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唐僧新编


第1章

        我叫金蝉,是个和尚,被我师傅捡回来的时候据说出生没多久。

        听法明师父说,他本来想给我取名叫江流儿的,因为他是在江边把我捡到的。不过取名这种事不是要立刻就完成的,因为我那时候的身体不太好,万一取好名字之后人没了,那不是浪费感情吗?

        当然,后面那句话是我自己瞎猜的,反正以己度人,我是不会轻易给谁取名的,总觉得一旦给谁取了名,就多了一份责任。

        这个谁不限猫狗,包括人。

        所以说,我师父是得道高僧,而我一开始就心思不纯,做和尚只为了能活的轻松点。

        现在是贞观年,皇帝是李世民。当然,大多数人一听到贞观年的时候应该就反应过来了,至于 李世民的名声,就算中学历史课听的不认真,那么多影视剧也能让人对他是什么人心里有点数。但我想说的是,这位历史上的明君,弄出了‘贞观之治’评价的大佬,现在治下的民生总想让我怀疑一下他的名声是怎么来的。

         一开始我觉得是史官掉节操吹捧他,后来我觉得是我找的参照物标准太高,整个儿封建社会在我眼里大概全是渣渣。

        想要白手起家成为一方大佬?阶级歧视会先压死人的。在现代不管是不是真的实现了平等,没出事的时候表面上的平等维持的还是不错的,不像这里,士农工商阶级分明,律法里都标明了要区别对待。

        我在稍微懂点事之后就琢磨过这件事,倒不是我对金山寺有什么不满,而是做和尚吧,尽管还没有出家受戒,可清规戒律也是要遵守的,我馋肉馋的不行,可惜行动力太差,也只能为自己以后的幸福生活作谋划了。然而,现实就是那么的残酷,在我为吃肉犯愁的时候,外面的百姓别说吃肉了,连整日吃饱都不那么容易。

        不是我吹,我从小就长得好看,虽然剃了个小光头,但我的头型圆润可爱,像我这样的小孩大家不会专门为我裁衣,但我穿的那些师兄们的旧衣改好的僧衣,看上去也是非常招人喜欢的。

        金山寺是附近有名的庙宇,日子算不上太难过,但我觉得不能让他们觉得白养我,平日里也会去做一些类似于引路沙弥的事。那些豪客们轮不到我,我常常打交道的就是普通老百姓了。不过这没什么不好,深入群众中才能更加贴近真实嘛。

        这一贴近,就让我绝了还俗的心。

        做和尚,有金山寺做后台,不管别人怎么想,都要客客气气的叫我一声小师傅;如果还了俗,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弃婴,没田没地没房没屋,在这个宗族势力强大的地方,简直就是个谁都能踩一脚的小可怜。如果我是龙傲天,没准我能心中不平一声呐喊,推翻李氏王朝从此翻身做主人,但我不是,我就是个普通人,在发现自己还俗以后大概不会过得很好之后,即使能过好前期也要吃很多苦,我放弃了吃肉,专心当和尚。

        选好了道路之后,再看这个世界,又是另一种角度了,我以前只纠结当和尚限制太多,但如果接受这个设定,就会知道这个职业前景其实还挺不错的。

        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五岁。半年以后,我拜了寺中长老法明大师为师,开始学习梵文。

        法明大师就是把我从江边捞上来的那位好心人,在一日他给我讲完一段功课后,忽然提起了这段往事。据他说,那天,他本来在禅房中打坐,忽然听到外面有婴儿啼哭,他心里一动,从禅房中走了出来,来到江边,就看见了躺在木板上睡觉的我。

        我想了想从师父的禅房到江边的距离,很为我的嗓门自豪,这绝对有未来世界第一男高音的潜力啊。

        本来谈话就该到此为止的,因为法明师父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但我想知道更多,虽然立志当和尚了,但我可是个穿越者,之前没想到这一遭,以为自己拿到的是小人物逆袭剧本,但是,没准,也许运气好的话,自己有个不凡的身世呢?

        那时候的我是多么肤浅啊,居然还没死了吃肉的心!

但法明师父不知道我的想法,只以为我是单纯的好奇,还真的给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

        那一天,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江水是清澈的。法明大师被婴儿的啼哭声魔音穿脑不得不前来查看,然后就看到了江边被一截伸入江水中的枯木截住的木板,以及,木板上面的小人儿——我。当时的我什么都没穿,身下垫着一件白色内衫,身上胡乱绑着几条带子,不过已经被扯得乱七八糟。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法明师父说,我被抛弃应该别有内情,因为那件被垫在我身下的内衫是丝绸裁成的,而用得起丝绸的人家,又怎么会养不起一个孩子?就算要把孩子扔掉,也不会毫无交代,最起码,身上应该有写着生辰八字的书信。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一脸的低落。法明师父也猜到我的心情不会太好,就让我提前下课了。

        他老人家哪里知道,我那哪是低落,我是郁闷啊!

        以前我没想过身世的问题,因为我默认自己是被养不起孩子的人家扔了的,所以我后来也没怎么质疑这里的生活条件很差,因为男孩都被扔了嘛!可听完师父的现场还原之后,我脑子里又模模糊糊的升起了一些回忆。

        好像有人女人曾经抱着我哭,一边哭还一边说着不知道哪个地方听都听不懂的方言,但我一点都不觉得那是我娘,因为我比她哭的还大声,脚丫子疼死了好吗?然后那个女人在我身上放了什么东西,把我捆牢之后放在了地上,我感觉到了那么一股推劲,接下来就是一直摇啊摇……

        然后我就睡着了。

        醒来以后,我感觉身上被缚紧的感觉十分糟糕,不停的挣扎,终于把绑着我的带子弄松了,之后的确感觉过肚子一凉好像盖在上面的什么东西不见了。

        在又痛又饿浑身无力的情况下,这段记忆被我埋在了大脑深处,如果不是法明师父提起来,我都差点忘了。

        所以说,我刚被抛弃的时候身上应该有生辰八字之类记载我来历的东西,但被我自己搞没了。

        这真是……

        我只能说,我和这辈子的父母实在没缘。

        然后我就把这事扔到脑后去了。

        不扔不行,一想起来我就觉得自己穿进了《唐代版梅花烙》,这个脑洞一开就停不下来。当然,如 果白吟霜她妈当初生的是儿子,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但就算我是男婴,我只觉得这背后的故事更可怕好吗?

