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冬，临近长江的丘陵地带的气候，潮湿阴冷。
年关将至，德龙家门前的桑树光秃秀地刺向天空。城里的工地竣工后，德龙在家闲耍。前两天他几乎是身无分文，在宏昌大叔那里借一百元钱，打麻将赢了两百多块，心里盘算着还给他。黄昏时分，宏昌大叔家的大门关着，静悄悄的，门前樟树树叶稀疏。德龙正望着，心里正琢磨他在哪家打麻将。这时从德龙家屋后匆匆走出一个人影——宏昌大叔!他微微颤抖的双手捧着火团，脸色泛白，浑身有些哆嗦，好似从冰窖里刚出来。
：“回来啦!打麻将去了吧?我把借你的钱还给你，"德龙说着。
“哦，回头再还，我有点冷，回家泡脚去。"他说着快步从德龙面前走过。
德龙望着宏昌大叔的背影，见他走到自家门前，掏出钥匙，捣了捣，门张开黑洞洞的大口，宏昌大叔走了进去，“啪”地一声，把门关起来，跟外面隔成两个世界。
德龙躺在昏黄的白炽灯光下，看《约翰·克里斯多夫》，小宝走进来邀请他去他家喝酒。小宝一直在北京做生意，难得回来。
德龙跟在小宝后面，听他说北京的趣事。
小宝家新盖的楼房在山岗半腰上，门前空阔，一目万里，直达天际的大别山山脉。
德龙在灶台下塞柴火，小宝炒菜。
：“看样子，你大伯不去市里过年了?”德龙随便问道。
“他脾气倔，和家里人搞不好!”小宝略带怨气地说。
“他有心脏病，身边没有人照看，很危险的。以前都是我们跑路，半夜去村医务室喊医生急救，现在他家人对此不闻不问，现在连你哥住在旁边，你大伯心脏病发作，喊他去抢救他都不理，只有大庆每次都起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德龙说着，火光印红的脸上泛出忧郁。
“：村里哪个不知道宏昌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只讲道理，不讲人情，把人都得罪光了，现在我大妈巴不得他早点死，唉!“小宝说着也叹了口气。
“可他真是个好人，村里有几个这样的好人，他要是不在，就没有好人了”。德龙悲观地说着。
德龙和小宝从小一起长大，有说不完的话，炒了四个菜，一瓶白酒一人一半对吹，聊到深夜，夜冷天黑，德龙就睡在小宝家，说好明天清早去看望宏昌大叔。
第二天清晨，白色露气弥漫在村庄里，村里异常静穆，德龙和小宝踩着湿漉漉的菜地边的枯草，往下村走。他们刚到德龙家门口，就看见大庆神色凝重，眼神里充满着慌恐，舌条有些哆嗦地说:“坏着!宏昌大叔昨晚走了!“说完目光怔怔地看着德龙和小宝。
德龙的心一下子被恐惧的大手攥住了，心里“咯”地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嘴里不知道怎么冒出来:“真的?”
三人边说，边加快步伐，走进宏昌大叔家，卧室里静的可怕。德龙感觉好似牛头马面刚走，还留着阴森的气息，他走近床边一看，宏昌大叔直挺挺地躺在木床上，盖着榨被，双眼闭着，一脸土色，德龙心里涌出悲伤，眼泪在眼眶里打圈圈，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昨天晚上，他喊我，我没有穿外套就过来了，倒水给他喝，并帮他服了速效救心丸，他说没事了，叫我回去休息。我问:可要找医生，他说没事，明天早上我去医务室吊水，听他这么说，我就回家睡觉了，清早，我不放心，过来看看，发现他倒在门边，我把他扶起，抱到床上……”大庆用尽力气说着，言语里流露出哀恸。
德龙听着大庆的话，脑海里浮现出昨晚的情景:宏昌大叔心绞痛，醒了，感觉浑身无力，快要陷入巨大的泥潭里，一只脚进去了，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手扶着床柱子，墙壁，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间，走到漆黑的堂厅，顺手抽开门栓，门外是无边的黑暗，房屋和树木都是黑魆魆的影子，在死寂的夜里，户户紧闭大门，他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感觉快要昏厥过。
呼喊!呼喊！必须呼喊!
可是在这漆黑无边的夜里，人们都沉沉地睡着了，像死一般睡着了，
喊谁?谁会醒？谁会起来开门搭救我?救救我吧!有一个人就行!
他慢慢地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模模糊糊地看见牛头马面飘飘忽忽地走来，相互说着话,牛头对马面说道:“宏昌身体壮实，阳寿未尽，我们徒劳无益地这样来回跑已经几十次了。这次怕又是白跑吧?“马面说道:“虽说天地之间有定数，但人的力量还是会影响定数的，就看我们去之前，有没人想挽留他，出来救他”。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宏昌大叔睁大眼睛对着冰冷的黑夜，张嘴喊着谁的名字，声音像雨点落进湖里，发出一点声响，后来仿佛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归于死寂。牛头和马面叹息地摇了摇头，拽起他。他感觉没了疼痛，身体轻盈，好似在空中行走，他回望自己的家，已经看不见自己的房子，天地间都是黑乎乎的，这不是人间，是本狱，他要到天堂里去……德龙胡思乱想，心里涌起悲伤，眼泪湿到眼眶，打着圈儿，破眶而出，他回过神对小宝说:“他家里人不在，没有上路钱，我们去买吧!”
小宝请大庆去向左邻右舍发个讣告，让他们来看看好人宏昌大叔最后一面，并商议后事。
交代完毕，两个人心情沉重地跑到学校边的杂货店里，叫醒老板买了些草纸和百子鞭。
“我还欠你大伯一百块钱，也一把买纸烧掉送给他送他一程。“德龙凄哀地说，
村里人陆续来了，纷纷表示惊讶，晚惜和悲痛，七嘴八舌讨论着后事。
白日当中，宏昌大叔的老婆、儿子和媳妇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房里哭啼声，鞭炮声热闹起来。德龙、大庆、小龙忙着找四下邻居借桌子板凳，摆在门前，亲戚朋友邻居散坐在樟树下。道士来了，唢呐声锣鼓声，鞭炮声，此起彼伏，喧声震天。一场热热闹闹的白喜事有序进行。
德龙满腹心事地离开人群，神色黯然地往家走，当他回望着宏昌大叔家房子和樟树时，仿佛热闹的景象消失不见，只见一条空空的船，没有灯火，飘摇着远去，只留下自己这只孤独的小船在苍茫的大海上，闪着微弱的火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