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红楼》之花气袭人

《彼岸的红楼》之花气袭人

文/江北客@东海潮生@千江寻一客

一 陋室蜗居

宝玉第一眼看到薛蟠的时候,他正兴冲冲地拉着冯紫英介绍来的张太医从寓所里往外跑。当时宝玉心里就有了第一印象,这小伙,长得太帅了!

张太医正是那一趟宝玉要去找的人,于是便理所当然地截上去寒暄了一番。原来大水冲了龙王庙,那薛蟠竟然也是在江城念的大学,这一下子就算认了半个老乡整个校友,尤其出国之前薛蟠所在的武松大学竟然鸡犬升天地并入了宝玉的母校武胜大学。出国的炎黄子孙们,只要是同省,大家就可以两眼汪汪,更何况哥俩儿都是武昌起义冲出来的,那个亲热劲,简直就是朱毛会师于井岗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啰!

看着薛蟠和张太医钻进了一辆红色崭新的雪铁龙,宝玉的心里顿时澄清得跟娃哈哈矿泉水似的,“好家伙,神龙富康都搬出国啦,果然是纨绔子弟!”

宝玉长吁了口气,计划泡汤之后,只好悻悻而回。一边走一边继续合计房子的事儿,今早面试一举成功,南孚商学院一槌敲定了自己的MBA名额,现下的第一要务,便是在返还康城之前,搞掂巢穴。

在国外,四大忧心,衣衫败絮,可以金玉其外,食不果腹,可以晚食当肉,出无宝马,可以安步当车,唯独却万万不能露宿街头,这可关系到中国人的国格问题。刚才惺惺相惜的时候,那薛蟠还在得意洋洋:“我们武松大学中介给找的房子,厨房公用,带洗手间,刨掉房补,900法郎一月,南孚就没比这个更便宜的价儿了!”当时宝玉心里一阵嘀咕:“难道我就找不着比这更便宜的了?”

一边念叨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海外学子俱欢颜”,一边按张太医指点的迷津寻幽探秘,足足倒腾了三刻钟,宝玉终于摸进了南孚大学的学生服务中心。按部就班的登记注册之后,便可以近乎免费的获得住房信息,宝玉时间无多,于是在蓬荜生辉的张贴海洋中,匆匆挑了十个在自己预算范围内的选择,然后就直奔SNCF车站,赶晚八点的TGV,回归康城。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宝玉倒在康城单身宿舍床板上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了。在国外,公共汽车过了午夜就停,轻轨可以持续运行到一点半,但那得是大城市才有,比如南孚。康城则是不折不扣的小城市,刚才一路沿着还在建设之中的轻轨线走回来的时候,宝玉还在琢磨,还是小城市好,在康城这么着一个诸葛亮走回学校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心里就是踏实,不像巴黎,三个臭皮匠还老担心被黑人打劫,马赛更嚣张,当街就有阿拉伯飞车党抢手机。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回想自己在康城读语言的这一年,还真是对这宁静的穷乡僻壤多多少少有了些家的感觉,近乡情怯怕不至于,不过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小城,总好像有些东西丢不下似的。

念去去,暮霭沈沈楚天阔。其实最放不下的,还是她吧!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是如新,人是如故……好了,不再想了,好歹也就这一周了……


宝玉再次踏足南孚的时候,便已经有人开车来接自己了。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位慈祥的法国老房东。宝玉运气还算比木头桩子好,就着那些信息小纸条一家家打电话,果然逮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只兔子。好歹在法国呆了一年,这点沟通能力还是可以苦口婆心养成的。而且,还要极力营造出楚楚可怜的情势,以博取法国房东的仗义,无论中国人还是洋鬼子,都往往同情弱者,这绝对是客居他乡之人需要经常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心理学伎俩。

事实证明,宝玉是成功的。他之前已经兵不血刃地将一个最大的行李按指定接头地址托运到了老头家里,如今他一个背包,一个拉杆箱,轻轻松松地完成了从康城到南孚的战略转移。离开康城的时候,几乎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宝玉此次长征的意义,在于果断跳出了康城一众狐朋狗友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包围圈。

当那位九十多岁的老房东惴惴不安地将宝玉领入那间九平方米的小阁楼的时候,曾经语重心长地说道:“小伙子,要是你看了房子,觉得住不了,可以马上退房!Sans Problème!”

出乎意料的,宝玉相当地满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浴室洗手间厨房卧室呈流线型设计,前后各有一扇天窗通气,横截面成梯形,斜边在上,逐渐下陷,因此左面进门处便不致碰头,空间利用极为合理,直可谓独具匠心。

一时间宝玉豪气干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人家陈景润当年几平米的陋室,还不是照样一加一等于二,自己来南孚又不是搞什么尖端科学,这一年那还不眨眼就过去了!”而且整个房租才130欧,根据历史纪录,此屋的房补约三十欧左右,如此盘算下来,不过100欧而已,当时欧元对法郎的官方比价是6.55957,那可不是就比900法郎便宜,何其划算也!嘿嘿,让某些纨绔的薛家子弟见识见识,武胜大学毕业的贾政的孩儿是怎样当家的!

