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我十八
（黎民外史·八六）
姑娘我今年一十八，可是我却不想长大，我对生活的一切憧憬和渴望，都氤氲在无休无止、无边无际的幻想里。唉，如果世上真有一个仙子翩翩起舞的境界，该多好！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避开这个世事纷扰的大舞台，躲到那里面去，永生永世做一个快乐的花仙子！——即使做不了花仙子，让我做一个为花仙子倒茶送水的小书童也好。
我是谁？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当然也不能告诉你我爸妈是谁、我弟弟是谁，甚至也不能告诉你我住在哪个城市，乃至我是哪个国度也不能告诉你。因为我害怕你追随我的踪迹，更害怕你说“我爱您”，我承受不起。这还在其次，我最害怕的是你会厌倦将来的我，到那时、在你眼里，我连鸡肋都不如，你虽不至于把我一脚踢开，但也会与我冷战，也会生生地把我折磨至死。因为你很可能和那些男人一样，自私至极，任凭我憋死在闷罐里，也不许我探出头去，更不许别人靠近我一步。这当然不是你爱我，也不是你要护着我，而是怕人家知道你是个臭不可闻的狗男人！所以，就不要以什么“爱”的名义来玷污我，让我上你的贼船。他妈的，一想到将来我就不寒而栗，一想到将来我就不愿再长大，一想到将来我就不住地回想过去。
过去多么美好，这美好持续了一十八年！我爸爸是个铁路工人，我妈妈是图书馆馆员。你说我为什么这么漂亮？因为我爸爸是个落榜生，一气之下就当了铁路工人。可是他白净英俊，是读书的料不是当工人的料，在工地上受尽了窝囊气，这股气沉淀、转化之后，到我妈妈身上就成了爱情，然后也就有了漂亮的我。当然，我妈妈也够份儿，端庄大方不讲，那一双丹凤眼、柳叶眉和心字型的两个脸蛋，加上一笑一对酒窝儿，有多少男人能迷死多少男人。可惜一身灰灰的工作服和灰白的防尘口罩毁了她，几乎没有人发现这个天仙儿般的美女。咋嫁给我爸爸的？我爸不是个书迷子嘛，工人没当好，书可读了不少。他呀，不论是星期天（后来是双休日）还是休假，他就泡图书馆，后来是泡我妈。刚开始，我爸也只顾看书，也没把我妈当回事儿，为借书过期不还，还和我妈吵过一架。那次我爸来还书时，不小心把书掉地上了，我妈鬼使神差地弯下腰去捡，我爸也去捡。我妈的口罩被蹭掉时，我爸的眼睛就离不开我妈那张脸了。一次次、一天天，软磨硬泡了九九八十一天（这是我妈后来说的，可我爸说是七七四十九天我妈就缴械投降了），他们就去照了结婚照。结婚照挂上墙没多久，我妈的肚子就炸爆米花一样，胀得一天比一天大。你别笑，那是我闹腾的。后来，我就攥着拳头、万千个不情不愿的哭着来到这个美好但却难保值的世界上。
我集成了爸妈的一切优点，尽管我婴儿期十分闹人，爸妈还是不急不躁，极其有耐心地喂养我长大。我一周岁不到，就学会了说话，用甜得发腻的声音，不停地叫着爸爸、妈妈，把他们哄得心里像熨头烫的那般舒服。我都不知道我爸的书是怎么读的，他从不说我可爱，总是说我“哄”得他们高兴。他一说我“哄”他们，我妈就在一旁笑，笑得五官都聚拢到了一块儿。上幼儿园时，我都开心死了！阿姨任由别的孩子在旁边玩耍，却把我抱在怀里，又是逗又是亲，就是让我玩，也总是寸步不离，用她们那温润的玉手拉着我，亲昵地喊着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就是不告诉你！我的名字只配爸妈叫，弟弟也没资格叫，他只能叫我姐姐。阿姨们的爱抚，使我有一种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幸福感。你说，你见过生活得这么甜蜜的小女孩吗？
上小学时，老师们对我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宠爱有加。在教室，让我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站路队，让我站在最前面；玩游戏，让我像众星捧月一样成为中心人物；演节目，我是领唱领舞。加之我秉承了爸爸的好学精神，学习一直名列前茅，我的奖状不但贴满了家里的客厅，在学校的宣传栏、走廊里，到处是我的相片、奖状，我成了明星般的学生。就这样，我无忧无虑地一路成长，心里像装了无影灯一样，到处阳光明媚，鲜花盛开。直到小学毕业，亭亭玉立的我才知道什么是烦恼。
