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godly Hour

雷克特·亚兰德尔率先地醒过来。他睡的是沙发,睁眼的时候发觉自己两脚悬空脑袋着地,痛觉迟缓地来袭。天空面色灰青,像宿醉者被人在胃部殴了一拳。他慢吞吞地爬起,左右矫正了憋屈得快要从旁折断的脖子。往前两步是床,视线落下去,米莉亚姆的睡姿很豪放。呈大字摊开,口水淌到下巴上。克蕾雅则是很忍让的侧卧。她们的头发缠在一起,掌心交叠,像两朵伶俐的白色花骨。他绕过这张床,掖一掖窗帘,遮蔽了微弱的光线来源。然后决定下楼要一杯咖啡。

咖啡续到第二杯,姑娘们也便都起了床。“雷克特,今天是好天气吗?”米莉亚姆大声地问询。“一整天都是大太阳!”他愉快作答。她一声欢呼,骑上楼梯扶手一溜烟滑将下来。”“早上好。”克蕾雅跟在后面,一面走一面将脑后的长发扎起。“想吃些什么?”米莉亚姆把菜单翻得哗哗作响:“每样都来一个!”“绝对不成!这就要破产啦!”“雷克特真狡猾!缴钱包不杀!”红色和蓝色的鸟窝头瞬间纠缠作一团。“请来两份早餐定食。”克蕾雅越过他们掀起的尘土,向旅店老板说。“真是热闹的早上,女士。”柜台后的男人露出没有门牙的笑容,递过另一杯咖啡,“你们家感情真好。”

“谢谢。”她垂目,笑回去,“我也这么认为。”

这一天由米莉亚姆镇守副驾驶席。她推上太阳镜,拉开地图,座位底下的小腿不安分地摇荡。红发的男人横在后座上,架同款太阳镜,哼着支离破碎的小调。旅行开始的时候,雷克特义不容辞承担了驾驶任务。他全力以赴地抽疯,不时挺进地图中都寻觅不见的神秘领域,在公路上大玩夺命狂飙。米莉亚姆兴奋坏了,一路应援,极大助长了其气焰。克蕾雅的容忍则在第三天山穷水尽,转而付诸强制。“我要吊销你的驾照。”她以一个前国家公务员应有的常识和威严说。

“诶~”雷克特一脸毫不真诚的遗憾,“我以为你也很开心呢。”

“那是错觉。”冰蓝发色的女士面无表情。

他们一直不算投洽。早年的时候,在某位大人的驱使下疲于奔命,并没有很多可供聚首的时机。有那么几年,雷克特在利贝尔和帝都间往返甚密。他给米莉亚姆带礼物,怂恿和主导她翘掉情报局的训练,与追踪而至的同僚大玩躲猫猫。这个期间限定游戏,总以雷克特队大获全胜告终。除却那一次。他带着小姑娘在地下赌场玩到日薄西山。赢来的筹码用袋子扛。米莉亚姆则抱了等身的兔子布偶,两个人意气风发。就在下一秒,耳畔浮过割碎空气的细响。红毛少年步履矫健,一把揽过小姑娘的腰,连人带兔跳开两步。布袋子撕裂开来,金属光泽的小玩意水一样倾泻下来。视线的尽头,克蕾雅·利维特这天穿了难得的便服,马尾压在帽子里。她说话的声音又柔又凉,难以据此判断情绪起伏。

“我本还以为你更不离谱些的,雷克特大尉。”

“好久不见克蕾雅,我想死你啦。”少年俯身,拾起一枚飞镖游戏道具,盛情地赞美,“你的手腕也越来越漂亮。这份见面礼足够热烈,我喜。铁道宪兵队今天放假?”

“现在也是工作中。阁下给我出了个题,把你揪出来。”

“而你总能成功的。”雷克特愉快地说,“揪出来,然后呢。”

“关于这点,并没有得到指示。”

“既然如此。”少年的黄绿眼珠灵便地转动着,“一起来玩吧!”

“……你适可而止。”克蕾雅·利维特则有一双并不经常动摇的绯红色眼睛,“米莉亚姆我得带走。”

“真是独裁的人呐。至少先征询一下兔子本人的意见嘛。”

“兔子有更优先的正事要做。”

“我们也很正经的。”雷克特对答如流,“干情报这行,上天下海,哪不得说去就去?你也多少体会一下本人的苦心呀~”

“体会与否无妨我现在正打算做的事。”

“你铁石心肠!”

“你无理取闹。”

他们相持不下,像无话可讲又不得不争执教育方针的爹和妈。米莉亚姆适时地挤到当中。抛掉玩偶,娴熟地打开双臂,将自己挂到少女身上。“玩累啦。”她嘟囔着,“要回去了。”

但雷克特赢下了太多东西,以至于六条手臂犹嫌不足。他们抱着大堆战利品穿越平民街的住宅区,一面走一面向面向沿途小孩随意发放。狭长的石头铺就的街道像个透明的罐子,内里淌着暖和的光。远处吹来慵懒的烤面包气味。米莉亚姆踩着他俩的影子踢踢踏踏,怀抱她喜爱的兔子。两个柔顺的长耳朵搭在稚嫩肩背上,一刻不停地弹跳。

“雷克特和克蕾雅,不准因为我吵架哦。”她这样要求。

“我们并没有吵架。”蓝发的少女说。

“那当然。不是自夸,我这人,从不会与人争执。”雷克特明快地附和,“你再看克蕾雅,做人多么周全,又很懂得克己!我们是无法吵起架的。”

“太好了。”小姑娘满意地点头,“兔子先生也会高兴的。”

那时令米莉亚姆放心的言语,并无半句虚构。雷克特·亚兰德尔与克蕾雅·利维特相识于彼此的十来岁,半大不小的年纪,携着各自的过往,性格中大部分的构成元素,业已尘埃落定。当年的克蕾雅比如今更为寡言,浅色的长发盖住视线,以及两片细薄肩膀。雷克特则背着巨型钓竿,一条大裤衩磨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那姑娘的爹卷走许多人的钱,又自个往喉咙里吞了枪子呐。”他听见许多人在背后私语。但那姑娘的脸色像冰,其下的面部肌肉岿然不动,磐石一般。他试着和那姑娘搭话,得到的回答一应简明冷清充满逻辑。“克蕾雅·利维特。”她甚至主动伸出手与他相握,指尖上的低温令人打个激灵。他们被领着穿过漫无止境的长廊,去见某位足以令帝国变色的大人物。

大人冷绿的眼睛自带睨睥傲意。“克蕾雅·利维特。”他问,“你拒绝了为你父亲追索名誉及剩余财产的援手,为什么。”

“我比世上任何人都更了解我的父亲,宰相阁下。”少女态度稳定,“因而并不认为他在他的境遇中能称得上雪白无辜。”

“哪怕你自身能因此免于更为恶劣的境遇?”

