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你早点回来！”这是郧西关门的同时听到的母亲的最后的叮嘱，然后她逃也似地下了楼。
那圆圆的月亮，挂在天空的西南角的楼顶上方，柔和地俯瞰着大地，几朵薄薄的絮状的云，为月亮披上了一层轻柔的纱。郧西坐在柳湖边的石头上，抬头望着天。
湖水在微风吹拂下，荡起一圈圈的小小的涟漪，而身后，响起了甜美的女声——“妈妈的吻，甜蜜的吻，让我思念到如今……”
“妈妈，母亲，多么亲切，多么甜美！而我—— 我不应该讨厌她呀，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呢？”郧西痛苦地自言自语。人家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难道我也是个不孝的女儿？
“——不，郧西，你不是！”内心有一个声音坚定地说。
体味儿
“哥，你这屋里是啥味啊，这么冲鼻子？”
放假第二天，她便和先生一起来到哥哥家，接耄耋之年的老母亲。一进门，便被那股甜沫嗦的味道呛了一下。母亲已经打好包裹，单等出发了。刚刚坐定，她实在忍不住，便问了那么一句。
嫂子用眼神示意母亲：“……最近不让开窗户，说怕风。这不，因为你们来，刚洒了花露水……”
母亲已经在催促了，她便帮她把随身衣物从卧室拿到了客厅。几件换洗的衣服、一双皮鞋、一条不离身的毛毯，手机以及充电器，还有就是日常服用的药物。
母亲卧室的门窗关得严丝可缝，而气味就来自母亲和她的物品。
原来前一段时间母亲摔了一下，胳膊粉碎性骨折。医生提出保守治疗，一是年龄太大，怕承受不了手术带来的痛苦，二是疫情防控期间，子女的守护有诸多不便。这样，拿了服用的、涂抹的还有喷洒的药物一大堆。
经过这一折腾，母亲的体质明显下降。所以除了给她洗洗脚之外，好久没有洗澡了。气温低的时候还好，等到了这七月初，气温上升，体味儿加上各种药味儿混杂着，就充满了整个屋子。
回到家，郧西先给她洗了个澡，换上睡衣，然后把她带来的所有物品洗了个遍，那种味道才变淡、消失了。
把母亲接到身边，郧西终于松了口气。
郧西是一个恋家的人，她的美好的愿望就是一大家子人，三世甚至是四世同堂，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上有老、下有老的忙碌中，也蕴含着家族的兴旺。只是因为工作关系，她只能在放寒暑假的时间把老人接到身边，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尽尽孝心。
特色焖饼
“郧西！郧西！……”迷迷糊糊地，郧西似乎听到母亲的叫声，一骨碌爬了起来。只要把母亲接到身边来，郧西似乎就有一根神经一直是清醒的。
上午，先生去单位值班了，郧西吃过早饭后下楼买菜。人上了岁数，内在的力量严重缺失，好像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对儿女也是特别的依赖，似乎回到了三四岁的样子。每次郧西要出门，总要叮嘱她“早点回来。”如果因为一些事情迟迟不出门，她又会催促：“怎么还不走啊？”意思是早去早回，她也就安心了。
郧西下楼直接奔超市，以最快的速度选了几样新鲜蔬菜，割了一斤肉，买了一斤豆芽和一斤饼条，准备给老娘换换伙食。
郧西的父亲在世时是厨师，退休后和她的母亲开了一个小饭馆，可以说远近闻名。每到赶集的时候，有些年纪比较大的人，会特意过来，就为了吃一盘父亲的焖饼。说实话，耳濡目染，母亲对饭菜的口味也提高了不少，当然以前做饭也是一把好手。
说实话，对于像焖饼之类的小吃，郧西长大后到各地去，也吃了不少，但是真正能入口的还真不多，不知道是现在的厨师真正拜师的太少了，还是偷工减料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太多了。
以前在工作之余，郧西经常在店里帮忙，虽然没有真正拜师，但是，看得多了，自然也慢慢掌握了一些技能。做不好的时候，父亲会画龙点睛地点拨一下，她也就心领神会。
直到今天，婆婆对她包的包子，烙的馅饼、油饼赞不绝口。在鲁西大地，大年三十晚上，都要烙饼，意思是明年的好运翻倍，理所当然地，她就成了腊月三十晚上的大厨。
鉴于这份自信，郧西今天决定给母亲做一份地道的郭氏焖饼，以唤起母亲对过去岁月的追忆。
端上桌后，郧西吃得蜜口香甜，问母亲：“咋样，好吃吗？”