小学毕业在即，中学生活正在向我招手，我却发现妈妈的肚子又大了！我妈告诉我，我要有个小弟弟了。我先是一阵高兴，后来就心情暗淡起来。我们班上有一位小姑娘，她妈妈生了弟弟之后，就不再喜欢她，无论什么家务活儿都让她干，有好吃好喝也是先尽着弟弟，把她晾在一边儿，就连穿的新衣服，也是先给弟弟买，只有她哭闹一场，才想起也该给女儿买了。这还不算，她还成了她妈的出气筒，一点儿不对就又打又骂，把什么过错都算在她身上，还一个劲儿说她是个女片子，将来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唉，她愣是被她妈弄成了个灰姑娘。她妈在说她时，竟然忘记了自己也是个女人啊。现在不是流行一首歌曲，叫什么《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况且这个小女孩还是你的亲生闺女呢，你咋舍得为难她呀。你说，要弟弟有什么好，无非是要夺去对我的宠爱、把我变成灰姑娘罢了！
幸运的是，我没有被爸妈变成灰姑娘，因为我爸爸有一个观点，说“一儿一女一枝花，台柱子和小棉袄一个都不能少。”我妈说，你别傻，儿子将来都是媳妇的，俗话说“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只有女儿是爸妈的小棉袄，无论到啥时候，女儿和爸妈都是最亲的，爸妈是女儿的靠山，女儿是爸妈的温暖。就是你将来嫁人了，也会照常对我们问寒问暖，有病有灾了，也是女儿最上心。等你将来也有了孩子，你就更知道爸妈的爱有多深多重。就这样，我爸妈看着我们姊妹俩一起长大，任何吃穿用度，我和弟弟都是一样的，一丁点儿偏心也不存在。家，是我最深情的港湾！
我的苦恼没有来自家里，却来自学校里。人家说我是校花，我却觉得这称呼无疑是一种污辱。中学的六年，我被女同学妒忌，被男同学骚扰，被社会上的男孩尾随。我恨那种把女孩子叫做“花儿”的说法。花儿有什么好，俗话说，人无千般好，花无百日红。再艳丽的花儿，不是被人采摘，就是兀自凋谢，终究是风吹雨打飘零去。都说黛玉葬花是凄美的，谁知道她心里的苦楚和无奈！每次读到黛玉葬花的情节，我都哭成个泪人儿，我仿佛就是黛玉，更像是落花，犹如一缕魂儿，一会儿飞上了天庭，一会儿落入了流水，一会儿被人踩在了脚下。哪有什么“香如故”，我看只有“零落成泥碾作尘”。我宁愿是参天大树，也不愿是掉入泥淖的落花。
那年春天，一个胖得像猪一样的男同学，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朵玫瑰，在学校大门外把我拦住，满脸的嬉皮笑脸，非要送到我手上不可。我们班长见状，一个箭步冲上来，把那花儿夺下踩到了地上。他们俩扭打在了一起，班长的脸上还被抓破了两道口子，鲜血顺着脸颊流到了衬衣领子上。有人说班长英雄救美，有人说他们争风吃醋，有人说我长得太风骚。我当时吓得不知所措，一路哭着回到家里。从那儿以后，爸妈就轮流接送我上学了，再后来，妈妈就辞去了工作，专门开车接送我和弟弟。在家人的严密保护下，我顺利地上完了中学，眼下正准备高考了。
我爸妈虽然不允许我使用手机，却挡不住我读小说、看电视和上网浏览。正是从这些读物和媒体上，我了解了人间的悲喜剧，厌倦了成长，害怕了未来。小说和电视剧中那些女子的凄惨遭遇，互联网上那些女子的不幸故事，都让我触目惊心，不寒而栗。那些男人，也许还包括你，都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我再清楚不过了！透过那付臭皮囊，我看到了一颗颗肮脏的心！没得手时的卑躬屈膝、花言巧语，让女子动容动心，终至于委身于他，就是那些所谓出于真爱的感情，到后来也大都经不住考验，让女子失魂落魄，孤守空房。好色是男子的本相，柔软是女子的天性。一个个饿狼一样的男人，把无比美好的女人折磨成了怨妇，甚至成为铁轨下的冤魂！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受尽了卡列宁的虚伪、渥伦斯基的冷漠和自私，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被碾得粉身碎骨！路遥在小说《人生》中，刻画了刘巧珍的不幸，那么纯洁仁厚、善良美丽的痴情女子，最终却嫁给了她根本就不爱的庸俗男人。她用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婚姻来和命运相抗争，实足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愚蠢。对于高加林来说，她只是他失意时的精神慰藉，一旦有了离开农村奔向城市的机遇，他就毫不留情地把她抛弃，拜倒在城市姑娘黄亚萍的石榴裙下。他不幸落难时，巧珍是他的精神慰藉；他攀上高枝时，巧珍成了被抛弃的村姑。他高加林算什么正面人物，在前途和利益面前，就是一个卑躬屈膝的小人！
