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参加工作时，我是一个偏远乡镇的小公务员，每天很清闲。到了冬天尤甚，常常是一个人守着办公室电话，泡一杯热茶，看几份报纸，一上午就过去了。我还自以为很上进，最起码没有聚在人群堆里去聊闲话，搬弄是非。
这样的日子浑浑噩噩晃了两年，我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身处那样的小乡镇，和我同龄的女子有的孩子都五岁了。我也觉得自己不小了，该结婚了。也就啥也不想了，很满足于当时的安稳状态。
由于工作清闲，假也好请，有一次，我请了三天假加上周末一共五天，就呆在父母家里，洗衣做饭、帮父母整理杂物、收拾打扫房间。满以为父母会很满意，谁知到第二天晚饭后，父亲就发话了：“小敏儿呀，你不好好上班，回干吗来了，我供你上了四年大学，你来给我当保姆了。”
我当时对父亲的话也没有深究。浑然不觉，日子箭一般地飞速滑过，结婚了，孩子出生了，上幼儿园了。当我从繁杂的家务中抬起头，茫然四顾后发现和我同时入职的同事大部分已经晋级升职。我呢，还在原地踏步。
我后悔死了，从毕业至结婚，三年的光阴我虚度了，没有认真钻研工作业务，成为业务能手。也没有发展自己的特长爱好，深入写作，没有读过一本完整的书。
孩子出生后三年又是围着孩子转，自然也无暇顾及其他。
一步迟步步迟，周围同事、同学升职的升职，加薪的加薪。我也很羡慕着急，这时想起父亲的话来，别有一番寓意，当时的我怎么就听不懂呢。
2
其实，我能考上大学继而有一份安稳的工作也是来之不易的。上世纪70年代末，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我出生了。
我是父母的第三个女儿，盼望着儿子的父母这还不算是最失望的，让他俩彻底失望的是，在我之后三个妹妹陆续出生了， 为了生个儿子，父母生了六个女儿。
80年代初，计划生育在农村也是一天比一天紧张，村里妇女干部天天登门做工作，家里值钱的东西全被没收充当了罚款。
据母亲说有一次，在村干部又要拉走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 -母亲用于维持生计的新买的缝纫机时，被逼急了的父亲、气急败坏的父亲、失望绝顶的父亲把不满两周岁的五妹倒拎在自家井口，声言如果谁胆敢拉走缝纫机，他就把五妹扔井里，言下之意，你们就是嫌我生下她，那我就把她丢井里得了。受到惊吓的五妹嚎啕大哭，父亲目红耳怒，脑筋暴跳。村干部见状罢手，一场闹剧自此打住。
在那个急需劳动力的农村，在那个急需男孩顶门立户的80年代中国，父母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整天哀声叹气，互相指责。家里时常弥漫着硝烟。
那时农村包干到户，家家自力更生，红红火火种田打粮。我家是地里干活没有男劳力，回到家里吃饭一张桌子坐不下。别人家是父子俩或父子三在地里干活，我父亲是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别人一天完工，父亲得两天，甚至三天。这让爱面子的父亲甚感没面子，特别易怒，经常找茬骂母亲，毫不控制的骂，越骂越上劲，甚至说母亲是绝户头，气的母亲半夜半宿的哭。我在一旁很生气，只是敢怒不敢言。暗暗发誓一定不能比男孩弱。
每到夏天麦收抢收时节，更是体现男壮力优势的时候，刚开始还没有脱粒机，牛、驴拖着石磙子在麦场里转圈碾麦子，牲畜不听话时，一人在前边牵着他们走，另外一个或两个人在翻腾碾过的麦子，确保全方位被碾，颗粒尽收。大姐常硬着头皮去拉牛鼻子的缰绳，如果她不这么做，发怒的父亲比牛可可怕多了。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大姐战战兢兢拉牛转场子的情形。
遇上雷雨天气，轰隆隆的雷声，迫使劳累的人们使尽全身的力气去抢收，雨淋了泡水了就弄不出来了，就要饿肚子，谁会给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呢。这时候的父亲更是阴着脸，像一座蓄势爆发的火山，谁也不敢理他。
全家人话也不敢高声说，甚至都不敢喘气。我和两个姐姐尽可能地干活，割麦子、缚麦个子，男孩能干的，几乎我们也能干了，一点也不想输给男孩。可在农活上，女孩真的不如男孩。只有在学习上下功夫，发奋图强，证明自己，回报父母。
那时电视还没普及，天气预报也不像现在这样可以随时随地查。一次，父亲刚把麦子摊在场地，进屋吃午饭。天气就变了脸，雷声滚滚、天空黑压压的像一口锅倒扣下来。母亲急忙喊父亲出来把麦子拢起来，拿油布遮住。又累又困的父亲却铁了心的要和老天爷斗一斗，和母亲赌气。竟然回到炕上蒙头大睡。火急火燎的母亲边骂父亲边带着我们姊妹收拾残局。