二 打工之计

第二日,宝玉先到南孚市中心的轻轨公司总部办了一张年票,这是今年南孚市政府新推出的服务项目,专门针对青年学生。千禧零三是宝玉本命年,正可理直气壮的享受政府的这一优惠。开心之余,宝玉不忘提醒自己,今年顺利拿到文凭,便迅速海归,否则过了二十五岁,蹉跎过了学生年代的炎黄子孙在法兰西可就举步维艰了!

之后宝玉又辗转到了学生服务中心,只不过这回站的一堵墙,张贴的都是风萧萧兮找寻暑期工作的纸条。对女孩子而言,不外乎两样,家教或看小孩,男子汉么,第一选择是可以干农活,但是得有车,因为农场大多是在郊区。正踌躇间,忽然听到了身后隐约传来张太医的声音,正在服务台和一位金发碧眼的大妈艰难地进行沟通。只听那位阿姨诘问:“有车吗?”张太医斩钉截铁:“有!”宝玉心头一惊:“好家伙,他也有车。混得不赖呀!这回可得好好亲近亲近。”待他登记完毕,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附骨贴耳:“张太医,这么巧,还记得我吧,贾宝玉,康城过来的!”张太医愣了愣神,道:“噢,原来是宝玉呀,上回可真对不起了,是冯紫英让你专门来找我的吧,唉,谁想被薛蟠那小子临时拉出去采购,今天你有空不?不如到我那儿去坐坐吧!”

宝玉不迭地点头,然后试探性地问道:“张太医,暑期在南孚究竟好不好找工?”张太医边走边摇头:“唉,今年语言学院中国人又多来了好几批,僧多粥少,这行情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二度寒暄之中,宝玉终于首次步入了南孚著名的万盛岛宁荣楼。原来法国第一大河流卢瓦尔河横亘南孚,这万盛岛正好处在卢瓦尔河的河心,二号轻轨线生生穿过万盛岛,接连南北,天堑通途。而宁荣楼则可说是南孚市最大的中国人聚居地,铁道游击队的战友们来自五湖四海,学语言的,读专业的,念高商的,良莠不齐,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这处居民楼是全法赫赫有名的索罗斯房产公司开发的,在全市经营有多家分号,其中最著名的就属岛上的宁荣楼和西北角的大观园,尤其前者专门针对黑人,阿拉伯人和亚洲人,物美价廉极了。正统的法国人自然是不屑一顾,但对于发展中国家的广大人民群众来说,确是最佳的选择,综合性价比,这宁荣楼绝对是初来乍到的中国人心目中理想的乐土。尤其中国人善于群居,喜爱串门,一旦逢年过节,这宁荣楼更加是热闹非凡,夜夜笙歌,羡煞旁人也!

这一路爬上来,宝玉感觉见着的中国人比这些天来看到的所有中国人加起来还要多。在张太医的房间里坐定之后,宝玉心里还一阵嘀咕,这到底是不是在国外了?拖家带口的那么多,连学中医的都背井离乡,简直就可以开唐人街了!

猛然间念及来的时候在市中心广场附近瞥见的一家中国城,如果名副其实的话,那么是否里面该有很多家店铺,会否有机会找到来法后的第一份暑期工呢?在和张太医聒噪的同时,宝玉心中暗暗厘定了今晚的找工大计,毛遂自荐,在所不惜。

其实宝玉的小阁楼也在万盛岛上,距宁荣楼也就几条街而已,不过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几条街走回去,已经判若云泥,穷居闹市无人问,宝玉叹了口气,随便往胃里塞了点东西,便匆匆出门了。

与意料的大相径庭,中国城却只不过是一家传统中国餐馆而已。在两个店面之外,还有一家中国店,与之沆瀣一气,若干年流金岁月里不知偷逃了多少法国政府的税金,剥削了多少莘莘中国留学生的青春血汗。当然,这个结论是在宝玉足足打了两个月长工之后才狠狠得出的。

宝玉其实原本并不缺钱,他老爸贾政好歹也是国内地方一级的官员,给宝玉预备的盘缠足够他开销个两三年的。可宝玉不愿意尽那样花父母的钱,不管那钱是如何来的。其实他是真需要这样一份经历,发自内心!

三 学嫂无私

两个月后,宝玉用赚来的钱,给自己的小阁楼添置了一些必要的硬件娱乐设施,二手电视,小音响,等等。余下来的钱,宝玉一古脑儿存进了自己红黑银行(也就是法国兴业银行)的户头,统共是六百八十欧,还有十几摞小费,整整齐齐地码在书桌,同时也是自己的饭桌上没动。

二手电视是从上期的学姐李纨手里买的。说是学姐,其实该是叫学嫂还差不多,因为据有关人士透露,她在国内的孩子都已经八岁了。不过宝玉初见李纨的时候,当时眼前如瀑的一头长发披肩,真的觉得她很年轻,除了眼角略微有一些鱼尾纹以外。宝玉甚至想,这样的可人,她丈夫怎么会忍心放她出国的?