母亲夹着一口饼正往嘴里送，等她慢条斯理地咽下去，看着她说：“不好吃。”果真，她说：“不好吃。”
郧西笑了，母亲自从病了之后，就不太会夸人了，说这话，也是意料之中的了。不过这也说明母亲的思维能力还不错，因为她有她的标准，即使她的标准是几十年前的某次最合口的饭。
郧西暗地观察，母亲虽然说着不好吃，可是吃着吃着，就现出很享受的样子。郧西特意比平时她的饭量多盛了一点点。人上了年纪，即使好吃，也不能多吃。母亲最终剩下了一口，就再也不吃了，郧西也不劝她，毕竟，饼条的面是未经发酵的，不太好消化。
这也是母亲养生最好最重要的方式，那就是，只要吃饱了，一口也不多吃。
午休
因为一个上午没有睡觉，母亲吃饱饭以后，就有些累了，郧西恋着看《银河补习班》，演完已经2点多了。
刚刚入睡，就被对面卧室的呼唤声惊醒，母亲没睡？
郧西连忙过去看，母亲已经把自己带来的所有的衣物都倒在地板上。
这是在找啥？
原来是老太太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证。等到帮老太太把身份证放在枕头底下，老太太安心地睡去，郧西躺在床上，却再也无法入眠，干脆起来，洗衣服去了。
老太太一睡睡了两三个小时，醒来后，又想起了她的一件格子衣服，和衣服里的800元钱不知去向……
把钱放在某个衣服的衣兜里，然后叠好，和其他衣物一起装在一个包裹里面，这是母亲“藏钱”的惯用方式。
这应该是她以前所经历的一个画面的重现吧。上午的时候，还说被子也没了，老家的煤球也没了……
这时候，先生回来了，等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无不同情地说：“唉，这就是老了！”
郧西耐心地跟她说，现在人们生活都很富裕啦，没有人会偷你的东西，更别说咱用过得了。
又给哥哥打电话，哥哥安慰她：“知道了，我找找。”
看老妈还是不放心的样子，郧西便开导老妈：“只要健康地活着，咱就会啥都有，别说衣服、被子、800元钱，活着就会要啥有啥，活着就赢了！”
老娘似懂非懂地看着她，慢慢地躺下去，不一会儿，就发出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这时候，先生轻轻地说：“昨天中午想她的身份证，今天中午找衣服和钱，明天不知道会想起什么。”
“是啊，我亲爱的妈妈，如果你能这样不断地回忆起过去生活的片段，即使我不能真正理解你的需求，我也会尽力解开你心头的疙瘩，让过去的艰难岁月一步步在你的记忆中消失，陪着你慢慢享受眼前的富足与安宁……”郧西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上厕所
“西儿，西儿，来！”母亲站在洗手间的门口向她招手，她知道这是母亲要解大便了，急忙帮母亲在坐便器上坐好，然后准备好一次性手套，找到平时保健所用的拍打锤。
可能是因为年龄大了，胃肠的蠕动功能变弱，母亲总是十天半月才大便一次，这已经是母亲来她家的第10天了。郧西一直关注着母亲的大便情况，以前她曾经听说过，老人最怕便秘，尤其是患高血压、动脉硬化、冠心病等心脑血管病的老人，常因便秘，用力排便，增加腹压或用力过猛而使血压骤升，造成脑血管破裂而发生脑出血等急性脑血管病。为了避免危险的发生，她还为她准备了润肠通便的中成药。
母亲显出很用力的样子，她在旁边帮助母亲解压：“不用使那么大劲儿啊，沉住气，慢慢来。多蹲一会儿就好啦！”这时候，母亲往往像一个听话的小孩子，郧西恍惚间感觉自己就像小时候的母亲，而母亲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她不怕臭，也不怕脏，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吗——“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
她没有给母亲用药，而是用手用力地挤压母亲的尾椎骨的位置，或者用拍大锤拍打她的后背。
每次大便，她就守候在母亲身边，一是怕出意外，二是随时准备出手相助。这次没有用她下手帮忙，她感到很欣慰，这说明母亲的肠道还是比较有力的。连续三天，母亲在大便后，她给她清洗、擦拭。
可能是把这些堆积的垃圾排出体外后，身体倍感轻松吧，母亲的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而她的内心也是轻松愉悦的。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几近于崩溃了！