“我不曾期待这些。”

“你期待什么。”

“我想要活下去。”那声线里的低温悄然消融了稍许,“想以自己的力量活下去。”并与过往断绝干系,“这样的愿望,还能被允许吗?”

雷克特·亚兰德尔与克蕾雅·利维特,确然毫不投洽,但亦从不争执。在任务交叠的范畴里,他们通力协作,配合默契。红毛少年会稍许收敛起毫无正形的习性,以免在任务报告里被人轻易地比下去。工作与训练以外的时段,雷克特混迹于赌场马场钓场游乐场,穿梭在大小贫民窟。克蕾雅则时常去帝都图书馆义务劳动,给小孩子讲解图书,三年里考出八个职业执照。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个人都被差遣得脚不沾地。再次打到照面的时候,则都在宿舍收拾行李。“大叔叫你去上学?”红毛少年露出三秋不见如隔半秒的笑容,“这么巧,我也是。”

士官学校两年,克蕾雅自认在大部分时段都只做了个本分图强的优等生。被空投去利贝尔的雷克特却自此成了两国边境间常来常往的黑户。宰相阁下有自己的考量。不需过问的部分,克蕾雅决不会深究。那年的新年假期,雷克特回到帝都,恰逢黑之工房给大人寄来了包裹。“一个礼物?”少年兴致勃勃。“一个棋子。”大人答道。包裹里拆出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手足纤细,皮肤雪白,头发跟克蕾雅一般蓝。“大叔你的趣味,何等糟糕!”雷克特以手掩面。见了光的包裹一骨碌爬起,琥珀色的大眼,毫不畏生地从左转至右,又由右及左。尔后纵身一跃,毅然决然蹦到了大人的头颈上。场面瞬间混乱,唯独身处暴风眼的两人态度淡定。吉利亚斯·奥斯本阁下把小动物从后颈提起,拎到跟前,淡黄和冷绿的眼面面相觑。半晌,她快乐地笑出声来,开始试图拉扯他胡子。大人竟也笑了一声,点评:“这简直是个兔子。”

他转手把货挂到雷克特身上,后者立马被八爪鱼状缠住。“带去给点吃喝。”这口吻也好似嘱咐要喂一只兔。而之后的数年,雷克特和克蕾雅在这小孩身上投掷的心力,却足以却驯养一匹神兽。克蕾雅时常带她出门,沿途买吃买喝,在钱包和常识所允许的范畴内,从没说过半个不。雷克特则不吝于亲传自己的得意把戏。米莉亚姆只效仿感兴趣的部分。她很快青出于蓝,在混世魔王的道路上一骑绝尘。雷克特多年的不羁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善后行动中得到了充分的孽力回馈。唯独这一点,人人喜闻乐见胸怀大畅。

“西南方向140赛尔矩,目标,东方人集市,出阵!”米莉亚姆豪壮地宣告。他们银色的旅行车将慵懒的太阳抛诸脑后,在烟尘滚滚的破公路上嘶嚎而去。六个月前,雷克特从废品回收场将它弄回时,那还仅是一坨仅会喷出黑烟的废铁。令它重振雄风颇花了些点时日。米莉亚姆是片刻也不愿等待的人,每天都要在眼前打滚十余遍:“我们为什么不买辆好车?”

“因为经费不足。”

“你终于敷衍到骗人也懒得走心了吗?”她尖锐地抗议。

“这事其实挺简单。”雷克特用沾了机油的手抓了抓头发,“原本,是预备去买一辆威风八面的好车。但半路上即兴地绕个道,便遇到了这家伙。”他将褪了色的后盖敲得哐哐作响,“那时,它正要被人拖走销毁掉。但却无论如何也拖不动呐。于是我便过去,说我能够帮忙开走它。对方答道,这货留着很讨嫌,弄走卖了也毫不值钱。你若能设法开走它,就远远地开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吧!”

“就这样?”

“就这样。”

“可是。”米莉亚姆提出异议,“上周去莱恩福特的时候,亚丽莎也说要借给我们一部新款的导力车呢。”

“社长她太宠你啦。”雷克特说,“但是,我们已经遇到了一辆车。所以并不需要第二辆。”

“唔。”她露出略显失望的表情,“我果然不是很懂雷克特。”

“本大爷的智慧之处,哪能令人说懂就懂。不过。”男人愉快地说,“米莉亚姆,你可以给这家伙起个名字。”

她仅思考了半秒:“小银。”

雷克特黄绿的眸子轻轻眨了一瞬,指出:“但它原是红色的。”

“就叫小银。”

于是雷克特便将车重新涂装成银色。他们的行李不多,一个后备箱理论上绰绰有余。出发那天,米莉亚姆曾试图打包她房里所有的玩具。这行为遭到了两名监护人难得齐心协力的坚决抵制。

“这些,没有三辆车是无法装走的!”雷克特说,“我们是哪里的巡回马戏团吗?”

“虽说不能全部带上,但路上可以继续给你买新的。这样可以吗?”克蕾雅笑容可掬。

于是米莉亚姆把自己往房里关了一小时。他们开始怀疑她在和每一只毛绒玩具道别。她走出来,抱着自己最陈旧的布偶熊。雷克特便上前去,在人和熊的脑袋上分别搓了一通:

“就它了?”