        我觉得自己是宅斗的受害者。

         我可没忘自己左脚的小指是被咬掉的,想想吧,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先是被咬掉脚上小指,然后被放生到江里……我倒不是不信母爱伟大,但我更信人性之恶,总之,那个家里有人想要我的命这一点应该没错,不管有没有人反对,反正我的现状说明了一切。

        总之,我在短暂的幻想之后,重归现实,死了寻亲的心。

大家还是一别两宽,各自安稳吧。

        不过,尽管这样劝自己,我的心情还是低落了几天,让法明师父一阵怜惜,每次功课后都给我添一门心理辅导。

        心理辅导是我自己定义的,法明师父给我讲的是,我与他、与佛门有缘。

        从我在江边嚎啕大哭把他引过去,到我转危为安不再因为脚上的伤而发热后他做的一个梦。

        那个梦有点玄幻。

        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法明师父本来想给我取名叫做江流儿的。但既然我现在叫金蝉,这背后必然发生了什么。

        当初我被法明师父从江边抱走以后,不是说那时候我就平安了,反而因为着凉受伤情况一下子更加糟糕。顺便一提,我觉得我这辈子不是B型血,因为我在江上飘荡了那么久,居然没有被蚊虫叮咬,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总之,当时我的情况让法明师父操透了心,但我命硬,到底还是熬了过来。

        说回法明师父的那个梦。据法明师父说,他那时候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只觉得周身有佛音涤纶,梵语箴言回荡耳边,他循声而去,见一只金蝉对他鸣叫。眨眼再看去,佛音退散,箴言消失,金蝉不见了,只有我对着他笑。

        然后,法明师父丢掉了本来想要叫我江流儿的打算,改叫我金蝉了。

        我把这当做是师父为了安慰我编出来的故事,虽然不信,但也不忍负了他老人家的好意,只能在学习经文和梵语的时候更加认真。

        法明师父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

        十岁那年,我学有小成,跟着师父一起下了山。附近县里有一大户人家的女儿据说中了邪,那家人请法明师父去驱邪。

        法明师父没和我讲山下的女人是老虎,但他也没告诉我,世上居然真的有妖怪!

                                                                                          第二章

        世界上有妖怪吗?

        如果在十岁以前,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一定坚定的告诉他,醒醒同学,建国后早就不允许成精了。不过仔细想想,唐代是妥妥的建国前,所以,成精这种事也许不算奇怪?

        这件事是我后来才想通的,对于只有十岁的我来说,看到一只活生生的妖怪给我带来的影响不异于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唯一的好处就是坚定了我当和尚的心,至少能修炼,真遇到了妖怪不会手无缚鸡之力。


        倒了霉的那户人家也算是大户,只是子嗣不丰,家里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所以那家的父母决定找一个上门女婿。然后他们找了一个、两个、三个候选女婿,都是在要定亲前死的不明不白。慢慢的,这家女儿克夫的传言就流了出去。最后,她的父母找到了第四个候选女婿,定亲成亲洞房一步到位,新婚之夜过后,新女婿平安无事。不久之后,已是新妇的女儿便有了身孕,一家人正喜不自胜的时候,女婿的身体却败坏了起来。


        我当时听到这里的时候,没把这件事和妖魔鬼怪联系到一起,而是想着是不是这家人借完种想要卸磨杀驴,把女婿这个外人弄死,然后一家人就不用担心女婿不安好心抢夺产业了。不要怪我把人想得太坏,实在是那家父母说这段事的时候目光闪烁,言语也有许多含糊不清的地方,让人想不怀疑他们心虚都不行。

        我都能看明白的事,我师父法明当然更是看的一清二楚了。他老人家念了声佛号,“有因必有果,如果施主不能据实以告,老衲也无能为力。只是府上妖气弥漫,若不早作断绝,恐伤更多人命。”

        我绷着脸,让自己不要笑出来,心里倒是惊诧不已,没想到师父居然有做神棍的天赋。

        那家父母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和法明师父说了实话。

        原来,他们怀疑,自己的独生女儿,已经被妖怪给害了,现在那只妖怪打扮成他们女儿的模样,不知何时就会连他们一起害死。

        我当时只觉得他们有些入戏太深,下一刻就被打了脸。

        怀疑自家女儿是妖怪这种事,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当然是屏退家仆等无关人士,门窗紧闭,才敢小声的说出来。但是,这一点只能防备人,如果用人的经验去套妖怪,失败也不奇怪。门窗虽然紧闭,但窗纸透亮,可就在那家父母说完自己的怀疑以后,外面的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紧接着,门被‘啪’的推开,还来不及看清来人,又‘嘭’的一声被关严。

        外面有家仆惊呼“哪来这么多蜘蛛!”,门内却寂静无声。

        我很难形容当时的场景,大家都知道光影的关系,光线越暗,影子越淡,可我看着那个微微挺肚扶腰的女子,生生的看到了她地下的影子,十分清晰——

        胖乎乎一团,八条大长腿。

        “老匹夫,本来我打算生下孩儿就离开此地,可没想到你却自己找死!”那个女子冷笑着看着那家父母。

        那家父母被吓得软了腿,相互扶持着一脸求助的看向法明师父。

        那个女子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过去,不过,她的目光倒没在法明师父身上停留,而是稍微下移,看到了站在法明师父身边的我。

        早就说过了,不是我吹,我长得特别好看,眉清目秀,唇红齿……我现在在换牙,一般情况下很少张口,但就算不开口,只要一站在那里,就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白白嫩嫩的小正太。但我觉得,这个女人现在一脸垂涎的看着我,不是因为我想到了她肚子里不知道什么物种的孩儿被激起了母爱,而是……

        她想吃了我。

        这就很不对了。

        我特没出息的朝法明师父身后躲了躲。

        “阿弥陀佛。”法明师父念了声佛号,“女施主已造杀孽,何不迷途知返?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我很尊敬法明师父的,但我觉得这话说的特没水准,很像武侠片里面对魔教教主结果被炮灰了的正道人士。拳头不够大,你就算是说破了嘴皮子,也不会有人理你的好吗?

        那个女子大概和我想的一样,她嫣然一笑,别说,还挺好看,“这位大师说笑了,不过奴家向来尊老爱幼,把那个孩儿给我,奴家立刻离开这里如何?舍一个孩子,让奴家回头有岸,大师不会不舍得吧?”