说起来这个二手的便宜还是王子腾从中牵的线,当时李纨回国在即,约了时间将她去年的一箱子笔记留给王子腾,宝玉于是也在同一天去城西北的大观园取电视。踏足稻香村的时候,李纨幽幽地叹了句:“刚才我还在一个人静静地看法国的电视,这是最后一次欣赏了,以后恐怕也再没什么机会了!”宝玉心里酸酸的,想安慰一句,却又无从说起,只是想,凡是出了国的女生,起初的心都是不低的吧。

是啊,是生活,生活的小琐碎,生活的大规则,让眼角的鱼尾纹浮起!出国的时候,大多雄心不已,前程似锦,归去的时候,无奈行囊空空,前途未卜,只不知自己一年以后,又该是一番怎样的心绪了!

在这一点上,王子腾和李纨应该有比较多的共同语言。他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家里有老婆,去年接了婚才出来的,看来他老婆对他还蛮有信心的,当然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说来巧合,寻根细穷源,与张太医一样,王子腾起先也是医学院科班出身的,不过却是正规的西医外科,泾渭分明。由于在大医院长期上不了手术台第一线,眼见替补遥遥无期,王子腾和老婆商量,人生难得一回搏,决定咬牙冲出国门。一讲起这事,王子腾就心痛当年参加全国大夫资格考试白白下的那顿苦功夫,头悬梁,椎刺骨,可背了多少东西呀,中西结合,连儿科妇产科也不敢造次放过,最后集体虎门销烟,一江春水向东流,全部成了课外兴趣阅读。天渊之别其实就是这样,专家门诊的路一旦走不通,蜕变下来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学爱好者而已。

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过了独木桥,才有阳关道。这点宝玉也是深有体会的。每年高考,五十六个民族淹死了多少人呀,千军万马地往上冲,存活下来的兄弟姐妹少得可怜。其实凭良心客观地讲,淹死的群众里,肯定有天才,而活下来的天之骄子们,却不一定都是精英,譬如清华的硫酸、北大的猪肉般令人触目心惊。还好,当年这一道独木桥,宝玉总算是不负重望地挺了过去,而且还踏进了全国著名的武胜大学,于是心安理得在采花大道上漫步悠游,风流快活。四年弹指一挥,却见又一条大渡河横在了眼前,这回,是形势更加严峻的研究生入学考试。这就好比闯进了叶挺独立团之后,最后关头还要去芜存菁出十八勇士,很可惜,宝玉一时胆寒,关键时刻没有抓紧微积分的铁链,扑通一声掉进了大渡河,其实原本也差得并不多,一线之间,罗尔定律而已。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一分甩掉千万人,几分不啻就是十万八千里,由此可见,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实乃华夏考场亘古不贬值之定律。

路原本就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有路,就会不断地有人走。尤其苦大仇深的炎黄子孙,只要有缝,就可扎根。改革开放之后,出国潮可谓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阵儿也不知是第几趟了!其实命运原本就是一场无情的赌博,山重水覆之后,说不定就是一片柳暗花明。

王子腾这么着想,宝玉当然也这么着想,可是如果人人都这么着想,那么这世上,竟还会有一处桃花源么?

四 葫芦定式

开课前的一天,宝玉决定专程去拜会一下贾雨村。这雨村也是上期的师兄,和李纨同届,听冯紫英说他去年还是从康城过来的,这一下子和宝玉就沾上了点儿亲情,只可惜人家今年拿了文凭,过两天就要离开南孚了!电话通了以后,雨村一听是冯紫英介绍过来的,态度出奇地好,“你来吧,今天我没事儿,我住北面的大学城,你乘二号线……”

宝玉在约定好的邮筒旁边,目睹着雨村大摇大摆地进入自己的视野。这是个高个儿,“刮了胡子后还挺帅的”,话是冯紫英说的。不过那一天,明显是蟋蟀的蟀,雨村不仅没刮胡子,而且穿的还是一双拖鞋,典型的落魄文人形象。一问之下原来暑期没找着实习单位,闲得都快闷出鸟来了,难怪如此潦倒!

天王盖地虎之后,两人先聊起了老乡冯紫英的情况,说起来这冯紫英也在康城呆过,不过那还是两年前,和雨村一起诺曼底登陆的时候。这冯紫英以前在国内是干外企的,工作了几年,攒了些钱,便张罗着想出国开开眼,头一年和雨村一起在康城念语言,后来两人分道扬镳,雨村来了南孚,他冯紫英随便注册了个中部小城市的大学初级文凭,之后便开始在全欧洲四处旅游,眼看着两年溜了过去,法华的旅游线可算是都走遍了,文凭却是没读出来半个。宝玉到曼城的时候,正碰上冯紫英从小城回康城探亲访友,于是才有了一面之缘。冯紫英这人读书不行,可天生爱交朋友,路子宽,四处游荡。雨村在南孚这一年,冯紫英便没少往万盛岛上跑,所以同张太医薛蟠他们也都算得上是熟人。