盖被子
早上叫起床、三餐做什么饭、做多少，吃饭时你吃什么、黄昏开灯、睡前熄灯、上几次厕所、刚才跟谁说话了？
郧西忽然感觉一下子不行了！一种浊气压在胸口出不来……每当母亲叫着她的名字，瞪着审视的眼睛过问这些的时候，她就想逃避。
最要命的是，白天母亲躺在床上休息，郧西就得在她视线范围内，否则，她会不停地叫“西儿！郧西！郧西……”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高，直到看到她的影子为止。
晚饭后，母亲放下筷子就要上床，郧西赶忙收拾碗筷。这时候，那边叫了：“给我把被子盖好啊！”郧西高声喊着：“知道啦，我马上就刷完了！马上过来！”那边就急了，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叫你怎么不说话？干嘛去啦！”“哪里有？明明答应着呢，只是您没听见！”郧西回应着，想赶快洗刷完，擦干手过去，可是那一声接一声的呼唤，扰乱了郧西的心，她不得不举着沾满油污的手跑过去告诉母亲：“稍微等一下啊，马上刷完了。”母亲这才安静下来，自己拉过被子，盖好了。
……
刚刚把碗筷收拾好了的功夫，郧西看到地面有点脏，便拿起笤帚扫了扫地，那边又叫了：“西儿！郧西……”郧西发现了一个规律，母亲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叫“西儿”，而一旦生气，就会带上她的姓，唤她“郧西”。郧西赶忙过来问：“又干什么？”母亲就会以耍赖皮的孩子的语调，含着撒娇：“你那么长时间，干嘛了？还不睡觉！”
要是偶尔，你一定觉得可爱，嗔怪地说一句“老孩小孩”，然后哄她睡觉。可是换个场景，当你一个又一个二十四小时都处于这样的情况下，你还会觉得老人“可爱”吗？
郧西抬眼看表：刚六点半。就说：“我等一会再睡，太早了，睡不着。”
人们都说人老了，觉也会少了，确实如此。老太太只要吃过晚饭，就要睡觉，不管几点。那时候可能是下午六点半，可能是七点左右……总之就是几点吃完饭，几点让她闺女和她一起睡觉！
等到十点左右，女儿要睡觉的时候，母亲就醒了，除了唉声叹气，就是冷了热了，有时候必须开着灯，让郧西无法入睡。
还记得那天，黄昏时分母女俩吃了晚饭，老母亲跟往常一样让郧西睡觉，郧西看了会儿手机，觉得有点累，就在门口站了站，没想到，老母亲爬起来也出来了，叫她回去。郧西看到老母亲出来，便高兴地说：“你看外边空气又好，也不冷，你也玩一会吧。”老母亲一看郧西不想回去，也跟着在外边一站，郧西说：“我给您搬出椅子来，坐一会吧！”她立马说，“不坐，走，回屋睡觉去！”“我不去，屋里太闷啦！”
老母亲一听，自己赌气回了屋。刚躺下，接着又起来了，到门口叫郧西：“回家睡觉！”
“我的天啊！”郧西无语，悲哀地回屋，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压得慌，喘不过气，自己要崩溃了！
她太累了，疲乏至极！她无力反抗！
铺床，熄灯，睡觉！看着透进窗来的门前路灯的光亮，一股悲哀，漫过郧西的全身！
“这还是我的母亲吗？遇到这样的老人，我该怎么办？”郧西的心里在呐喊：“我感觉我的身体受到伤害，我心中的亲情已经被消磨殆尽，我只是感觉被控制的悲哀。可是一离开她，我就又挂念她！一想到再回到她身边，就发怵，害怕！”
自我的救赎
面对母亲的要求，郧西感觉无能为力，精疲力尽甚至疯狂、崩溃……她不能接受母亲老了、性格变了的事实。当经过一段时间的疗愈，郧西开始认识到了事情的真相。母亲病了之后，自己也不能接受当下的现实。以前，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发现必须依靠别人了，自己做不了了！就拿最基本的做饭来说吧，以前自己想做什么吃，就做什么，做多做少都是自己说了算，咸了淡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自从脑梗后，没有一顿饭合自己的心意。不是做多了就是做少了，不是做稀了就是做稠了，不是太咸就是太淡……人家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身小棉袄，可是小棉袄也不能猜透母亲的要求，反而有很多时候弄巧成拙，不但得不到母亲的赞许，相反的，付出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得到的是不停的挑剔和指责。