         话说到这里,我知道,基本上就是谈崩了。法明师父这个人我了解,绝对的得道高僧,人品能通过ISO质量体系认证,如果这妖精想让法明师父留下然后放过我们,没准他就答应了。但把我赔在这?法明师父的表情严肃起来,手中佛珠转动的更加快了。那女子对这个结果应该也有所预料,素手一翻,无数白色丝线从她背后喷涌而来,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把那对父母缠成了一个茧子,法明师父开始还好,口中念着经文,但面对越来越多的丝线的时候也余力渐失。

        我不知道盘丝洞是什么样的,但眼下的场景,真的让我想到了盘丝洞。我躲在法明师父身后,那些丝线一时间奈何不了我,但距离我被捆成茧子也只是时间问题。我决定自救。

        这家的老丈和我们进来的时候拄着一根拐棍,现在这根拐棍被仍在离我身边不远的地方。我悄悄的伸出脚一勾,那根拐棍被我勾了过来。不知道这根拐棍是什么木料做的,入手颇重,顶头雕了一个虎头,因为长期被人摩挲,看上去清亮有光泽。

        手里有了武器,我心里没那么飘了。双手紧紧握着那根拐棍,在心里从“临兵斗者皆列阵在前”到“嗡嘛呢呗咪吽”,我当时以为自己很镇定,但事后想想,那大概也只是我以为。我正做着心理建设呢,前面我师父的身形晃了晃,像是要坚持不住了。

        立刻,什么心理建设都不用了,我高举虎头拐棍,直接越过我师父冲了过去,一边冲,一边还大喊:“妖怪!吃俺老孙一棒!”别问我当时怎么想到这一句,这是对前辈的致敬,论打妖怪,谁有猴哥业务熟练?

        我虽然没有猴哥的本事,但在喊出那一句之后,我感觉自己仿佛被猴哥附体了,身上充满了无限力量,虎头拐棍的虎头直接打在了那女子的脖颈处,那女子只来得及一声娇诧,就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我双腿一软,也跌坐在地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随着那一声呼喝流了个干净。接下来的事情,才彻底颠覆了我的三观。那女子的身形渐渐膨胀,撑破了衣服,一点一点的从一个大美人变成了一只浑身漆黑带着腥臭的大蜘蛛。大变活人……不,是大变活蛛!好在那只蛛还在昏迷,不然我真的没勇气能对着有我两个高三倍大的蜘蛛再去打几下子。后来,我听说,那只蜘蛛被活活烧死了,附近的人无不拍手称快。回到寺里以后,我当晚就发起了高烧,被吓的。梦里,一个人头蛛身的女子对着我哀哀哭诉,说人为了能让肚里的孩儿好好长大,吃了多少好东西补身体,怎么到了她那里,就不行了呢?我开始对她讲道理,因为人比那些没开智的牲畜更高级啊;然后她反驳我说,她是开了智的妖精,还会法术,比人高级多了,怎么就不能抓人来吃?人又不是她的同类,就算是同类,她没开智的时候为了补充营养好生下小蜘蛛,还把雄蜘蛛都吃了呢。

        我大概是白天被吓蒙了,脑子没转过来弯,被那只蜘蛛带到沟里去了,居然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在我忏悔自己害了一尸不知道多少条命的时候,我师父法明,火了。他从一开始只是在本地略有名望的大师,成为了在整个江州都很有名望的大师,而且这名声还在向周围州府扩散。但他整个人更加的深居简出,反而让外人更加觉得他高深莫测。我法明师父深居简出是因为我。我有了心魔,整个人都因为众生平等而魔障了,法明师父心焦不已。最后,这个问题是被寺里的酒肉和尚解决的。

        那厮当时喝的醉醺醺的,不想多走一步路,直接瘫倒在一棵大树下。同在那棵树下的,还有正在看蚂蚁搬家的我。

        人喝多了的时候,表现总是各有不同,这个酒肉和尚喝多了以后,话特别多。他一直逗我说话,我不好总不理他,就把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和他说了,然后他大咧咧的朝地上吐了口吐沫,“人妖殊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妖不犯我,我不犯妖……红袖添香夜正深,哪家娘子为我剪烛……”

        乱七八糟全是醉话,但我却一下子豁然开朗了。我是人,妖害人,我除妖。这逻辑没毛病。我觉得自己前一阵真的迷障了,居然成为了之前我最鄙夷的那种不关心被害者只同情加害者的人。没了这件心事以后,我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自己的生活环境如何险恶。妈妈呀,世界上居然真的有妖怪!

                                                                             第3章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普通的穿古代,对自己的要求也就是吃好穿暖,取得一定的社会地位。目前正在跟着法明师父学习经文和梵语,自觉进度不错,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不求像唐三藏一样留名青史,但只要在官方记载中留下一个注脚我也心满意足了。我是多么务实的一个人啊。然而,这样脚踏实地,从不好高骛远的我,如今却对之前所定的人生目标产生了极大的动摇。这世上有妖怪啊!在我眼前,被我一棍子打晕然后变出原形的妖怪啊!我觉得,我穿越的好像不是历史书上的唐朝。

        作为一个理科生,我的大学是在车辆学院就读的,让我设计车型,这没问题,但如果你要问我历史书之外的历史,我也只能一脸懵逼的看着你,实在是我以前对这个一点兴趣也没有。好吧,我说实话,历史书之内的我其实也没记住多少。但如果跳过我浅薄的文史知识,我想起了另一个发生在唐朝,在位皇帝也是李世民的故事。《西游记》。然后我的思路就卡到这了。

        在现代,走在大街上,随便拉过一个路人,上到六七十,下到五六岁,问他们《西游记》的剧情,大多都能说出个大概。这就是国民度。我也能说出个大概,虽然中学的时候每年寒暑假学校里都会布置作业去看四大名著,但那点时间出去浪还不够呢,我基本上就没完成过,一目十行的速度基本上是今天看明天忘。不过,电视剧和动画片我倒是看了不少,还看了不少遍,在剧情梗概方面我自认还是很有把握的。

        再然后呢?就没了。

        我知道西天取经,知道九九八十一难,知道十万八千里路,知道的全是他们一路艰难唐僧信仰虔诚却拖后腿,孙悟空被虐无数次依然待他如初恋,猪八戒偷懒耍滑,沙僧爱叫‘大师兄,师父被妖精抓走了!大师兄,师父和二师兄被妖精抓走了!’。更多的细节,我却记不大清了。书到用时方恨少。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法明师父看我整日神思不属,连学习的进度都拖慢了,又拉着我谈心。我告诉他,我没想到世上真的有妖怪,直到亲眼所见才不得不信。那么,既然妖怪有了,鬼神是否同样存在。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我还没正式出家的,所以,我说的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法明师父楞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提这个问题。我懂他为什么发愣,因为我生长于金山寺,被寺庙中的氛围熏了好几年,居然不相信鬼神。但法明师父很快回过神,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在十一年前,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当时的皇帝就已经是李世民了,有段时间,他大招道僧,虽然当时没说是为了什么,但这么多年过去,总有一些风声流出来。