雨村领着宝玉在他那间十二平米的学生宿舍坐定之后,先递上来一杯自来水,然后开始侃侃而谈:“我早就劝过紫英,早点拿个文凭回国算了呗,像他这样东游西逛的,以后钱迟早要花光,看他到时候怎么向江东父老交差?”宝玉咳了一声,“他今年也开始着急了,忙着找学校,也没心思再去旅游度假,成天闷在大学城里打游戏。”雨村不由嗤之以鼻,“去年我就劝他和我一起过来,他愣是不听,说一年的学费够他游遍全欧洲的了,如今怎样?还不是要找书读!今年再要他过来,他又说拿不出这笔钱了。”宝玉连忙附和道:“还是雨村兄有远见,分得清主次,如今拿了文凭,可以回国大展作为了!”

雨村一摆手,道:“谁说我要回国了,今年还要再读一年,弄个双保险,这样以后在政府机关才吃得开!”细问之下,原来这雨村的父亲是军区的老领导,从小在家耳濡目染,对经商毫无兴趣,一心想进公务员系统,捞个一官半职,封妻荫子的干活。

宝玉听了心里老大不是味儿,既然不想从商,那还学这劳什子的MBA作甚?难道就为了区区的一纸文凭?不过一想也是,文凭就是敲门砖,自己也还不就是图的这个?只不过大家敲的门不同,他敲他的官府衙门,俺们就炸跨国公司的碉堡好了。于是忙向雨村问询学期末考试的有关情况,雨村定了定神,“兄弟别担心,俺们中国班,文凭好拿,只要不掉课,不缺考,还有,不要和老师对着干就行了!至于考试,你国内念过大学的,不用我多说了吧!”然后语音一转,“不过,就是企业实习不大好找,现在中国人多,拿文凭的又不只我一个,再说了,全法成千上万的学生每年拿同样的文凭,人家法国公司当然先要自己人了,说到底咱们沟通起来还是不行,哪争得过法国人?何况还是半路出家。不过法语专业出来的都还找的挺好的,像咱这样淘汰下来的,只好写篇论文应付了事。题目我已经想好了,论到中国投资的战略可行性分析,怎么样,兄弟,有何见解?帮我参谋参谋!我先去煎两个鸡蛋,中午你就留这儿将就吃点儿吧!”然后拎着锅径直往厨房去了。

宝玉于是站起身来,开始打量雨村书架上的那一摊书,营销,会计,金融,国际贸易……真可谓学富五车,汗牛充栋……不由叹了口气,中国的学子一辈子就摆不脱这个书山的重负,学海的枷笼,雨村今年也快三十了,还在学,还要学,这条路,竟然还会有终点的么?还好自己年纪尚浅,这两年还算是没折腾出学习的黄金时期,二十五岁之后,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这时雨村进来拿盐,口中骂了句:“奶奶的,又忘了拿这个!”宝玉心里暗暗好笑,自己初来乍到的时候,可是连鸡蛋也不会打。只听雨村又道:“宝玉你打开电视看呀,这我新买的,不到700法郎,家乐福打折,没办法,这段时间实在是闷得慌。大学城里没有线,效果不太好,不过总比没有的强,尤其周末晚上可以解解馋,过了12点……”忽然发现宝玉一脸迷茫,干咳了一声,“嘿,你刚来,年纪还小,莫要教坏了你!”

其实这个猫腻,凡是来过法国的人都知道,外国人性解放,这个问题就好比大禹治水,再怎么扫黄打非,人类的本能却都是堵不住的,关键还是要靠自己疏导控制,否则必然泛滥成灾。可在康城一年,宝玉就愣是没舍得买电视这个奢侈品,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才以提高听力为由,买了一个爱华的收音机,因为老是心疼,出国走中介花的那一大笔钱,是父母的,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今年打工挣了钱,这才添了电视和音响设备,因为那是花自己的钱,痛快!而且李纨的那个二手电视,基本就是白送他的,外加天线,台灯和插座,总共才搪塞了30欧元而已。

一炷香不到,雨村的午餐做好了,法国式中餐,棍式面包夹鸡蛋。两人一边拼命撕咬,一边海聊,宝玉随口问道:“雨村兄,这一学年又打算去哪儿高就?”

 “康城。”雨村显得漫不经心。“什么?”宝玉几乎要喷蛋。

二万五千里长征,居然又打回老家去了!

五 仓廪太虚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阁楼虽小,五脏俱全。自从添置了电饭煲之后,宝玉随时都可以吃到自己动手的精美可口的饭菜,打工期间,他的小阁楼基本不开伙,打餐馆工,那还不有啥吃啥,吃的不少,干得辛劳。今晚算是他连月来首次郑重其事地炮制晚餐,因此格外尽心,吃了这顿饱饭,便意味着宝玉工作的重心将由暑期打工的连续野战正式转移到了秋收开学上来了。

菜足饭饱之后,宝玉躺在床上,望着顶上透气的小天窗,静静地算计天上的星星。那些有名有姓闪闪发光的星星,毕竟还是少数吧,自己算是那一颗呢?以后有机会出类拔萃么?