“嗯。就它了。”

雷克特·亚兰德尔认得出这熊。买回来的时候,米莉亚姆还不到十岁。在情报局训练方满一年。她的初次单独任务并无危险系数,但他与克蕾雅均表现出了必要以上的关切。那天,米莉亚姆成功混入了帝都某高级酒店, 扮成个迷路的小孩四下乱窜,最终成功搞到了出席当天地下拍卖会的全部竞拍者名单。下午吉利亚斯·奥斯本阁下在去往皇宫的途中察看任务报告。红毛的书记官从旁瞟了两眼,一脸没由来的轻快:“这不是比想象中更能干嘛~”

“是理所当然的程度。”阁下冷酷地说。

“这可不行,大叔。”雷克特循循善诱,“你长得向来严肃,小孩见了都得嚎哭。米莉亚姆固然不哭,但一定也希望被夸奖。当童工兼特工的人生已足够阴暗,偶尔也得给点阳光不是吗?”

大人一脸无辜地指出:“我以为小孩都像你。”无时无刻不上天。

“何等武断!”

“我看你俩真的像。”宰相冷笑一声,“要怎么夸?”

“比如……买个她喜欢的东西?”雷克特的想象力也立马贫瘠起来。车窗外掠过一个高档玩具店亮闪闪的橱窗,他用指节敲了敲玻璃,“米莉亚姆似乎很想要。”

大人瞟了一眼,不屑之情都懒得掩一掩:“但我给工资。”

红毛少年一脸麻木的绝望:“您说得好有道理,”这已然无救,“请忘了吧。”

雷克特·亚兰德尔第二天便要再度飞出国去。米莉亚姆前来送他,抱着很眼熟的一熊:“大叔给买的。”就是放昨天橱窗里那个。她看上去近乎一脸困惑。少年好奇起来。

“大叔怎么跟你说的?”

“他要我做个好棋子。”

“唔。”雷克特的嘴角措不及防地抽搐一把。他蹲下身去,以便平视小姑娘的眼睛,“那么,米莉亚姆你怎么想呢?”

“我。”她迟疑一秒,随即做了决定,“我很喜欢这个熊。”

“那可真棒。我便从没有收过熊。”

小姑娘露出警惕的神色:“事先说好,我可不会让给你的哟?”

“……我感觉自己受了伤害!”

这趟成行之前,米莉亚姆率先在帝国内兜转了一圈。她造访巴利亚哈特,日理万机的阿尔巴雷亚公爵在书房招待了昔日同窗。浅金发色的男人架一副细框眼镜,视线始终不能从公文上完全拔除。这态度一如既往地激发了米莉亚姆的挑战欲。她花费十秒,对尤西斯桌面上的文件进行了一次彻底洗牌。后者的注意力终于被拉扯归位。他沉下本就严肃过度的面孔,声色俱厉:“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啊!”

“我来找尤西斯玩呀!”

“门在这边,管家在那边,钱包在那件大衣口袋里,去吧。”

“诶~为什么不陪我一起?”

“你毫无预兆,说来便来,事前连通讯也不懂得挂一个。”尤西斯的态度滴水不漏,“我没能为这样的造访预留相应的日程,很不合理吗?”

“我真伤心。”米莉亚姆自言自语起来,“你以前不这样。明明说好等我长大了就娶我呢。”

阿尔巴雷亚公爵的耳根红了:“不要擅自添加奇怪的设定!”

“尤西斯,对可爱的小姐可不能这样失礼。”这时美丽的夫人从门外走进来。“她并不是小孩。”领主阐述事实。但对方充耳不闻,过来牵米莉亚姆的手:“别理这人啦。我们一道去吃甜点好不好?”

第二天下午,巴利亚哈特的主人自百忙之中抽出了宝贵的时段,陪客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时值冬天,一月下旬,米莉亚姆依旧要求买冰淇淋,每种口味都要,在纸杯里叠作一个小山。来不及吃完便糊作一团,颜色很不好看。他们走过工匠街。自尤西斯·阿尔巴雷亚继承爵位以来,几年里将这地盘扩建了三次。他一手主导,并推动完成了数项针对矿石产业和传统手工业的改革方案。减轻赋税,调整产业结构,引入外来资本,普及导力加工技术,将烙有巴利亚哈特印记的奢侈品卖到了大陆各地。如今无论谁见了年轻老成的领主,都要高高兴兴过来问声好。玻璃橱窗里耀石和皮毛闪闪发亮,是克鲁琴长州长久的命脉与矜贵的骄傲。但米莉亚姆显得兴味阑珊:“我们可以去骑马吗?”

于是去骑马。米莉亚姆始终没费心学这项技能。尤西斯爱用的马具,对她而言也并不适宜。公爵亲手给爱马换上了小号的初学者马鞍,又将防护衣丢过来:“穿上。”“好麻烦啊~为什么只有我需要用这个?我感到自己被鄙视了!”“别蠢了,快穿。”

“要诀是和马保持沟通。”尤西斯·阿尔巴雷亚如是说,“紧握你的缰绳,但不要过于紧绷。身体也是。放松脖子、肩膀与手臂。顺应它的步调,调整自己的节奏,而不能去抗拒。不要急于奔跑,从基础的慢走做起。难点是保持平衡。掌握重心变化会让一切轻松起来——记住,冒进是绝不可取的。”

米莉亚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在听人说话吗?”尤西斯皱起眉心。“我听啦。”于是男人放开缰绳,跟着她和马在草场上慢慢地踱步。这是气象很好的一天。虽是冬日,太阳光却足够的暖和。空气清澄凛冽,将深远苍穹洗得一丝云也寻觅不见。马蹄踏过枯草的声响有些干燥,但异常温柔。“现在,试着小跑起来吧。”男人抚一遍爱马的脖颈,自己便停下了脚步。

米莉亚姆以吓人的速度蹿出去。朝着无垠天幕和疏软草场的交界线一骑绝尘。她的帽带和头发轻盈地向身后刮拂。尤西斯·阿尔巴雷亚抬起头,在落日盛大的余晖里被迫收敛视线。“你可以慢一些!”他大声说。然而没有回应。她的笑声被隆冬的风卷过来,拉扯得支离破碎,听不真切。一人一马愈跑愈远,柔化成一枚色泽暖和的光斑。男人拔足追了过去。夕阳的脚畔,米莉亚姆勒马停下,坐骑发出漫长的嘶鸣。她抬起手臂,遥遥比一个胜利的姿势,大声喊出来:“——尤西斯!!!”