        皇宫那时候闹鬼,皇帝大大晚上睡觉都睡不好。那么,是为什么闹鬼呢?因为皇帝大大不守承诺,在梦里答应给一个龙王求情,结果醒来以后就没把这当回事,那位龙王就这样被魏征斩首了。龙王当然不甘心,魏征你一个做人臣子的,你家皇帝都说会留我一命,你居然还把我恁死了!最可恶的就是皇帝,答应了求情却言而无信,我不去找你算账还能找谁?睡不好觉的皇帝大大只好找秦叔宝和尉迟敬德给自己守门,然后又叫魏征给自己守后门。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后来,皇帝大大决定去地府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地府的人很给他面子,他解决完了事情之后也答应会送谢礼。吃过一次言而无信亏的李世民这次认真以待,没有爽约。解决了这件心事之后,他神清气爽,大赦天下,开招贤榜。这很正常,但他做的另一件事,就有些让人不解了,皇帝大大把御妹嫁给了一个鳏夫刘全。门不当户不对,这里面没有猫腻谁信啊。

        不过那个鳏夫刘全家财万贯,还是招贤榜招来的贤才,所以大家也没什么异议。而法明师父之所以能给我讲这个故事,就是因为御妹李玉英在一日聚会中多饮了酒,把这件事说出来了,这才让只在小范围内流通的故事传到江州连我师父都知道了。

        关于皇帝大大经历过的事,我其实没什么兴趣,因为在法明师父给我讲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的想起来这段故事了,让我有些接受不能的,是御妹李玉英的遭遇。

        李玉英其实不是李玉英。

        这句话有些绕口是吧?事情还得从李世民从地府回来,大赦天下开招贤榜说起。开招贤榜,一来是为了选拔科举人才,二来,就是推举各地贤人,让他去地府送之前皇帝大大允诺的瓜果。活人是去不了地府的,所以,说是进献瓜果,实际上,是要那个人口服毒药一命呜呼,然后魂魄离体前往地府。刘全就是一位贤人,不过,他是自荐的。之前说了,这位刘全家财万贯,有一次他回家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妻子出了内院,在大门门口与和尚说话。他很不高兴,就刺了妻子几句,话说得不太好听,妻子受不得激,直接上吊自缢了,只留下一儿一女。然后刘全就后悔了。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简直想说这个男人是朵奇葩。哦,在妻子自尽这件事上,他有错,人死了才后悔不已。正常情况下,难道不应该怀着愧疚抚养儿女长大成人吗?结果他不,他听说招贤榜的事,主动去送死了。那一儿一女投胎到他家里,也真真算是前世不修了。但后来的发展证明,我还是把人想的太单纯了。这位刘全先生到了地府之后,先献完瓜果,然后被垂询的时候讲了自己的遭遇,说了自己的后悔,然后想和自己妻子的魂魄再见一面。阎王查了查生死簿,却发现刘全夫妇全都是长寿之人,死期压根没到,就准备让他们还阳。但刘全之妻李翠莲的尸身早就入土为安,魂魄根本无法回归原位。

        这该怎么办呢?

        阎王很快想出了个主意,御妹李玉英命该猝死,不如借了她的身体,让李翠莲还阳。

        李世民也是好胸襟,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不仅没有怪罪,还让他们再次成为了夫妻,把本来属于李玉英的妆奁、华服、首饰都给了刘全,让他们回家过日子去了。我觉得,我要是摊上这么一个好哥哥,那绝对是做鬼也不放过他。但李世民他不是我哥,而是我如果有机会抓住就绝不会放过的金大腿,所以,我对他的做法不做任何评价。尽管法明师父给我讲的这个故事槽多无口,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已经十二万分确定,这个世界神魔鬼怪一个不缺。“这么说,师父您也有神通了?”我其实是惊喜的,“就像那天对付那只蜘蛛精一样,有克制她的手段?”谁心里没个仙侠梦呢?、“只有半卷残卷,每日诵读,自觉小有收获。”法明师父在这上面没瞒我,我看了他给我展示的那般卷残经,全是梵文写成,我看的磕磕绊绊一知半解,但法明师父每天做功课的时候都带着我读一遍。“你的佛缘比为师深厚,望你有一日能找到全本,一了我之夙愿。”

        这和我想象的修炼秘籍完全不同,但为了在将来某一天不幸遇到妖怪的时候能有一拼之力,我还是慎重的点头了。

        法明师父给我加了功课,我胡思乱想的时间几乎没有了。当每天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的时候,是很难去想其他有的没的的。我本来以为我可能会对我和猴哥处于同一时代而激动不已,但后来想想,除非我是注定要去西天取经的那个唐和尚,我和猴哥其实没有见面的机会。也不对,如果唐和尚取完经回来了,没准到时候我也混出来了,那时候倒是可以想想。

        至于提前和唐和尚套好交情这个主意,我不是没想过,谁都知道那是条妥妥的潜力股,可是同样,谁知道现在他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待着呢?谁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取法号,我知道他曾经叫做江流儿,但这个名字普及度有点高。比如说差点被叫了这个名字的我,再比如说住在山下的樵夫的小儿子,他娘生下他的那天正好在江边洗衣裳,生完之后就给他取了同样的名字。嗯,贱名好养活。

        我一度曾怀疑到自己身上。你看,弃婴,在江边被和尚捡走,差点取名叫江流儿,现用名金蝉。如果我不是穿越者,我差点就信了。猴哥那么大本事都没翻过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我很难相信,我有那么大本事夺了他弟子金蝉子的舍。所以,这只能是巧合。直到某一天,寺里原先的匾额有些破旧,有善人捐了一块新匾额。我看着新匾额上金山寺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宛若被雷劈。

        金山寺,水漫金山寺。

        难道我要等的不是猴哥,而是白娘子吗?说起来,我师父就是法字辈的,有一位师叔真的叫法海。我几乎是飘回房间的。那一晚,我听着白娘子唱了一晚的《千年等一回》,醒来的时候给了自己一巴掌。白娘子是在宋朝的时候动的凡心,我弄差了好几百年。\

                                                                                     第4章

        我今年十六岁,已经是金山寺的招牌之一。

之前说过了,我法明师父在蜘蛛精事件之后名声大噪,作为他的弟子,我也跟着声名鹊起。我法明师父多正直的人,当然不会贪我的功劳,但我觉得,我人小力微的,就算传扬出去是我把蜘蛛精打回了原型,恐怕这个消息的热度就没有现在这么火,反而会引起怀疑。就像在医院里,一个小年轻给人诊断总是被人问个没完表现的十分不信任,如果出来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就算几句话把人打发走,也没人提出异议。这关系到金山寺的业务量,也关系到我的生活水准,因此,我非常乐意当隐藏在幕后的无名英雄。  当然,这个说法说服不了法明师父,我只能情真意切的说我之所学全部来源于他,不敢忘本。而法明师父考虑了一下,也觉得当下我年纪还小,不宜太出风头,这才默认了自己是降服了蜘蛛精的那个人。    我觉得,这可以作为我不是唐和尚的又一证据。唐和尚要有我这本事,取经路上至于三天两头的被妖精抓去准备吃肉吗?回到正题。这世上作恶的妖怪没我想象的那么多,至少,在蜘蛛精之后,我虽然跟着法明师父出门做了许多场法事,从来没遇到过第二只。但这丝毫不损我法明师父的威名,反而让他的名声越来越大。