由己及人,张太医,雨村是否也在对这片宇宙问询着同样的话题呢?

忽然浓重的喘息声从隔壁传来,宝玉心知肚明,不由有些懊悔当初拒绝了茗烟的好意,心忖着黑灯瞎火的时候,的确是该有一些配套的软件娱乐才行。

茗烟是中国城的三手,经常往更衣橱底下撂几本黄色杂志什么的,打工期间,宝玉是见怪不怪了,后来走的时候,茗烟强塞过来几本,宝玉硬是给婉拒了,廉颇年轻,打工要紧。宝玉常想,像茗烟那样,只满足低级需求,也是蛮写意的,唯一的精神目标,就是赚了钱,去看看脱衣舞娘,打打野鸡。饮食男女,不外如是。可问题是,那些低层次的需求,满足了之后,亦不会带给你真正的快乐。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快乐,那是由高层次的需求带来的,比如,爱情、社交、尊重和自我实现。这些高级需求,不满足的时候,你不会觉得不快乐,可一旦满足,你便会觉得有无比的快乐。

毫无疑问,宝玉是宁愿追求那种真正的无比快乐的人。

可问题是,那些低层次的需求,如果此时此刻得不到满足,它就一定会令你不快乐。这便是大多数人一味追求所谓快感的缘由。喘息声逐渐加重,宝玉心里骂了一句,洁身自好,这个词真他娘的造得好!

折腾了一番后,宝玉悻悻地处理后事,忽然想起了战国时的李斯,守仓库的时候听到老鼠偷吃粮食的声音,于是才下定决心到秦国去碰碰运气,结果成了一代名相。嘿嘿,今晚自己的仓库可又没守好,昔孟母,择邻处,想到这句典故,宝玉暗暗起誓,有朝一日,一定要离开这隔墙有耳的小阁楼,大大方方地住进宁荣楼那一级数的豪宅里去。

那个晚上,宝玉竟鬼使神差睡得特别香甜,或许对于漂泊的学子来说,这样的夜是不寻常的,但其实却又是再寻常不过的。

天南地北,随遇而安,在没有选择的情形下,习惯只是一个心理上的问题罢了!


第二日宝玉起了个大早,只差没有闻鸡起舞,便兴冲冲地搭轻轨望城北的校区去了。

南孚商学院是校区内的标志性建筑,属于高商的性质,因为据说现在法国企业都认这个,因此学费实在不菲。普通人家凡是能拿出这个数目的,可说都是勒紧了裤带,而且大多不是真皮的。说实话,宝玉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家的腰围大小,打工纯粹是他的个人行为,可是就凭近阶段的观察,班上这批同僚大体有几斤几两还是不难揣度的。比如薛蟠,住宁荣楼,开雪铁龙,绝对是丰年好大雪,而张太医,住宁荣楼,骑自行车,而且暑期还要找工,因此充其量只不过是寄居得比较好的那种螃蟹。王子腾,宝玉也多少知些根底,虽然也住宁荣楼,可家里却绝对是睡不起白玉床,为搏他娘的这一铺,说不定家里早砸锅卖铁了。

其他的同学,大家都是初次相识,因此比较拘谨一些。印象最深的要属德国来的秦可卿,上海来的袭人和汉口来的柳湘莲,其次就是敦煌过来的蒋玉函尤三姐夫妇,东北来的孙绍祖迎春夫妇,北京来的麝月晴雯,四川来的史湘云等等。

薛蟠听说宝玉找了比宁荣楼还便宜的房子,老大一阵的不相信,后来约好宝玉周末先去宁荣楼找他玩,然后非要自己亲眼视察那九平米五脏俱全的小阁楼才肯善罢甘休。其实宝玉倒是挺喜欢薛蟠这个性格,这位北京阔少在武昌呆了四年,两个人本来就有诸多话题,再加上北京人天生爱闹嗑,于是哥俩儿更侃得不可开交,后来晴雯也大大咧咧地加入战团,三个人金风玉露顿时打得火热。同理,其他的同学也是各自抱团,择人而噬,一时间藩镇割据,天下大乱。

第一天就在这样各自为战的气氛中过去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宝玉、秦可卿、王子腾三个人一道等轻轨,都是往岛上的方向。这时宝玉方才认认真真地打量起秦可卿来,第一眼见她的时候,就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气质,说不出来有种奇妙的感觉。可秦可卿毕竟是和王子腾一个辈分的人,这点从她眼角的纹理约摸可以看的出来,于是宝玉坐在那里也不太好插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起八个字,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只听到王子腾和秦可卿尽在那里讨论南孚到汉堡的车票问题,王子腾一会儿建议她自己学开车,一会儿又建议她买月票。宝玉听得满头雾水,于是插了句,“为何要每个周末都往那边跑呢?探亲么?”秦可卿脸一红,王子腾含笑责了宝玉一句,“小孩子家,别瞎打听!”心领神会的宝玉同时得出了一个不太情愿的结论,“美丽的花儿总是有人提前采摘,这位姐姐果然是名花有主了!”虽然心里有点惆怅,不过想想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要是身边没个人那才是怪哩!

