仓促成型的小市场里,寻觅着今晚的其他食材。

“好嘞,”老王应了一声,随即熟悉地把几个土豆一撮豆角再加几个青椒囫囵地装进袋子里,之后转头小声地对放学后在菜摊帮衬自己的儿子说,“今晚估计李矜耀又要跑去他姥姥家吃饭了,你一会儿别忘了找他写作业去。”

李伦今天有点胀。

不是肚子胀,是腰包胀了,带着精神层面上都在涨。之前对街边的诸如洗脚按摩店心存敬畏,买完菜骑车路过这家店的时候总是昂首挺胸,仿佛店里店外都会看到车上头盔下那张他自认英俊的脸。活了这么大岁数,对于除了老婆之外其他异性的接触经验可能还没有他儿子多。他只是在转弯进通往家门的大路上的一刹偷偷地回头看一眼,有时在夕阳的映衬下,按摩店门头那张闪烁着的五颜六色的招牌就会悠悠地将光线反射到李伦头盔的护目镜,之后就是越走越不可得,终于是在李伦的心里种下了草。

而今天发的工资,就像是快要渴死的草庙急需的那一瓢水,兜兜地在心头乱晃,晃得李伦对这家店价格的敬畏都消弭了不少。

李伦终于是进去了,去的却是隔壁的理发店。

李伦大步迈进理发店。

“坐下等一等”,理发师傅头也不抬地对他说。李伦边往里边脱下工服,脱工服的时候别在腰间的摩托车钥匙与家里的大门钥匙激烈地摩擦,发出刺耳的金属声。他把衣服往理发店入门侧的大长椅上一放,随意地坐下,但是瘦削的屁股却被长椅硌了一下。他皱了皱眉,轻轻地抬起身,不动声色地把衣服塞到了屁股下面,之后假装不经意地看看四周有没有人关注他。见几个零散的顾客都在埋头看书,他心底里轻轻舒了口气。

李伦打量着店里四周。这家理发店是村里刘环月开的第二家店,装修风格与村里开的那家一模一样:一张大长椅摆在门口一侧,一个现在看来崭新的烫头机,一只据说是从市里一家特别有名的大店进的理发座椅,一面宽一米五长一米的大镜子,角落里的简易的洗头床,然后就是地上零零散散的凳子。每当坐在大长椅上,李伦就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蓄起的长发,就在类似于现在的环境里,迫于生计无情地被剪掉。

正出着神,理发的那个女人叫他,“声音也不赖”,李伦在心里偷偷想。这家店的理发师傅是新来的,李伦走进这里,其实就是近距离接触一下在店外透过玻璃窗看到的这个娇好身影。他对除了他老婆之外的异性从不敢明目张胆地直视,总是间接地、隐晦地偷偷看,在她们面前故作潇洒,进而自作多情。总是如此。

李伦缓缓起身,把身下压着的工服拿了起来,轻轻地抖了抖,略微用了点手劲,把衣服稍稍整齐地重新靠在了长椅上。

理发师傅一直在看他。

李伦知道理发师傅在看他。

放好之后李伦径直走向角落里的洗头床,不等理发师傅吩咐便坐了上去。他闭着眼睛,这是老习惯了,从两年前开始养成的。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在村里的另一家理发店,像现在一样,但却是老实听着理发师傅的话,乖乖地坐在那里,然而脖子上围了毛巾躺下的那一刻,他看到了理发师傅嘴里噙的笑,很遗憾那也是个女人。李伦觉得是自己的谢顶引起了这位女士的笑容,所以一向喜欢眯着眼洗头好为了看女人的李伦,头一回把眼睛彻底闭上了。之后再也没有在洗头的时候睁开。