“晚上下面条吃吧？”
“下什么面条，面条有什么好吃的。”
“那熬大米粥？”
“——别熬一大锅，天天吃剩饭。”
“知道了，那我用饭碗量着放水。”
这是母女俩之间的对话日常。
郧西在母亲尖锐的目光里舀水、放米。
“我买一个烤鸡吃吧，十字街饭店刚上的项目。”郧西想尽千方百计想让母亲高兴，改善伙食。
“那有什么好吃的……”
“母亲啥时候变得这么挑剔了呢？”哥哥听郧西提到这个问题，不理解地看了她一眼，说：“从年轻时就那样，你不知道吗？”“恕我愚钝，我当时真不知道。”郧西想。她想不起来母亲这么挑剔的事情。
后来，她想起来了，在十年前，她就想自学心理学，考一个咨询师证。后来，因为繁忙，就放弃了，但是，她自己单独去学了老年人心理那一部分。因为那时候，她就感觉，她所做的一切，总不能让母亲高兴，总达不到母亲的要求。即使买一件衣服，带一些食品，母亲总是会挑出一些让她意想不到的毛病，当时的她备受打击。但是，她却从没有往母亲的性格方面去想，只是觉得问题出在自己这里，作为女儿，自己做得不够好，不能让母亲高兴，不能满足母亲的需求。那时候她就下决心要想办法了解老人的心理，从而了解母亲的真正需求，让母亲的晚年过得幸福。那时候，母亲还能够独立生活，所以，她的愧疚的心理还没有那么强烈。等到母亲不能自理之后，她从自责到崩溃。
有一次，她实在顶不住了，无奈地跟母亲说：“你不该生一个分身乏术的我，你应该生一个孙悟空，用毫毛变成 无数个小猴子，然后帮你做所有的事情，才能让您满意吧？”她真不是发牢骚，也不是说气话，她说的是真实的感受，因为她已经尽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却还是落得满口的埋怨。
“我觉得我很不孝顺，我想做个孝顺的女儿，可我又做不到，我该怎么做？”她在心里无数次地自责，无数次地追寻答案。
她为了寻求答案，也为了解脱自己，读了《母爱的羁绊》并作了详细的笔记，寻求心理咨询数次……她感觉到，共情真是一个难得的东西，谁都不能一下子帮到你，即使帮到你，实际操作还需要你自己……
接纳现状，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啊！现在，她开始接纳母亲不完美的现实。重新审视眼中的母亲，她发现母亲有很多闪光点，比普通的农村妇女更善良，对自己对子女的付出更多，要求也更高。当然作为普通人的母亲，也有许多缺点，只是在女儿眼中被她的光环掩盖了，还有就是作为女儿，郧西不允许自己质疑自己的母亲，她从来也没有质疑过。
郧西对她充满了尊重、敬畏。
可是现在她才知道，母女之间不应该只是尊重和敬畏的感情，因为母亲在向她索要肌肤之亲，但是，她不会，她不懂，因为从她记事起，从没有得到过这种方式表达的感情，即使想亲一亲母亲，母亲也会推开她：“别耍贱”……
而现在，母亲老了，她需要来自女儿的肌肤之亲所带来的安全感。郧西想亲亲母亲，但是又怕母亲说她“贱”，她也只能给母亲洗洗澡，洗洗脚，即使这样，母亲还是在向她索要，所以，她痛苦，她迷茫，她精疲力尽得到的还是指责……
这种痛苦无法排解，于是转化为自我攻击，于是，哮喘、心脏病、皮肤病、妇科病轮流上演。上班、探望母亲、去医院……业余时间除了在路上，还是在路上。
当郧西开始接纳不完美的自己，也接纳不完美的母亲之后，心情开始发生转变。她掀开母亲焦虑、躁郁、抓取的面纱，看到了母亲那颗寻求温暖的心，其实，母亲要的就是陪伴与理解，多么简单！
“那好吧，既然你的要求已经降到了日常的举手投足，这是多么低的标准啊，在已经成年的我来看，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老妈，既然已经活到了九十岁，那么，什么能比身体重要呢？不要再质疑活着的意义了，你睁开眼睛能够看到我，我到你面前能够叫声“妈”，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难道这还不够吗？”
尾声
“女儿有个小小心愿，再还妈妈一个吻，吻干你脸上的泪珠，温暖你孤独的心……”柔美的歌声唤醒了她，月亮也爬上了树梢，在深蓝的天空中，那朵白云就如同少女的面纱，在月光的映照下轻柔地飘浮着。“母亲不知道睡了没？”郧西急忙站起来，向家的方向疾步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