那晚宝玉回到家里,做了一个荒诞无稽的梦,梦见自己对梦里的神仙姐姐悄悄说了句可人的梦话,“要是我可以用舌头将你眼角的皱纹拭平便好了!”

六 爱的勇气

周末很快到了,宝玉一觉睡到十一点,收拾了一番就往宁荣楼去了,因为和薛蟠约好了星期六中午十二点一起吃饭。

宝玉进门的时候,发觉袭人静静地坐在那里,薛蟠正在厕所大便,门却虚掩着,于是宝玉立时得出一个机警的小判断,这个袭人和薛蟠的关系,相信一定大不简单。后来又看到墙上贴的薛蟠和袭人在圣米歇尔山顶的双人照,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在国外,这样的情况宝玉其实屡见不鲜,尤其人家郎车女香,一对璧人,有什么可说的?

袭人身形较为富态,属环肥型佳人,其实对于女孩子,宝玉还是有相当历史经验的,不过今年的任务是什么,宝玉心里亦很清楚,这点主次关系他还是有分寸的,尤其宝玉心里总还忘不了那个她,所以无欲则刚,随便闲扯敷衍一下便可以了。

薛蟠出恭的时候,宝玉正在添油加醋地吹嘘打工历险记,听得袭人一愣一愣的。这袭人想必亦是出身小康之家,毫无打工经验不说,中途还回过两趟国,这对宝玉而言,是一项十分奢侈的表现。得,人家金童玉女,还真门当户对了!

不一会儿张太医晴雯也来了,如此荣门单元的人算是基本聚齐了。最终组织上决定,由张太医主勺,薛蟠打下手,展开荣氏午餐大计。尤其别看人家薛大少一个,刀工还颇不赖,一问袭人才知道,原来薛蟠也打过一阵餐馆工,代人干过一星期的厨房二手。

开饭的时候,薛大少首先给宝玉夹了一块最大的狗骨头,尽管当时宝玉还不是很清楚其中的狗腻。后来和张太医上了回超市才明白,原来法国人从不吃骨头,超市里剔下来的排骨都是作为狗类食品出卖的,因此大袋排骨的价格十分低贱,于是中国人动了脑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狗骨头咱照啃不误,反正都是从同一头猪身上下来的器官,检疫合格的就成。听说在美国还有人捡鸡内脏吃呢!

宝玉咬了一口,顿觉其中滋味,实难以尽述,出国一年多了,还是头一回尝到这么好的大快朵颐,情不自禁,赞不绝口。张太医顿时面有得色,薛蟠一巴掌拍在他肩头,兴奋地说:“老张的这个大补汤真是绝了,宝玉,这个处女骨头可是被你给啃啰!”袭人深闺梦里人似的嗔了他一眼,一面给宝玉舀了一大勺汤,轻轻地说:“别光顾着啃骨头,多喝汤,汤养人的!”

这一餐吃得尽兴而回,晚上薛蟠和袭人还特地驾车送宝玉回家,尽管才几条巷子而已。“小两口”没上去,只认了个门,说是一会儿还要到卢瓦尔河边散散步。宝玉当然不会勉强,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九平米小阁楼,实在无法同时并列两个以上的人类,原本还想说句回请的客气话,可到了嘴边又溜了回去,心想还是来日方长吧!

转身上楼的时候,宝玉觉得自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羡慕,不是嫉妒。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分组讨论的时候,晴雯冷不丁地凑过来,问了宝玉一句:“喂,你说薛蟠是不是袭人的男朋友?”宝玉想都没想,“当然是了!”

晴雯紧追不舍,“那他们两个上课的时候怎么不坐一起?而且平时好像也不怎么亲密!”宝玉忽然觉得她很三八,没好气地道:“你管人家那么多干什么?人家晚上在一起不就行了?”这时前排的薛蟠回过头来,笑着瞪了宝玉一眼,好像很委屈似的。

放学的时候,薛蟠特意对宝玉招了招手,“坐我车回去吧,今天晚上袭人要去她上海老乡那儿,我一会儿先去欧尚买米,然后才去接她,你要不和我一块儿去,欧尚那儿的东西特便宜。”宝玉在心里犹豫了一秒钟,然后毫不犹豫地上了雪铁龙。其实欧尚超市他还真就没去过,早听说那儿的东西便宜,只是因为地域隔得太远,所以一向只去家乐福。至于以前在康城的时候,那儿就只有家乐福,更加寡头垄断。所以今天有顺风车,没有理由不搭的。

三十分钟后,二人钻入欧尚的地下停车场。宝玉正要一头窜上去,薛蟠一胳膊拦住他,“等等,咱得先推辆车!”一边从屁股后面掏出一块代用币,往右首车笼的方向杀去……

薛蟠主推,宝玉护法,跟随人流鱼贯而入。从前宝玉总是习惯一个人拎一个小篮子,像一个采蘑菇的小伙子。这时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一边挠头,一边东张西望,活像一个山顶洞人,忽然从旧石器时代,步入了新石器时代似的。

到了米面前,薛蟠扳出指头合计了一下,然后吩咐道:“宝玉,咱们现在开始,四十袋米,你自己要几袋,自己单独加,反正有车,你多拿几袋,省得以后再单买,拎回家多累呀!”宝玉吸了一口凉气,道:“乖乖,你买这么多米,吃得完么?”薛蟠一边搬运,一边解释:“呵呵,不光我一人,还有袭人的,晴雯的,张太医的,一共是四份,你干脆也来十袋好了!”