金发的男人终于跋涉而至。四目交投,他面色一沉:“太乱来了。”没有夸奖,米莉亚姆不以为意地反夸过去:“尤西斯真是个好老师呢。”

“我还远不够格。”清浅蓝眼向漫长的来路远眺,光线枯黄,为其染上淡漠的哀色,“马术,礼仪,剑道,魔法,象棋,我曾有过很多的老师,但其中再没有比兄长大人更出色的了。”

“尤西斯的哥哥很厉害,我也是知道的。”米莉亚姆说,“但是,那个人跟大叔一般,是个丁点也无法捉摸心思的家伙。他们也以此为堡垒,隔绝着旁人的靠近。懂得如何自我利用的天才,很可怕的。因为一旦决心任性妄为起来,想拦下可就太难办啦。”

“哼。你似乎并没有指摘谁任性妄为的立场。”

“这什么话!”她立刻闹腾起来,“像我这样优雅守礼的淑女,全公都也找不出第二个!”

尤西斯·阿尔巴雷亚娴熟地无视了这阵上蹿下跳。“可是。”男人的声线愈发沉郁,“我曾以为自己是明白的。我曾经以为,只要再尽力一些,便能被平视。甚至终有一天,能够追赶,并肩,乃至逾越——这般天真的想法,我终于放弃了。那个人从头至尾都不曾有这样的打算。但时至今日,我也——”

话音陡然打了个结。马背上的米莉亚姆伸出手,沙沙地揉搓男人很软的浅金短发。那个脑袋僵直了一秒,竟没有立时避开。“要不是我们的尤西斯已经嫁人了,”她嬉皮笑脸地表示,“此刻我就该把你抢上马背,逃出城堡,一直跑到谁也不认得谁的地方去啦。”

“说蠢话也得有个限度。”阿尔巴雷亚公爵如此答道。

雷克特· 亚兰德尔在帝都火车站的角落找到了米莉亚姆。后者的行李胡乱扔在地上,脑袋深埋进膝盖,仿佛睡去一般。“雷克特,太慢了。”她闻声微微抬头,右边面颊戳着块红印。“抱歉呐,稍微有点堵车。”男人语调轻快,“公都好玩吗?”“还成。”米莉亚姆一脸麻木的困倦。“那么,咱们这就回去了?”“再等一会儿。”

红发的男人蹲下来,将背上的位置留给她。“走吧。”他温和地说,“回家再睡。”

米莉亚姆·奥莱恩20岁那天的清晨,在床上醒来,发现自己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这状况持续了约半小时,事后被她近乎刻意地抛诸脑后。那是新皇帝登基的第二年,米莉亚姆成了七组在职业意味上最悠闲的人。“因为我已从情报局退役了!”她如此宣称。埃雷波尼亚帝国情报局在上一个冬天正式宣告瓦解。它曾经的机能却并未消失,而是改弦易帜,融入帝国政府庞大的脉络之中。某天下午,她去拜访在托利斯塔做私人教师的克蕾雅·利维特。两个人泡了红茶,又打算一起烘培一些茶点。克蕾雅的公寓小而幽静,有一个倾斜的阁楼用来堆放杂物。米莉亚姆被分配去上头拿些食材——毕竟她无需爬梯子。而这一次,厨房里的克蕾雅忽然听见了振聋发聩的巨响。

“——米莉亚姆?!”

房间里烟尘弥漫——那是摔破的面粉袋子的遗迹。克蕾雅跑进阻隔视线的屏障里,看见地上有一坑,坑里是歪倒的机器银臂,上头是人事不省的小姑娘。两个都覆一层细雪状的白末。她惊惶地蹲下身去,将她揽起。这一刻莫名地使人联想起很遥远的当年,在最初的起点,宰相阁下打开那个盒子,蓝头发的米莉亚姆,像蜷缩于羊水的脆弱动物。被染白的一双长睫毛熹微地颤了颤,暴露出其下澄金的底色来。

“啊哈,对不起啦……克蕾雅。”而克蕾雅·利维特的一生中,亦是头一次看见她近乎羞赧的愧疚表情,“你恐怕得修一修地板了……”

半个月后,《帝国时报》广告栏刊出一个小豆腐块:寻一只失踪野猫,赭红毛色;绿眼;性野不羁;矫健善藏;好捕鱼;跑丢时卷走饲主家的贵重珠宝一枚,现悬赏捉拿,请有线索者联系帝都射击爱好者俱乐部艾斯女士。到了第三天上,雷克特· 亚兰德尔携那张报纸出现在眼前。“你比我想象中还多些幽默感。”他对克蕾雅说。

米莉亚姆已有七年未曾长高一里矩。她本就比同窗年幼,这两年更在外形上显露出显山露水的辈分差来。雷克特风尘仆仆地现身,仅在帝都停留半日,又马不停蹄出国去了。黑之工房已全盘覆灭,结社销声匿迹的如今,他此行的目的地是雷米菲利亚,旨在寻求一个或许可能存在的疗愈方案。两周后克蕾雅接到通讯,便把兔子也带出国去。

“米莉亚姆。”红发的前帝国书记官维持着多年来的习惯,他蹲了下去,“你知道的,我从不曾骗过你——我的意思是,我确然说谎话,但并不会欺骗你。”男人的手掌在她头顶略一逗留,“所以,即便这次,也是一样的。”

黑之工房出品的米莉亚姆·奥莱恩,在诞生之前便已被剥离了成长的权利。她的身体被长久地固定在青春期,以便使银臂的系统与她的意志协调得亲密无间。而如今,这具改造过度的躯壳已飞快耗损到了使用寿命的尽头。

“有一个小手术,能将小银从你这里分离出去。”雷克特以柔和的声线说,“这样会稍许减轻你的负担。但并非治愈之策,能为你争取多少时间,目前也不得而知。米莉亚姆有权定夺这件事,我与克蕾雅决计不会左右你的意见。”

“如果接受手术,”米莉亚姆迟疑地问,“小银会怎么样?”