农业以劳力为主的时代，男人就是力量的象征。男孩受欢迎，女孩受歧视。生了男孩的家庭兴高采烈，生了女孩的家庭意味“赔本”。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农村有很大的市场，也有着现实的基础。
3
虽然，父亲的男孩愿望没有实现。然而父亲本性喜欢孩子。既便是女孩子，父亲也像男孩一样要求。
在学习上，父亲对我们一直是采取“无为而治”，只是按龄送你入学，但在具体学习中，甚至经常“拉后腿”。
在教育上，父亲有一流的技术，事实证明他的“苦难教育”在我们家很奏效。
刚过六七岁稍微能干了活，就被安排去干活。有时是去扫庭院，有时是去关鸡窝的门，有时是去给猪关闭猪笼。放学后，我们趴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父亲“拖后腿”道：别写了，眼睛近视了，快睡觉吧。”周末，父亲总是安排我们去地里干农活，割猪草，一颗一颗玉米施肥、一朵一朵摘棉花。
只要能干了活，家里就不会再让你吃闲饭。不怕你不学习，家里有的是脏活让你干。丝毫不给你留学习的时间。用他的话说，上课学学就行了，放学后就不用再学了，小孩子哪那么多作业呀。
他越不让学，我们越要学。越不让写作业，我们越想写。
家里活那么多、那么脏、那么累，谁愿意干呀，谁也想好好学习，早点跳出农门，永远不要在烈日下干那干也干不完的烂活儿。
相比较在家里吃的苦，我们都愿意上学，坐在教室里，读书写字不要太幸福了哦！
在“女孩都是赔钱货”的言论下，在父亲的“拉后腿”教育下，我们陆陆续续入学了，父母亲更“赔钱”的买卖是竟然一路供了“四个女大学生”。这让我们全家再次成为全乡的焦点，丝毫不亚于当年因生了六个女儿而闻名于乡野的“计划生育困难户”这个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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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为父亲是因为“重男轻女”才把女孩当男孩养，因为喜欢男孩才把“望子成龙”转嫁为“望女成凤”。
直到自己也做了母亲，有了女儿，才猛然醒悟，其实无论男孩女孩，都是独立的个体，必须具备独立生活的本领，必须拥有立身处世的智慧。
父亲尊重知识、爱好读书，家里的书都是父亲从新华书店买回来的。只要进城，父亲肯定光临书店。在学习上很舍得为我们投资，在五分钱一只铅笔的贫瘠年代，父亲用了两元钱给我买了一支自动铅笔，至今我仍记忆犹新。
其实，在男权社会，生下女孩的责任更大。女人承担了大部分家庭义务，可是社会并不会因此而自动减少让你承担社会责任。你若主动减少，那么你会发现你将与社会要求脱节，不但个人会被时代抛弃，甚至在家庭教育上、在言传身教方面都可能树立不起应有的榜样。
父亲的教育总是很接地气。相比较现在的“学习至上”教育，父亲的教育意识也很超前。他一直认为，越舍不得用孩子，孩子就会越来越没用。总是给我们的成长提供了好多实践动手机会。也没有因为你是女孩就另眼相待，降价培养。
大学毕业工作后，父亲还时不时地“敲打”我，每当我伦陷在“人情礼往、家庭琐事”中，父亲总是提醒我，莫沦为“家庭妇女”“嚼舌长嘴”女邻居。经常鼓励我在单位多做贡献，发挥价值，争取走上领导岗位。为此，他也没少挨我“挖苦”，被我冠以虚荣心强。
如今，我已年届不惑，常常后悔错过升职加薪的好时光，错过自我提升的最佳时机。才终于明白父亲的“虚荣心和苦口婆心”。
时代的进步一日千里，我收拾起慌乱的心，开始扎下身子认真工作，业余抓紧时间读书学习。忽一日，接到父亲电话，“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教我学电脑吧。”
七十岁的父亲，将我家的玉米地栽上了苹果树。原因是“中央农村工作会议提出，要加强农业供给侧结构改革”，常常关注时事新闻的父亲对这个决策十分赞同，他早就认为玉米太便宜卖不上价钱，而苹果价钱高，比种玉米更划算。
所以，白天父亲一头扎进苹果地里，修枝剪叶。晚上打开电脑不断学习苹果管理技术。地里的苹果也因此一年比一年长势喜人。
晚年的父亲并没有安享时光，反而用实际行动追赶着时代潮流。学会了用智能手机，会用微信和我们交流，用网络去学习，用科学精心培育苹果，坚持不打除草剂，雇人工去除草。用他的话说要尊重苹果，不打农药，让苹果自由自在地生长。。。。。。
写此文时，时值秋天，正是苹果成熟的季节。我仿佛看见父亲穿梭在果园，淹没在累累硕果、红彤彤的颜色中，精心采摘每一个熟透的果子，宛若亲手打扮即将出嫁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