        老实说,我们也没干什么。

        小孩受惊啼哭不止?摸摸头念一段经文就好了;家中老人失眠心悸?握着手念一段经文就好了;家中夜晚总有人走动声开门却无人?半夜待在院子里念一段经就好了……我发现,法明师父的那半卷残经简直无所不能。

        最离奇的一次,是一富商家中老人去世,却怎么也合不上眼,我和法明师父去了继续念经,当天夜里,那家的当家人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的老父亲依依不舍的向他告别,把自己藏起来咽气之前却没来得及说的小金库地点告诉了他,还说,多亏了家里请来的大师,不然他要是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那才是真正的死不瞑目。当家人早上一醒,再去灵堂里看望老父,发现老父之前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法合上的眼睛已经闭拢,脸上原本凝固的不甘心的表情也变了样子,整个人安乐祥和,去的无牵无挂。后来,当家人果然在老父梦中告诉自己的地方找到了小金库,当下很豪爽的给金山寺捐了一笔。我和我法明师父的威望就是这样刷起来的。除此之外,我又开发出了一项新业务别看我文史知识差,但我动手能力好,想当年在车辆学院,我也是一个手工小达人,做的模型大佬都说好。当然,现在条件有限,工具也有限,我只能尽可能的走简洁风。我做出了佛牌。木质的,上面或雕佛像,或刻上几句梵文,在边上修饰出佛教花纹。可以佩戴在身上,既能当装饰品,又可以辟邪保平安——至少能有个心理安慰。我观察了一下,之前金山寺里没有这么做的,附近的几家寺庙里也没有。最开始,我也不大确定这能不能被接受,只是做了少少几块,外出做法事的时候赠送给那家里的小孩或者体弱的人,没想到大受欢迎,不仅那些家里不顺的人希望能多得几个,就算是家里没事的人也想要。

        金山寺主持,刚继位没多久的法海师叔,和我商量了一下这件事,决定把这当做寺里的一项新业务来精英。我一个人才能刻出多少佛牌,他的打算是,让寺里其他人干这个活,然后统一拿到我这里来,让我来念经开光。

        嗯,法海师叔很有眼光,知道那些佛牌之所以灵验的原因。

        和上一任主持的死板相比,法海师叔明显是一个营销类的天才。

        我有些为白娘子可惜,如果她在这时候动凡心,一定不会被不分青红皂白的揭穿镇压,没准我这个法海师叔会弄清前因后果之后把她塑造成一个祥瑞吸引香火呢。可惜啊可惜。我的地位在金山寺里逐渐稳固,平缓上升。本来我是打算在十六岁这一年正式出家的,但法明师父让我再等一等,说我还有尘缘未尽,一切待到十八岁的时候再说。我很不服气,我都做完了未来十年的工作计划,如今我没有正式受戒,这会耽误多少事?不开心。时间就是金钱这个道理和法明师父讲不通。我也不会讲。那是我师父,我很尊老的。

        但是,当我春心萌动的时候,我是真感激法明师父,他是不是算到我红鸾星动,才拒绝我的?这真的省了好多事,因为现在的我随时可以蓄起头发回归世俗。一旦成了正式的和尚,程序上总有些麻烦,还会引起非议。

        咳,尽管我曾经立志在和尚这条路上一路走到黑,还发誓要成为某本书上的注脚,制定了未来十年的工作计划,可爱情的魔力可以焚烧一切,我忽然觉得下山成亲生子在大唐扎下根来也不错。为此,我还特意算计了一下我这几年攒下来的小金库,绝对能在县城里一个不算差的地段里安下家来。

        遇到她的时候,我当时正在寺里满寺的找猴子。

        那是只刚出生一个月的小猴,原本的主人是一个杂戏班子里的耍猴人,这个杂戏班子走南闯北的到处表演,却在江州这里出了点事。也不知道遇到了哪路瘟神,好好的居然遭了火灾,这个耍猴人被烧伤严重,医馆也没有好办法,最后不知道谁给杂戏班子出的主意,他们把人搬到金山寺里来了。同样被烧伤的还有一只母猴也一起被留了下来,然后那个杂戏班子的班主留下了一点碎银,就带着其他没出事的人和健康的猴子们走了。那个耍猴人没坚持多久,就因为重度烧伤感染痛苦离世,又过了两天,那只被烧得毛都没有了的母猴子在凄叫中产下一个小猴,没多久也死掉了。

        我搭了一把手,料理了后事,然后就把那只小猴归为己有,辛辛苦苦的把它拉扯到可以满寺乱跑有句词怎么说的来着?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当时天朗气清,但当我看到那个怀抱小猴一脸温柔的给它为水果的那个姑娘的时候,却意外的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那个姑娘看到我,似乎有些无措,脸上还有一些娇羞。这绝不是我自作多情,而是后来我们两情相悦时她告诉我的。我其实知道这姑娘是谁,自从她家在这里拜佛然后回去生了个儿子之后,每年,家中的主母都会带着女儿和儿子在寺里小住一段时间,捐钱捐物毫不含糊,特别的心虔。远的不说,我八岁以后的衣物,几乎都是这家人料理的,对这家人特别有好感。

        我还是很能把持的住的,不管我有没有出家,但别人都默认我是金山寺的一份子,如果我和香客的女儿有了纠葛,被传出去金山寺的名声也就完了。我觉得我很理智,没有一点被感情冲破头脑的样子。

        最多只是故意把小猴往那边的小院放,然后借着找小猴的机会去见见人而已。那姑娘心灵手巧,不到两天,就给小猴裁出了一件新衣,被我发现了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时都不知道我怎么那么机灵,居然从针脚上看出了我身上的衣服和小猴的新衣居然出自同一人。有时无声胜有声,我收获女朋友一个。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但我不知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有小少女默默的喜欢我,悄悄的为我裁衣。我忽然觉得自己发现的太晚,居然以为我的衣服都是那家人请人统一裁剪法明师父不会阻止我重归世俗,姑娘家的家长早就明白自家女儿的心意,把我的底摸透了,觉得我还不错,虽然婚事还没有定下来,但也默许了。爱情来的太快,就像是龙卷风。

        我默默的脱下僧衣,换上了长袍,头发不再剃的干干净净,而是让其自由生长。以前顶着毛寸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奇怪,但现在我只希望头发能长快一点,不然我会忍不住去买假发的。

        小猴成了我和心上人定情的机缘,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谈天说地,最后说到了给小猴取名字。我们一人取了好几个,又相互谦让的认为对方的名字取的更好。