“银臂是为你而定制的战斗兵器。切断联系后,将无法运作下去。”克蕾雅答道。

“而我并不想抛弃它。”她很小声地说。

“我们理解。”雷克特说。

“但是,我也想要时间,比什么都更想要。真奇怪,明明不久之前,还是毫不在意的东西——”她求助似地转向另一个方向,“克蕾雅,我要对小银做的,是不是很过分的坏事?”

“令你不快乐多过快乐的事,才称得上坏事。”她肯定地说。

米莉亚姆缓慢地点头,可是:“你们要答应我,谁也不能告诉。该如何面对大家,想一想我就头大。可不可以就这样继续保持原状?”

“我答应你。”男人允诺道。

米莉亚姆终于笑起来:“雷克特。”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掌,“这回不准再逃跑啦。”

出国前最后一个去拜访的人,是黎恩·舒华泽。温泉乡尤米尔侧畔,二月开初的艾辛格特山脉,积雪缠绵,而春天尚未醒来。万籁俱静的清晨,将车停到了山脚下。“你们不必跟过来的。”米莉亚姆轻快地说。于是克蕾雅俯身替她整了整围巾:“路上小心。”

“替我向黎恩问好。”雷克特说。

她踩着悉索的厚雪,向前跑出几步,又回过头,向他们挥了挥手。

天与地都是白色的,但一方浑浊,一方无垢。针刺似的风,从耳后刮到鼻尖,掠走稀薄的温度,又叫嚣着碾向远方。远方则是一成不变的单调景象。松软积雪中和了山岭线条峥嵘的面廓。雪渍消融之处,则流露出冷峻的暗色。这点山道,若是银臂还在,往返不过刹那间。米莉亚姆不喜欢步行。转入士官学校以后,倒和同伴一道徒步过许多地方。她回想起这节,十七岁的黎恩· 舒华泽的面孔也随之清楚地浮现上来。

少年是温柔而克己的。神态沉稳,眼底有光,骨头里的锋芒像睡在鞘里的刀。待人接物,处处进退有度,从不偏颇了分寸。他太过体谅旁人,因而近乎看不见自己了。托尔兹的每一个假期,这人在镇上来回地奔波,对学生会掷来的一切请求呕心沥血。“米莉亚姆对于我们而言,是绝对必要的。”内战时,黎恩曾再三对她这样说。而那时的米莉亚姆甚至并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需要被需要。前路依旧漫长,她走得毫不轻松,绒帽子不知从何时开始堆雪。米莉亚姆不想再思考黎恩的脸,便轻快地哼起个调子来。当年他们曾在学园祭上演过的。她这方面的天赋绝似雷克特,旨在陶醉自我震颤听众。但隆冬的山道上连魔兽也未遇见一只。断续的音节经冷风稍一拉扯,便粉尘状消散了。

山势愈发险峻,她从旁拐过一个地形凹陷的缓坡,风和雪的声音陡然静下来。“黎恩,我来看你啦!”米莉亚姆抬高了音量。视线的末梢,峡谷穷尽之处,立着块毫不起眼的石碑。她走近了,在跟前蹲下去,绒线手套将镶进石缝的细雪一点点拍去,露出其下细小流利的刻痕。


Rean Schwarzer

1187-1207

黎恩·舒华泽死于20岁,埃雷波尼亚帝国自克洛斯贝尔撤兵后的第一个秋天。这一年,他谢绝了尤肯特皇帝亲自任命的军部职位与授衔,携骑神只身投入西部边境的师团。那是导力通讯设施尚未普及完备的地带,昔年的七组不定时收到他的来信。讲天气晴雨,风土人情,土产料理,支援项目进展。西部有流民,有比流民凶暴的魔兽,有外敌,有白天奇热夜晚极寒的漫漫荒原。诸如此类,青年只字不提。当年八月份,边境某贫弱村落爆发了一场奇异的流行疾病。

首先是老弱妇孺,再到青壮年的男人。他们不明缘由地衰竭下去,浑身青紫,最后骨瘦如柴地死去。教会的巡回神父对此束手无策。帝国政府的医疗救援无法控制疾病蔓延。黎恩·舒华泽跟着军方派遣队驻扎到附近的山脚下。他以骑神运送物资,协助控制村落四周的隔离区域。待到救援队伍中出现了第一例感染病例,青年自秘密的通讯渠道,接到由帝都发来的召回令。

“我所身处的地方,目前还需要我的力量。”他向另一头的雷克特说,“请恕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调令。”短暂的沉默,“很抱歉,令你感到为难了。请替我转达吧。事情结束后,我愿接受任何的处分。”

六天后,铁道宪兵队的克蕾雅·利维特上尉抵达村落。与她近乎同一时刻落地的,是星杯骑士的小型飞艇。“此次的事件,有很大可能并非疫病,而是古代遗物作祟的征兆。”教会的来客亮明正身,“我与从骑士将就此介入,也希望帝国的诸君能予以援手。”

经过短暂的调查,他们结队深入到村落附近的幽邃洞窟,一面与泥泞的魔兽作战,一面谨慎前行。而黑暗深处,那被搜寻的古代遗物本体,好似一颗会呼吸的巨大肉瘤,细密的血管似的触手盘根错节,深刻地扎入土壤里。一片寂静的错愕中,异形的血管悄声无息从背后扑袭而至。克蕾雅·利维特鸣响了第一枪。

黎恩的刀,挥舞起来看不清本体,只有缭乱视野的交错弧光。粘稠的触手随刀势落下,却随即成倍地增殖。肉瘤发出尖锐嘶叫。他们在险象环生中将名为遗物的怪物迫入死地,却始终无法造成致命伤害。“诸君,请向后退开。”似是下定了无可奈何的决心一般,持巨大镰刀的守护骑士高声道。他灰头土脸,袖子撕裂了一大截,其下有暴露肌肉的伤口,而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回原形。再向下几分,是一枚仿佛要将视线灼穿的印记。黎恩· 舒华泽生平初次见到的圣痕,好似一个力透纸背的句点。它渐渐浮现起来,周遭的空气以此为中心急剧收敛,尔后横向炸裂。