宝玉心里盘算了一下,喃喃道:“每餐一小杯,每星期大约吃一袋米,五袋吧,一个月够了。”

出去结账的时候,薛蟠好像冷不丁记起了点儿什么,突然对宝玉说:“娘的,差点又给忘了,你在这儿排队,我去一下就回来!”然后急冲冲望小家电柜的方向去……

一会儿薛蟠回来,手里多了个女士剃毛刀,宝玉一时好奇,随口问了句:“你买这个干什么?”薛蟠漫不经心道:“嗨,给我国内的女朋友买的!”

“什么?”宝玉几乎喊出声来。

回城的路上,薛蟠苦口婆心地对宝玉解释:“袭人不是我女朋友,人家可还是小姑娘,以后要嫁人的,兄弟你可别瞎讲!”宝玉一吐舌头,“今天晴雯问我,我还说是来着,嘿嘿。”薛蟠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咱们在国外的,也就图个相互照顾,大家比较谈得来,平时有个知心的人罢了。”

宝玉其实十分理解,这种短期的利益结合体,在康城见得多了。于是继续顺着往下游走,“那你国内的女朋友呢?她知道么?”

薛蟠此时脸上洋溢出幸福的光芒,“其实我对她挺真心的,她是我初中的同学,大学的时候才明确关系,出国才一年,我都回国了两趟,全是为了她!”

宝玉正在心里叹息,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薛蟠忽的打断他,“怎么,你在这边就没有相好的?”宝玉想到她,心里有点痛,欲言又止。

薛蟠见状,似乎恍然大悟,“哈哈,那一定是国内有忘不了的人,是哪个城市的?”

宝玉一听,一时竟不知该回答薛蟠哪个问题,于是喃喃道:“对,忘不了,的确忘不了的!”

可是哪个城市,究竟该说哪个城市好呢?

到袭人坐上车的时候,宝玉思绪还飘在很远的某个地方。此时耳边的音乐传来,“我愿意万水千山都陪你去,我明白,在一起不容易!”

这首歌宝玉从前并没有听过,于是回过神来问道:“这首歌是谁唱的?”

袭人轻轻接口道:“是梁静茹的,《勇气》!”

薛蟠一边涮方向盘,一边嚷道:“我换了,给你们来一首迪克牛仔!”

宝玉若有所思:“这盘梁静茹的专辑是谁买的?”

袭人似乎热切地道:“是我来的时候从国内带的。”

薛蟠转过一个大弯,漫不经心道:“怎么,这首歌如何?”

宝玉十分肯定,“勇气,好,有品位!”

袭人嗔了薛蟠一句,“你看人家宝玉,说话多好听!”

听到这句话之后,宝玉有些警觉,决定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再随便搭人家的顺风车。

伏案:解缙缺一少十,东海遥遥无七!

八 友谊第一

尽管作了这样的决定,宝玉和薛蟠的交情,还是在随着时间一天天加深。这个周末,大家又约好了一起踢足球。先在宁荣楼薛家集合,然后集体驱车上学校体育场,由于是一场中法友谊对抗赛,关系中国班的荣誉,所以,连张太医这老胳膊老腿,也自动请缨上阵。其实班上的男丁不多,也就宝玉、薛蟠、张太医、柳湘莲、蒋玉函这五虎上将而已。蒋玉函据说他老婆管得紧,不让上场冒风险,于是薛蟠只好临时拉了个语言班的壮丁来凑数,勉强玩一场五人制小型赛事。

其实对于这种赛事,宝玉是有回忆的。在武胜念书的时候,夏天的下午,三点过后,日头不那么毒了,班上的男生,几乎倾巢而出,寝室对寝室,在葵园的篮球场上,展开四对四的无人守门的连场角逐,没有疲倦,没有打住,用不完的力气。

忘不了,那时的气氛,那时的激情,那时的过人,那时的拼抢,那时的受伤。

宝玉记得那时,自己还是个前锋哩,利用速度过人,和校队的男生对垒,还曾经有过一脚定乾坤的壮举,那一脚,该是博得了葵园操场上匆匆路过的多少外语系女生的青睐呢?

或许,那只是一种心情,一种年轻的心情,一种今生都不会重来的心情!