        小猴最后被取名悟饭,名字是我取的,却是被心上人定下的,因为她说小猴吃东西的时候最可爱。我一时高兴,直接说剩下的名字可以留给我们的孩儿,然后我就被害羞的心上人打跑了。唉,在现代的时候,我觉得二十岁结婚都早的让人侧目。但现在,我却想,要等到心上人十六岁会不会太晚?这一定是被环境影响的,才不是我着急呢。好吧,我就是着急,不服咬我啊。买下了我觉得满意的那座宅院之后,我每天盯着人收拾,不时的和心上人交换一下意见,毕竟,那是我们未来的家,当然要按照我们的喜好来。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到未来的生活都忍不住笑出声。

        在我以为自己未来会平淡安稳却幸福的度过一生的时候,心上人为了救不小心跌落到荷花池的幼弟,溺水身亡。晴天霹雳我在她的坟前带着我们的猴儿子悟饭站了三天,三天后,我回到了金山寺。“师父,我要出家。”

                                                                                    第5章

        法明师父没有答应我,他觉得我此时只是伤心透了,做出的决定有些草率。佛门清净地,不该是逃避的地方。

        但法明师父毕竟是我亲师父,他从小抚养我长大,只是嘴上说的严厉,他没同意我出家,却把我带在身边,像之前一样,仿佛我寒来暑往、春去秋来的在山下呆的那大半年时间不存在似的。只是,到底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除了诵读经文外,我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怀念那个娇俏可爱的姑娘,甚至在我雕佛牌的时候,我都会不知不觉的把佛像的眉眼弄成她的模样。不过,在我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就不再做带着佛像的佛牌了。这种行为让我觉得自己差点成了李寻欢,我没他那么才华横溢,却也不想像他那样牺牲自己悲情无双。是的,尽管我和心上人是死别,但我依旧觉得自己比把心上人拱手让出的李寻欢幸运。如果换个背景,我都不会这么不知所谓,但别忘了,我现在在的时代,尽管是大唐,可神魔鬼怪一样不缺。如果死别是再也见不到了,我都可能不会像现在这么冷静,但是,如果我能沟通阴阳,进入地府,再见心上人不就是指日可待吗?

        我师父一开始拒绝我是对的,因为那时候我因为心上人的意外失了分寸,满脑子都是出家刷名望抱大腿然后找到门路去地府见心上人,功利的不得了。

        但我现在被我师父扔到经阁里静心,已经冷静了很多。虽然我的打算还没变,不过却没有那么急躁了。

        可在我法明师父心里,我的表现大概依旧不及格。他对我的要求严厉起来,除了早晚功课之外,还在经阁里挑出了好多本经文让我抄写。

        我信奉的是一招鲜吃遍天,经阁里的经文虽然我都背熟了,但有法明师父的那半卷残经珠玉在前, 我对这些经文的了解也只停留在背熟之上。此时被关在经阁里一字一字的抄写,倒让我有了些许不同的体会,这些经文大多讲的是如何度己,而我法明师父的那半卷残经,讲的却是如何度人。这大概就是我们外出做法事屡屡成功可以刷出名望的原因吧。经阁里抄经的人不止我一个,除了金山寺里原本的僧人,还有几位读书人。他们各有各自的烦忧,钱财上也不宽裕,借住在寺里,做一些抄写的工作来补贴生活。这时候是有雕版印刷的,金山寺里本来也有这样的经文,但是,众多香客更喜欢用笔一字一字抄写后装订成册的经文,或供奉在家中,或翻阅诵读,大约是觉得这样更加虔诚。大部分手写体的经书都是这样的读书人完成的,如果是寺里有名的僧人亲手抄写?噫!那都得是重金才能请回家的。

        我之前一直都是我法明师父的跟班,不是跟着外出做法事,就是在寺里雕佛牌,后来法海师叔成了主持,雕佛牌的工作也不用我做了,我只需要负责给别人雕好的佛牌开光。所以,像这样正经抄写经文的活儿我还真没干过。

        我觉得我的字写的不错,不知道能得一个什么价钱。当然,就算卖出价了那也是寺里的公共财产,可这也是地位评估的重要指标。天越来越冷了,这里的冬天并不算太好过,寒湿的风几乎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这一日,我坐在经阁中,抄完一页经就要揉一揉手指,我的手指被冻的有些发红,好在没有生疮,只是这样一来,效率就直线下降了。但法明师父叫我来就是为了修心,而不是虐体,我偷懒的心安理得。

        经阁的门被推开,一个书生脚步急切的走了进来,他左右张望了几下,发现偌大的经阁里只有我一个人之后,毫不犹豫的朝我走了过来。他的身上还有没有散去的寒意,和微弱的酒肉味道。

        我眨了眨眼睛,没有多说什么,毕竟,这只是在寺里借宿平日里抄写经文补贴生活的读书人,并不是本寺僧人,没那么多戒律要求。

        不过说到酒肉,还记得我小时候曾经对吃肉这件事无限向往吗?在之前那大半年的山下生活中,我也尝试过破戒,但怎么说呢?吃了十六年的素,我其实对肉食并没有那么渴望了,但心里又有一点小小的蠢蠢欲动。不过,当我夹了一筷子这辈子的第一块肉放进嘴里的时候,只嚼了一下,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

        往日不堪回首,我从来不知道肉是那么难吃的东西。不是出自的手艺差,而是我的身体在拒绝。当时心上人还为我一点点熬煮肉汤想让我慢慢适应,结果…

        “金蝉师傅。”他走到我面前,眼中是遮掩不住的急切兴奋,到让我好奇了起来。

        “何事?”我坐直了身体,一副淡然的模样。

        在外人面前,我很注重形象工程。

        他好像有话不好意思说出口,但心里的渴望压过了那点不好意思,“我想攒些银钱,不知……” 哦,我明白了,他是缺钱了。这不算什么,我起身,带他到楼上,指了指书架上那一排,“这些都是需要抄写的经文,其他都是老规矩。”“我的银钱咬的比较急……”他还有些赧然。我愣了一下,平日里我对他印象不错,记得他是个踏实老实的人,如今却急需银钱,恐怕真是遇到了不凑手的时候。我沉吟了一下,“可是有了急事?”