洞窟塌陷了。短暂晕眩的人们自尘埃里醒过来,却并没有看见天空的颜色。骑神单膝着地的阴影阻断了石块,光线,以及斑驳如锈渍的污迹。“黎恩!”克蕾雅率先地爬起,额角流着血。她向驾驶舱奔过去,但瓦利玛抬起一条手臂,在面前立下无形的屏障。“请不要随意靠近。”少年的声音说。灰色的巨人也慢慢站起,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裹挟金属刺耳的嘶鸣。“黎恩……”骑神背转过身,暗哑的钢铁机身之上,绵密细小的触手藤蔓状深扎进去,无声无息地蠕动。瓦利玛片刻也不迟疑地拔地而起,像个飘摇的风筝,往夜色深处跌宕地坠去。

克蕾雅·利维特奔跑起来。她驱车,一脸镇静地飙回营地,然后再跑。对骑神的支援设施架设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建筑里。打开通讯,首先是噪音。然后屏幕上展现出局部地图的影像。她以手指追踪着灰色巨人的移动轨迹,目光专注无动摇,声线却染上了焦灼的色调:

“黎恩,听得见吗?这里是克蕾雅·利维特。请报告目前瓦利玛的机体状况。”

“克蕾雅上尉。”灰之骑士的声音,在嘈杂电流里异常的平静,“刚才的塌陷,令机体外部受到一些损伤,但暂时不影响飞行。请不必担心,我可以控制的。”

“身体的状况呢?”

“并没有大碍。”

“现在能够就近降落吗?我会立刻联系调遣支援。”

“……抱歉,上尉。我不能够就此降落。”青年迟疑了半秒,“这东西的生长速度……好像比我想象中更快些。”

“黎恩·舒华泽君。”克蕾雅·利维特头脑一白,但依旧飞快作出了判断,“请把自己的人身安全放在第一优先顺位。现在,请将灰之骑神瓦利玛切换至自动驾驶模式。正南方向26赛尔矩有一片平坦地带,距第十机甲师团的驻地不足1000里矩。请设法脱离机体,自行着陆。”

杂乱的电流声鼓噪耳膜。

“……黎恩?”

地图上闪烁的光点陡然静止下来。

“就在刚刚,瓦利玛也对我讲了相似的发言。说实话,我心里非常感激。”青年的声线沉稳,并无显著起伏,“但是,上尉。这样是不行的吧。”

“之后的问题,请信赖我们的处理。”

“上尉也好,雷克特书记官也好,对我一直异常关照。但我却难有机会表达感谢。这也是我的不成熟之处。”

“这些可以稍后再说,请及时脱离机舱!”

但黎恩·舒华泽置若罔闻:“我能力有限,更缺乏决断的智慧,不是什么能堪大用的人。虽然有过许多的失败,但始终被纵容。这纵容令我感到痛苦了——这样的话,并没有说出来的资格。荣誉与责任,哪一样都与我不合称。而那个人……”青年的声音首次地滞涩了,“他与我很不同吧,大尉。从那时起,我们互相隔绝直到今日,恰好是他所期望的结果吗?”

“阁下并不期望你如此对待自己!”

“哈,那也毫无办法了。”青年短暂地笑了,“他若是有无法让步,拒绝通融,纵使一意孤行也要贯彻到地狱底端的事情。”

“那么刚巧,我也有一件。”

通讯被陡然掐断。蓝发的上尉怔了一秒,朝户外奔去。夜风中黑丝绒一般的浓郁天幕,星星比鱼目黯淡。她向山岭的顶端攀爬而上。极目远眺,在灰之巨人消失的方向,有一枚亮度惊人的光点,在移动中拖出焰火残像似的轨迹。它向着夜色的最深处,沉下去,消失的瞬间急剧扩散,而后飞快收敛作一道白线。

两天后,克蕾雅·利维特向铁道宪兵队提交了辞呈。

米莉亚姆蹲到一半,便开始腿脚发麻。她干脆卸去力道,一头坐下来,脊背靠上冰冷的石碑。“真是见鬼的天气。”她轻声嘟囔,“但不来不行。因为,明天我们就要离开埃雷波尼亚啦。以前也是出过国的不假,但尽是任务。而这次是真正的旅行,如假包换!”

   “别给旁人添麻烦?真失礼,怎么说我也是成熟的女性嘛。况且我和雷克特,还有克蕾雅,三个人在一起会非常热闹的。”

“黎恩。”

她将一只手掌伸向高远苍穹。光线穿透了浅淡的皮肤,呈现出略微透明的暖色来。细碎的雪粒穿过指间,打在面孔上,又扑簌着滚落下去。

“很久以前,克蕾雅曾对我说,她觉得你和大叔有些相似。那时我特费解,说哪点像了?你睡着的时候,我也仔细琢磨过了。但是,果然看不出来呢。”

“不过最近几年,我开始有些明白了。”

“你们两个,真的,都特别过分。”

“我的记忆是从八岁起才开始连贯的。有雷克特和克蕾雅在身边的日子,每一天都快乐得不行。在士官学校读书,认识了大家,固然有许多开心的时刻,最后却知道了什么是悲伤。这究竟算好事,还是不幸?不过呐,黎恩——”

“最终教会我恨意的人,是你。”

“你并未做错什么,任谁都可以这样断言。做一个朋友也好,做一个英雄也好。你只喜欢付出,不喜欢被回馈。旁人给予再多的肯定,你也有法子一票否决。那个时候我曾想,西部便西部。就算无法随时见面,但或许,你能够渐渐快乐起来。你未曾对自己的父亲刀刃相向,但他确然地被你的死所杀死了。这是唯独你做得到的事。尽管最开始有些困难,大家都过得越来越幸福了。而你则会被慢慢忘记。我猜你的话,或许比较喜欢被遗忘。”

“然而我无法原谅。”

“对于从我和我们这里,谋杀了黎恩·舒华泽的你,我无法原谅。”

“我还能给你些别的什么吗?”