我爸爸那么好的一个男人，也经不住诱惑，差点被他的一个崇拜者拉下了水。随着我妈成为专职太太，我爸也文名大噪，在一次公选中脱颖而出，成为市府的秘书，一时间传为美谈，被媒体称之为小鸡变凤凰的风云人物，声名远播。在无数次的迎来送往中，引来形形色色的崇拜者，像蜜蜂一样围绕着他，让他飘飘然不知所以，其中不乏投怀送抱的美女少妇。一个女崇拜者大胆地给他写信、发微信，极尽所有的甜言蜜语，让他心旌摇摇，几乎不能自持。那天晚上，那女子发来微信，说在某某宾馆等他。那会儿他正好去了卫生间，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动时，被妈妈一眼瞄见。妈妈虽然只是个图书管理员出身，到底还是读了不少书，懂得很多道理。她不哭不闹，压抑着满肚子的委屈，和爸爸讲起了往事。情知理亏的爸爸，一声不响地坐下来，静静地听着妈妈的话。妈妈告诉他，现在社会上这种事儿多了，见怪不怪；你是个男人，见异思迁是不是也是你的本性？如果觉得我人老珠黄了，我给你自由，只要你能够舍弃一双儿女和这个幸福的家。这时候的爸爸变得分外木讷，只是乖乖地听着妈妈的诉说。妈妈从当初的相识和他狂热的追求讲起，一直说到目前的生活，一席话说得爸爸哑口无言，自愧难当。镜未破时，尚能重圆。恢复理智的爸爸由此回到了从前，再也不和任何女性玩暧昧，除了工作之外，把心思都用在了妈妈和我们姊妹俩身上，一个幸福之家又继续着自己的航程。
虽然这样，每当看到爸爸时，我多少还是感到有些别扭，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你想，如果妈妈没有及时发现，如果没有他们深厚的感情基础，如果爸爸的精神已经沦陷，如果妈妈不采取说服的态度而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和爸爸真刀真枪地干起来，现在的爸爸可能已经走上了不归路。有时我在想，也许是因为爸爸家长的身份、官员的位置，让他顾忌太多、牵绊太多，他不敢涉这个险。你想想，他一旦一条道走到黑，将会面临什么处境？恐怕受到伤害的不仅仅是我们和妈妈，他自己也会因此而身败名裂，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且不说道德谴责，他自己也有害怕的时候吧？
太多太多的案例，太多太多的悲剧，早已掩盖了那些稀罕之极的美满故事，在我的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让我忐忑、惶恐，不敢面对未来。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将来能怎样。对我这个弱女子来说，防范未来可能的不幸，唯一的办法是不再成长，就躲在我的闺房里面，只享受目前的幸福和美好。
持续了一十八年的美好，如果不能再持续，非要让大学、考研、恋爱、结婚、生孩、流产、出轨、离婚、心死……所折磨、所折腾，那这一生该是多么悲惨！到那时，那个曾经苦苦哀求我嫁给你的那个混蛋，你那时在哪儿？是死了还是躺在了哪个女人身边，又开始演绎一场新的骗局？我知道爱情的美妙，但我不敢断定自己有这种福分，我渴望爱情又害怕爱情。这世上有没有属于我的男人，就是有了，他能够坚持多久，能够让爱保值吗，他能不能不被世风引诱，陪我走完一生一世？我不知道。
想到上大学，我的担忧多于兴奋，一种难以名状的惶恐感充盈在心间。大学，曾经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它是神圣而接近理想的殿堂。可最近网上不断报道的那两件令人发指的事儿，让我联想了很多很多。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固然是极少数，但所造成的影响是恶劣而深远的，仿佛织成了一张大网，笼罩在我的天空上，让我感到无比的压抑、惶恐。他们把手中的权势当作猎艳的工具，把女孩子的前途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让她们还没出校门就刮宫流产，成了情妇、弃妇。我不知道，我将来在大学校园里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但一想到那些女孩子的遭遇，我就脊背发凉，不寒而栗！我在犹豫，到底还上不上大学。我多么希望国家为高校清理门户，把这些披着人皮的龌龊东西扫地出门，还高校一个朗朗乾坤，让我们这些莘莘学子能够不再受到骚扰和伤害，安心地畅游在知识的海洋里，成为干干净净、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是谁筑起了可怖的围墙，是谁造成了我对未来的恐惧，是谁扼杀了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谁把我变得害怕长大？请不要说未来多么美好，那可能是镜中花、水中月；请不要说爱情多么甜蜜，那可能是一付苦药、一杯苦酒。去他的未来，去他的爱情，不要也罢。我只要我现在的生活，除非、除非有人能全心全意和我患难与共！可是，这样的人有吗，他在哪儿呢？
2019.11.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