        他点头,“圣上再贴招贤榜,我想要去长安赶考,需要路费。”

        “这是好事。”我恍然。

        这里的招贤榜只是一种统一的说法,每次招的人才都不一样,但能让书生这么激动的,恐怕就是科举考试了。不知道是我记忆出了偏差还是这时候情况就是如此,所谓的科举考试并不是定时定点的举行,少了干活的人,那就开的频繁点;如果人手充足,十年八年开一次也不稀奇。如果我是读书人,我不确定我会为了一点飘忽的机会一直等待着,但意外的是,我认识的读书人中,并没有人抱怨这件事,反而觉得天子圣明,给了他们这样的寒门子弟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我决定借给书生一笔盘缠,让他好好温书准备,不要因为抄写经文分神。

        他感激极了,没有急着走,拉着我说起了他的榜样,亦是此地的州主,陈萼陈光蕊。此人乃是贞观十三年的状元,娶了丞相家的小姐,做了一州长官,实乃天下读书人之楷模。

        我倒也知道那个人,只是,在我出生的时候那人就已经是江州州主,我现在都十七了,他还是江州州主,毫无升官的迹象,我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个高分低能的家伙啊。

                                                                                           第6章

        我对官员并没有什么畏惧心理。

        在现代是很少接触,即使接触到的少数几个别管是不是为了营造面子工程,都是非常的和蔼可亲,更别说网上了,那里可是很少说哪个官员爱民如子,但揭发出来的可以被双规的官员就特别多,被如此熏陶,想让人有敬畏之心都难。至于现在,普通老百姓当然都惧怕当官的,就算是为自己求公道,如果不到必须孤注一掷的地步,很少有人平民百姓原因主动进入。

        但我不一样,我从小长在金山寺,被默认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宗教和世俗就像是两个世界一样,我可没少听说哪个凶人犯了罪就去庙里出家当和尚挡罪的故事。这年头寺庙就是这么牛,只要入了我门,外面的人就不可以计较犯下的罪过了。即使我之前在山下住了大半年,买宅置地的免不了和衙门打交道,但我这时候的人脉已经经营出来了,再加上心上人家长的帮衬,我没有被为难,对衙门有多么难进难出没有体会。所以,当书生一脸憧憬的说着他的偶像陈萼陈光蕊的时候,我心里是不以为然的。这个人的经历大概在读书人中算得上是一份传奇,连带着我都被书生科普了不少,对他的认识不再停留在只知道他是江州州主。但听的越多,我反而越不看好这个人。皇帝大大钦点的状元,丞相的女婿。有了这么一个身份,只要能做出点政绩那么必然前途无量,朝中有人好做官这句话可不是白说的。结果呢,我算了算,他做江州州主已经是第十八个年头了,十八年,王宝钏苦守寒窑都熬出头等到了薛仁贵,这个陈光蕊居然还是江州州主。

        朝中有人好做官,这个人的官做的得有多差,才一直原地不动呢?

        再看他的岳父殷开山,这位大拿在他做状元的时候就已经是丞相了,现在依旧老而弥坚,深受信任,这份差距,简直就像天堑一般无法弥补。我不相信一个做岳父的会无故压制自己的女婿,所以,这里面的故事一定会很有趣。

        书生不知道我已经发散到了豪门八卦上,还在说着他认为风光的一幕:“听说当年陈州主得中状元,打从楼下经过,恰好殷家小姐正在楼上,准备抛绣球择夫婿,殷小姐一看陈州主就不由心向往之,把绣球抛到了陈州主头上……”

        我一脸严肃认真的听着,觉得以后自己大概没有说那些话本离谱的资格了,这位陈萼陈光蕊的遭遇,简直比话本还话本,难怪过了这么多年还被读书人引以为榜样,这种一朝成名、平步青云、娇妻相许、贵人提携的故事,简直是实打实的起点流。要是他还有一位被退亲的未婚妻,那就是标准模式了。我听了一脑子八卦,看天色不早,就和书生告别,去斋堂领了饭,准备拿回房间吃。半路上,我路过一棵残叶未尽的树下的时候,忽然感觉肩头一重,脸上也多了毛茸茸的触感,头被轻轻的抱住。“悟饭。”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拉了拉我猴儿子的小手,脚步没有一点停顿,这种事情已经不是发生一次两次了,开始我还被吓一跳,现在早已经习惯了。

        “吱——”悟饭高兴的叫了一声,然后从我身上跳下来,跑在了前面。

        凭心而论,悟饭是只很乖巧的猴子,我分不出它的具体种类,但我能确定,即使是在猴界,悟饭也绝对是只美猴子。大概是因为我把它从小带到大,它对我十分亲近。悟饭很聪明,我总觉得它十分通人性,要是我一开始养它的时候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准得怀疑它成精了。

        然而,悟饭只是一只聪明却普通的猴子,不然,它的猴妈也不会被火烧伤,最后出现感染并发症,生下它之后就一命呜呼了。已经跑远了的悟饭又跑了回来,这次,它的手上多了两个果子。看来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它又跑去山里撒欢了。我接过果子,这才发现,悟饭身上的衣服有一处被划破了。这套衣服是之前心上人估摸着它长大后的身形给它裁的,心上人性格活泼,玩笑时还说悟饭是我们的长子……我揉了一把悟饭的耳朵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该起了焦躁,这可不好。悟饭不明所以,抱住了我的腿不肯在走路。于是,我多了一个沉重的腿上挂件。冬天很快过去了,刚出二月,法明师父得到邀请,准备前往长安。我这才知道,我法明师父的名气已经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的抵达了长安。

        长安多英雄,长安有司马超群。我脑子里不合时宜的跳出这句话,天知道创造出司马超群的古龙现在还没有影子呢。但对于长安,我是向往的。谁会不向往长安呢?这年月,出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按照法明师父原本的打算,他是想在今年六月让我剃度正式出家的,他老人家如今打算去长安,这倒不耽误我的剃度仪式,毕竟,我在金山寺里也算得上是一条不算小的地头蛇了,愿意为我剃度的长老不会少,但我能让他老人家一个人出门吗?

        我只要一想,就觉得道路艰难,我师父年纪在这个年代里算是大的了,如果万一在路上出了点什么事,我得难受死。

        有事弟子服其劳,我肯定是要鞍前马后的跟着的。

        我法明师父虽然笑着拒绝了一次,但我觉得他心里还是受用的,我也就没当回事,直接接过了准备工作。然后,我就被嘲笑了。我法明师父那么好的人,当然不会嘲笑我,嘲笑我的是寺里其他几个出过远门的和尚。他们觉得我的准备纯属多余,“出家人,只要手上还有一个饭钵,就能走遍天下。”靠化缘吗?我面无表情的回视,却没反驳。好吧,我承认,我是异类,虽然自认为心灵经过锤炼百毒不侵,但脸皮还是薄的,要我上门去要饭……

        我怎么觉得这一路会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艰辛呢?