她撑着那石碑,慢慢站起来,搓一搓掌心,又低头端详一遍,唇角扯出个笑意。

   “但你并不在这里。”她说,“你在哪里。”声线低不可闻,“我们会在哪里。”

米莉亚姆在石头上笨拙地揉蹭两记,又脱下帽子给它挂上。转身走出几步,略一顿足:“雷克特和克蕾雅向你问好。”

归途的风雪比来路肆虐。雷克特与克蕾雅遥遥看见山路上刮下一个近乎纯白的小人。蓝发的女人抢上前去,将她抱起。绿眼的男人则拉开车门:“出发吧。”

当天夜里,米莉亚姆发起低热。她盖着厚毯子,枕在克蕾雅的膝盖上,将后者的手指一根一根把玩。飘摇的冰渣前赴后继地在车窗上粉骨碎身,气氛一时较为肃穆。米莉亚姆愉快地敲碎了沉默:“见过黎恩之后,我也稍微考虑了一下死掉以后的事情呢。”

她感到手底下的那个手背短暂地僵直了一秒。“是吗,有什么结论?”雷克特在前排问道。

“我还没想好。”米莉亚姆抬起一只手臂,遮蔽了眼皮上的光线,“上战场前的士兵,似乎都要写下遗书。但我既没有当兵,也很讨厌写字。”当年便任务报告苦手的人如此宣告,“我的东西全部是雷克特和克蕾雅的——虽然只有玩具而已。等到七组的大家全知道以后,或许会暂时因为我对你们生气——不过,你们两个可不准生气,好不好?”

“我们不会生气。”克蕾雅保证道。

她称心地点着头:“接下来,就该选一个墓了。这点最令人为难。按导力片里的惯例,这时应说,死掉以后想要回到故乡去!然而,好像并没有那样的地方。但说到中意的地方,就实在太多啦。这趟我们出门玩耍,分分钟就可能遇见更喜欢的。怎样才能选出一个呢?”

“我有个提案。”于是雷克特说,“我们将一直向前。没有计划,因而也没有终点。但凡你想去的地方,我们即刻便去。要是哪天你在哪里死了,我们便挑一个最美的所在将你埋了——你觉得这样如何?”

“不愧是雷克特!”米莉亚姆大声赞叹,“那就一言为定了?”

“三十六匹马也追不回!”

“那么。”她又沉吟片刻,“把我埋了以后,你们会来看我吗?”

在这样的目光下自如呼吸绝非一件易事,克蕾雅竭尽全力地笑了:“当然。”

“但是,你们不要总是来。毕竟可能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呢。”

“好。”

“但也不能完全不来。因为我很害怕寂寞的。而且——”她疲倦地阖上纯金的眸子,“我讨厌被忘记。”


东方人的集市,向来是愈夜愈热闹的。时值盛夏,这天更撞上一年一度的祭典。“我们的运气,多么惊人!”雷克特认真地感慨。夜幕降临的时刻,仿若打开异世界的门扉。由近及渐次远渐次燃起的灯火;火一样招展的旗;张牙舞爪的怪兽面具;摇荡中绵延的风铃;食物的香气;木屐的声响;奔跑的孩童;欢笑声;花火。米莉亚姆振臂欢呼,转瞬便消失在人潮里。然后是雷克特。半个钟头后克蕾雅在捞金鱼的摊位前逮到这头耀眼的红毛,正与许多的小孩围挤一处,一张纸网挥舞得像刺剑,瞬间将目之所及的范围内肃清得一干二净。周遭一片掺杂着不甘的惊叹。“大叔你真过分!”随后就被小孩子指责了。“做碳烤鱼排的话,没有这个数目可不行呐~只是肉量依旧少了点,实在可惜之极。”眼看此人下一秒便要被未成年人围殴,克蕾雅及时地挤进人堆,迫使他丢下手头战利品,再提着后领拎将出来。雷克特异常入戏,哀嚎一路,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自动辟开一条道路。她把人拖上一座窄桥,将手撒开。“你很高兴?”克蕾雅挑起眉梢。“你很生气?”对方嬉皮笑脸,雷劈不动。绯红眼睛的女人摇了摇头,眉目渐次柔和下来:“并没有啊。”她吐出一口长气,“你保持这个势头,倒令我觉得轻松起来。”

于是他们一道去买了两只新鲜的椰子。临海地区特产。敲开坚固的外壳,再插入吸管。穿越鳞次栉比的人流,去寻一处视野开阔的所在。夜里的风凉下来。远方有星星点点的灯,依稀勾勒出海岸线的形貌。克蕾雅的长马尾在风里漫漫招摇:“实际上,”她忽然地开口,“我本以为你不打算再出现了。”

“不可否认,确然有过那种打算。”雷克特神色坦然,“不过我的打算时时变动,倒也做不得准。”

“谢谢你。”

“这或许是你人生中第一或第二次向我道谢。”男人指出,“但是,为什么?”

“这并非是为了米莉亚姆。”克蕾雅答道,“那年离开铁道宪兵队以来,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都陷身在难以彻底拔除的负面情绪中。那确然地影响了我的生活。每当我试图为自己振作一些,便总有声音在提醒我,我没能救得了黎恩,也不曾向阁下报答恩情。”

“那并非你的过错。”

“恰巧,我也是那么认为的。”克蕾雅·利维特苦笑起来,“你看,这便是我的欠缺之处了。我对世界的防备太过深厚,它已然长成了我的皮肤。因为期望值相当之低,所以难以受到伤害。我不喜欢意外,那几年里所经历的一切,却是计算不能预估的范畴。即便如此,我想我还是作出了尽人事的,合乎逻辑的,且有利于自身的抉择。”

雷克特也笑一笑:“你向来如此的。”

“我接受了所有的事实,但依旧裹足不前。我并没能感受到无法承受的感伤,因此连宣泄情绪也做不到。”她毫无自觉地将吸管缠上手指,绕了半圈,“我想我终究开始困于难以被伤害这件事了,是不是相当的可笑?”

“或许算欠缺。”雷克特的视线静静地落到清凉的水面上,“但并不可笑。”

“不过最近,我开始变得能睡好了。我们无法为米莉亚姆再多做些什么。但仅是如此,在某些时刻,我会忽然地乐意相信,我所走过的道路,或许并非全然错误的。”

“世上从没有能被称作全然错误的道路。”雷克特说,“我向来这么认为。”

“说起来,”克蕾雅向四周张望了一番,“米莉亚姆在哪里?”