他闭着眼享受着女人指尖带来的柔顺。每当指肚触碰到他头顶秃出的皮肤时,他都感觉这个女人仿佛在轻柔地触碰他的脸他的胳臂,这时的肌肤之亲可以让他回味三天甚至更久。然而美好总不会长久。理发师傅将他周边的头发浸湿,打上洗发露,草草揉洗了几下便要用喷头冲洗。李伦心里顿时就有些不乐意了:“老子花十五块钱来剪头,不就是为了好好洗个头么,就我这个头发你能给我剪出什么花儿来。”他轻轻地对这个女人说,“再洗洗,今天厂子里有些活儿有点脏,你帮我再好好洗洗。”声音轻轻柔柔,一点也没有在家里对老婆的那种粗声粗气,一点也不像一个没读过书的有些年纪的中年人。

理发师傅挑了挑眉,看李伦说话态度还不错,索性就顺着他。她把他的头发擦了擦,从地上另一个瓶子里挤了些护发素,涂抹在李伦稀疏的头发上。李伦的脑袋轻轻一僵硬,感觉这个女人的指尖仿佛更柔更舒坦了,刚刚停下的舒适感再一次千百倍地在头顶放大——原来失去了再得到的感觉是这个样子。“比家里那个婆娘强一百倍,不对,一千倍。”李伦这么告诉自己。

当喷头冲干净李伦头上最后一滴护发素的时候,李伦感觉好像心里缺了什么,之后当毛巾粗糙地在他的头顶擦动的时候,李伦的情绪很糟糕,仿佛是谁动了他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他的视线越过理发座椅落在门外的一墩石台上,面无表情。

他的脑袋终于是从理发女人的手中出来走了出来,这时门外吹来一阵夏风,轻轻拂过头顶,顿觉浑身顺畅,天灵盖处的一阵清凉顺着脊梁一直窜到尾巴骨那里。

于是李伦心情又突然好了。

他在理发座椅上坐下,围布遮住了视线然后又突然地打开。他看见了正正经经出现在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想起有段时间没有这么好好地看自己了:一位有着长方形面庞的男子,薄薄的嘴唇,下颌处有一道隐隐约约的疤痕,李伦记得这是很久之前大姐夫喝醉了闹事的时候他去拉架的时候留下的;两道眉毛最是能体现一个人的精气神,他反反复复地盯着眉毛看,因为总是皱眉的缘故,两道眉毛快要连到一起去了,“这个过会儿帮我修修吧”,李伦指着眉毛对理发女人说道。他偏了偏头,刻意不去看与灯光交相辉映的头顶,集中注意力看自己的鼻子,这个还算满意,他隐晦地点了点头,还很挺。

理发女人专注地打理着李伦的头发,虽然只是头顶周边的一些残兵老将。李伦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余光却在打量着这个女人。她在李伦脑后轻轻修理下之后,站到了他的左手边,开始清理他左边的头发残骸,随女人移动的,还有李伦的视线——视线的余光。他把大把的精力放在女人侧站凸显的胸部,在女人俯身清理头发细节的时候,他的头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转动,只能干着急,只能顺着女人低头的发香去想象女人脖子下大片雪白下的其他。心底里噌地就出来一股火,和着夏天的燥热,在小腹里呼呼地燃烧。

女人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相比于李伦显得年轻多了。略微浓一点的妆让在夏天路过门口的工地民工们总是不自觉地多看几眼。在这个整天飘着建筑工地灰尘的地方,她白皙的皮肤更是像灯泡一样吸引着夏天的蛾子。所以店里总会过来那么几个人,有装作漫不经心地偷偷摸摸看的,有肆无忌惮生怕少看一秒就吃亏的主儿,当然也有些轻佻的小流氓在这里动手动脚,好在这个店是打着村里理发店分店的旗号开着的,女人有时候还是略微有些底气的。

她看了看镜子里的他闪躲的眼神,目中闪过一丝阴翳。

“没一个好东西。”女人在心里啐了一口。

完事儿后,李伦神清气爽地出了理发店的大门。他站在门外,又点上了一颗烟,扭头看了看依旧在店里忙活的理发姑娘,猛吸了一口烟,然后憋住,待到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他呼地一下吐了出来。

仿佛要吐出积郁多年的怨气,吐尽所有的犹豫。

这个时候他看到卖菜老王的儿子背起书包沿着街边的各种摊铺不知去向哪里,眼眸子掠过一缕清明与柔情。

我有一个好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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