                                                                                第7章

        金 山寺的生活条件不算差,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过化缘的经历。但现在,我掂量了一下自己被消耗的差不多了的小金库,有些发愁,先不说和尚出门花钱买东西会不会很奇怪,这点钱也不够一路到长安啊。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那是万万不能的。钱不够,只能多做准备了。我打算去找法贤长老,他精通医术,在对这一行的艰辛程度有所了解之后,备一些药丸是必须的。谁知道会不会走在路上的时候感冒发烧拉肚子,这个年月,一个搞不好是要丢掉小命的。还有水土不服这种事。唉,难怪别人都说故土难离,这不一定全是因为恋乡,主要是行路太难。我这还没出门呢,一想到这次远行将要遇到的困难,出门的意志都快被消磨干净了。但这次打定主意要去长安的是我法明师父,我想不想去的,就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只要法明师父去,我就一定会去的。我毕竟年轻,抗折腾。

        我正准备着呢,法明师父问我,还想出家吗?如果想,就可以正式剃度了。

        我:“……?”

        毫无心理准备好吗?

        然后法明师父给我解释了一下,他本来没想这么快的,但法海师叔提醒他,我这一路服侍他去长安,要是自己他自己孤身一人,那没什么好说的,但既然我和他一起去了,到时候别人问他我是谁,只说我是他弟子却还没出家听上去有些怪。不是剃了光头就能叫和尚的,私下里收的弟子和正式的来自同一系统的弟子是两回事。我提取了一下中心思想,就是法海师叔觉得我法明师父需要给我一个名分,好大大方方的带出去炫耀。我没什么好说的,于是,我成了一名有度牒被国家承认的正式合法和尚。法号玄奘。听上去有些耳熟,但我一直把心思放在准备出行物品上,也没多想。等我想到的时候,倒没有恍然大悟,只觉得我和唐僧重合的地方有点多,也不知道该说这是巧合还是缘分。我自己私下里偷乐了一会儿,因为和名人撞名感觉挺有意思,然后就把这件事丢在脑后。我只是个忘喝了孟婆汤的普通人,和那个投胎转世的如来弟子天差地别。但如果让我选的话,我还是更乐意当一个普通人,也好过被当做一块香肉争来夺去,历经磨难,即使最后成佛,噫,那种日子过起来又有什么乐趣。

        人各有志,我的理想就是抱住皇帝大大的金大腿,成为宗教界的No.1,连通地府,好好和心上人告别一次,然后富贵荣华无灾无难安享一生。

        没人规定宗教人士必须苦修,是吧?唉,我再一次的认识到,我果然不是心思单纯信仰纯粹的好和尚。我不信我法明师父没看出来我的想法,但他什么也没说。临到出门前,我终于精挑细选收拾好了三个包袱,一个包袱装干粮,一个包袱装衣服,还有一个包袱装我认为很有用的药丸度牒路引,里面还混了几块银子。不然出门不带钱,我真的很没有安全感。我以为自己要和法明师父一步一步的走到长安,但没想到,我们出门的时候,法明师父带我绕了一段路,走到后院,牵出了两头毛驴来。

        “……”我问了句傻话,“我们骑驴?”

        法明师父一脸的关爱智障……不,这个词划掉……慈爱的笑容,“自然。”

        就这样,我和我法明师父一人骑了一头驴,猴儿子骑着我的肩膀,两人一猴的朝长安而去。我这才知道,与其说是我照顾法明师父,不如说是法明师父带着我。他昔日也曾经游历大江南北,只是后来又回到了金山寺,没过几年又捡到了我,一直没出去,这才让我有了他是资深宅男的错觉。法明师父记忆极佳,我们走了一路山山水水,他都能说出一二来,包袱里的干粮吃完了,如果附近有寺庙,他会带我去挂单,如果没有,他就带着我去化缘。化缘这事比我想象中的容易很多,我师父慈眉善目,我更是长得好看,白白嫩嫩——关于这一点我曾经很恼火,毕竟,谁愿意做小白脸啊,而且我平时活儿没少干,太阳也没少晒,但就是没有变黑变糙,简直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的讨人喜欢,被化缘的人家不仅为我们准备一顿吃食,在我们离开的时候,还送给我们一些耐放的干粮。

        古代劳动人民真的很淳朴啊。

        这一天,我和我法明师父路过一处叫做万花店的地方,此地距离长安已然不远,只有数日脚程。法明师父说附近有一座寺庙,我们晚上可以去那里借住。我抱着悟饭,正在和它生气。猴儿子太活泼了,在这样热闹的地方总是想要到处乱跑,我为了抓住它费了不少力气,可除此之外,我能怎么办呢?这是我猴儿子,总不能用锁链把它拴住。正当我和悟饭较劲的时候,一位看上去年过花甲、衣着上累积着补丁的老婆婆不小心撞了我一下。那位老婆婆似乎眼睛有疾,看不到东西,只是一手拄着用来当做拐棍的普通木棍,一手端着一个破碗,弯着腰不住的给我赔小心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心里很酸酸涨涨的非常难受“老人家不用多礼。”我扶起那个老婆婆,“只是不小心擦碰了一下,当不得您如此大礼的。”那个老婆婆却是忽然一愣,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从惊喜激动到惶然无措,“这声音……这声音可是我儿光蕊?你终于来接为娘了?”

        我沉默了一下,非常确定,即使我不知道我这辈子的娘是谁,但绝对不会是这位老婆婆。简单几句话,这位老婆婆的经历了什么很容易猜到,古代劳动人民虽然很淳朴,孝义大过天,但人渣嘛?生命力堪比小强,是绝不掉的。

        虽然有些残忍,但我还是要打破这位老婆婆的幻想。

        “老人家,您认错人了。”我把她扶到一边人少的地方,“小僧路过宝地,此前却是从来没来过这里的。”

        那位老婆婆脸上的光彩很快消失,她的身形更加佝偻,声音中透着虚弱,我和法明师父商量了一下,留下一半干粮给她。那位老婆婆捧着干粮,忽然哭了起来。会哭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于是,我知道了她的故事。意外的是,故事中的主角之一,居然是我知道的。这位老婆婆姓名不具,却有一个还算有名气的儿子,正是被金山寺里几个书生推崇为榜样偶像的陈萼陈光蕊。贞观十三年,皇帝大大点了陈光蕊为状元,做了江州州主,他带着老婆去老家接了母亲,打算一同赴任。但在这万花店里,母亲身体不适,怕强行赶路会更糟,可朝廷的事也不能耽误,便让他留下一些盘缠租了个房子,暂留在这里养病。结果,陈光蕊一去不复返,之前留下的盘缠被花光,本来租住的房子不能再住,老婆婆伤心的哭瞎了眼睛,只能找了一个破瓦窑暂时栖身,白日里就上街叫花要饭。我万万没想到,江州州主陈萼陈光蕊不仅高分低能,还是个大大的不孝子!我非常气愤,可当我说我认识这个陈光蕊要把他的恶行揭露出来以后,老婆婆反而拒绝了,“老婆子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一旦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他的前途就毁了。”看样子,很是后悔居然因为觉得我的声音和她儿子相像就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该歌颂母爱伟大吗?我怎么觉得有点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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