捉迷藏这个游戏,他们三人间进行过无数回合。这个游戏场比帝都狭小太多,难度模式实为简易。他们在射击游戏摊位前寻到了米莉亚姆。她指着最偏僻角落里的毛绒熊玩偶,情绪异常高涨:“我要打到那个!”若是把枪交给克蕾雅,最多仅需一枚子弹。但米莉亚姆飞快耗光了几乎全部的份额。最后一颗弹药。“要换我来吗?”克蕾雅提议。然而被顽强地拒绝。“砰——”这一记打在了帐篷的装饰彩灯上,后者清脆地爆裂,然后是一串连环的炸响。人群措不及防地陷入骚乱,撞倒了帐篷支架令它陡然倾覆。两眼昏黑的路人互相推搡起来,混战中那只玩具熊高高地飞起,径直砸到米莉亚姆脚下。

“我们该撤啦!”雷克特掏出两张钞票往零钱罐里胡乱一塞,大声地说。米莉亚姆将熊捡起来,一把扯过还在迟疑的克蕾雅,三个人一道疯跑起来。跑过市集,跑过街道,跑过人的海,灯的海,声音的海。跑过窄桥时米莉亚姆脚下打滑,向前跌出一跤,抱熊脱手而出,落向河道,顺着漆黑又斑斓的水流迟缓地飘远了。他们并肩而立,默然凝视了半晌。

“没关系的。”米莉亚姆乐观地说,“我已经有了一只熊。所以并不需要第二只。”

然后他们驱车,朝真正的海边开。那是一段荒僻的海岸线。愈是靠近,人类的痕迹愈稀疏。沿途布有陈旧的导力灯,鬼火一般,但比月光亮上一些。将车开上一块相对平坦的高地,拉出睡袋准备露营。米莉亚姆睡不着,便开始在心底数星星。多盯一会,又觉眼花起来,只好重头数过。视线里忽然有冰凉扑朔的绿光一煽而过,她使劲眨了眨眼。“是萤火虫呀。”躺在侧畔的雷克特轻声说。

克蕾雅已经睡着了,抑或只是假装睡着。米莉亚姆从睡袋里钻出半个身子,朝雷克特那里挪近一些。男人也坐起来。两个人挨到一处,手臂蹭着肩膀。一点萤光落在雷克特鲜艳夺目的脑袋上,她伸手去抓,但扑了个空。“别,别扯头发!”他低声惨呼。米莉亚姆咯咯地笑起来。“我说,兔子。”男人黄绿的眼底也掺进了一点动荡的萤光,“你不必每时每刻都这么快乐的。至少现在不必。”

米莉亚姆陡然静下来。“雷克特真是很难应付呢。”她小声地说,“但很快乐并不是假的——大多数时候不是的。”

并不遥远的下方传来海的呼吸,这感觉很奇妙,几乎可以想见漆黑海水跌碎在礁石上的情状。“以前出任务的时候,时常需要扮作别的什么人。但任务中的米莉亚姆与真正的我,实际并无分别,你明白的。但身为特工,必须学会分辨旁人的表里不一。譬如,从作为同学的库洛身上,找出作为C的库洛。”她叹一口气,“唯独黎恩,我是绝不愿理解他的。他讨厌着自己呢。但是,他怎么能讨厌这样的自己?”

雷克特将手掌抵上她后脑勺,轻轻按了下去。

“送走他的时候,全班都到了。毕业以来,人还是第一次那么齐全。许多人在哭,我站在第二排,看不见前面的景象。结束后大家渐渐地散了。亚丽莎和艾玛在走廊上说话,脸色都白得像鬼。我走过去。她们见了我,却又笑起来,问米莉亚姆饿不饿,要不要去吃东西?”

“就在那个时刻。我忽然感觉到,我是有义务令这种状况延续下去的。纵使谁都在不停地改变。唯独与我说话的时候,他们和从前别无二致。我也渐渐变得无法坦诚啦。但是,最近我察觉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和大家无关,我或许只是为了自己的轻松与便利,才蓄意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如今次这般,“为此我利用了许多东西呢,是不是特别地狡猾?”

“而我却认为,”雷克特·亚兰德尔断言道,“米莉亚姆你确然地长大了。”

她托起自己的下巴,笑:“你的意思是,但凡长大的人,都会有许多张面孔?”

“恐怕正是这样的。”男人说,“而那些面孔,有的多位一体,有的真假掺半。有些为欲而生,另有些则是为了矫饰后更为复杂难解的欲望。有些不断裂变,有些则趋于尘封。有的只是拙劣的模仿品,但仿品未必不能转化为真实。只有一点可以确定,一个人类,无论如何地扮演,都只能演出一副自己的肖像。”

“所以,雷克特。”米莉亚姆伸出手,在男人的面颊上捏上一捏,“这一个,是真的吗?”

男人怔了一秒,笑着将这手叠到自己的掌心里面:“是真的。”

这天夜里,三个人都睡得死沉。米莉亚姆最后一个被吵醒的时候,天竟还没有完全亮起。“怎么啦?”她一脸呆滞地从睡袋坐起来。雷克特跟克蕾雅双双回过头,很严肃地看她。“这下有点糟糕啦~”雷克特嘀咕着。这声音倒听不出任何真诚的糟糕意味。米莉亚姆揉了揉眼皮,定神一瞧,发现来路与前方的断崖不知何时都已被水淹没。“可是,现在不该涨潮的呀。”她在一脸宕机中完成了一次本能的心算。“涨潮也不该到这里。”克蕾雅补充道。大海跃跃欲试地漫将上来,隆重的水声冲刷耳膜。“好啦,米莉亚姆,快快起来,将你的东西拿上。”“小银怎么办?”“等水退了再说吧!”雷克特和克蕾雅合力从后备箱抬出一个物件,经过三两下的拆卸变形,组成一片巨大的冲浪板。“我至今不懂你为何坚持带上这个。”女人抚着额,叹气。

三个人在上头各就各位。克蕾雅抱着米莉亚姆,米莉亚姆抱着她的熊。“准备好了吗?”雷克特大声问询。下一秒他们循着坡道滑落,加速,然后失重,颠簸的浪头打过来,冷水浇了一头一脸。米莉亚姆高声大笑。冲浪板像片轻薄的树叶在浪尖上打了个旋,跌宕地朝远方飞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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