宝玉在怔怔出神中,逐渐放慢了自己的速度,因为他知道即使加快,也抢不过那些外国人。或许回到从前,在葵园,面对外国留学生,他会有拼搏的动力,因为那个时候,他是和同样年轻气盛的伙伴,一齐并肩在自己的土地上。

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传来,宝玉蓦然回首,只见张太医慢慢萎倒在地上,中场的薛蟠他们已然迅速掩了过去……

原来他刚刚和一位高卢猛男相撞,扭伤了脚,踝子立马肿起老高,薛蟠一看不得了,和宝玉一左一右,搀着张太医一瘸一拐的下场,一场中法友谊赛就这样惨淡收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回到宁荣楼,袭人,晴雯,两单元的中国人,除了秦可卿周末回了德国,基本上络绎不绝全来了。过了一阵,大观园那边的蒋玉函孙绍祖也驱车过来了,孙绍祖甫一进门张口就问:“老张,没事吧,听说连骨头都出来了?”张太医尴尬的倚在床头,精神依旧矍铄,不住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就晴雯那丫头会饶舌头,没有伤到骨头,过两天就好了!”宝玉此时不禁深切感受到了社会主义革命大家庭的温暖亲情,心想,在南孚,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还是住宁荣楼好!

想起自己小阁楼里的破热水器,烧个水足足要半个小时,而且不到十分钟就排泄晚了,这个状况夏天还差强人意,深秋一来,气温转凉,可就令人揪心了!

在薛蟠的浴室里恣意享受着近乎桑拿一般的强大小宇宙热水流,宝玉乔迁的愿望越来越强烈。虽然薛蟠在视察过宝玉的贫民窟之后,发出了官方的京师大澡堂邀请函,可宝玉还是觉得,在秋天结束之前,他必须厘定严冬肃杀下安身立命的长远之计。尽管在这一切未成现实之前,他还必须在精神上告诫自己,“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正如在张太医黯然受伤之后,宝玉一直在用语堂兄的话教育自己,“俺们中国人,天生就是不喜与人争逐一皮球!”

宝玉就是这样,有时先知先觉,但关键的时候,还是事后诸葛的成份居多。

正如在他搬进大观园之前,就发生了一件不太想发生的事,尽管他已经有些先知先觉。

九 花香来袭

深秋之后,由于小阁楼没有宁荣楼那样高级的中央供暖,只有一扇小功率的暖风机苟延残喘,因此温度与新鲜空气不可兼得,打开天窗,冷空气便肆无忌惮地涌入蜗居,若是长期闭关自守,一开暖风机,阁楼里便又闷又干,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在冷与闷的边缘徘徊久了,进喜也撑不住,何况,贾政的儿子也不是铁打的。于是在圣诞节快要来临的时候,宝玉迎来了来法兰西之后的第一场感冒。

这场感冒在班上传染了很多人,产生了晕轮效应,人人对宝玉畏如蛇蝎。只有袭人例外,那天上课的时候还偷偷问宝玉,“家里有没有药?”宝玉拍拍胸脯,“我买了附加险,看医生不要钱的,已经开了好多感冒药和消炎药,没事的。”

其实在国外买了全保还是好,看医生没有后顾之忧,一旦有紧急情况,可以及时上医院处理。上次张太医的脚伤,就是因为舍不得上医院治给耽搁了,只是一个劲的吃国内带的跌打丸,以致后来伤势恶化,不得不到医院拍片子,打石膏,这一趟下来,折腾了不少欧元,课也掉了不少,张太医直到现在还在后悔。宝玉早在打工结束的时候,在参考了老三届的意见之后,便多长了个心眼,咬牙买了份全保,果然这一下子,羊毛出在羊身上,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

趁宝玉痛定思痛替人垂泪的当儿,袭人悄悄地递过来一句话儿,“西药对身体不好,我那儿有国内带来的中药,你要不要?效果特别好的,这两天薛蟠有点感冒,吃了两袋就退烧了。”

宝玉笑了笑,不置可否,当然,任谁听了女孩子这样关心的话儿,心里总是感激的。

周六的下午,宝玉照例到万盛岛上的家乐福采购下周的生活必需品。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宝玉在张太医等革命老前辈的精心调教下,逐渐掌握了海外集团军野战真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卖肉,要以公斤论价,一次买一大盒,不要小打小闹,绝对价格那是唬人的,必须要以长远的眼光来辩证看待肉类的相对价格。

不过今天,宝玉买的是鸡翅,鸡肋狗骨,配合猪肉,一个星期轮上一回,这是一项铁的纪律。在法国,鸡身上的器官,除了掏出来的内脏,鸡翅是最便宜的,曹操们都不吃,但是洋主妇们通常比较聪明,懂得计算性价比,而且一次至少得买三十个,集体佐料烹饪,食之津津有味矣。

快六点的时候,宝玉将所有的鸡翅拔了一遍毛,下一步正待庖丁解牛,此时电话响了。手上还是油腻的,宝玉心里有些暧昧,在邂逅了袭人润物无声的关怀之后。

“你感冒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

“现在在家吗?”

“嗯,刚刚去完超市。”

“家里还有别人在么?”

宝玉顿了一顿,还是答道:“啊,我正在做胡萝卜炖鸡翅。”

“我想出来散散步,可以到你这儿来坐坐么?”

“啊,好啊,你吃了饭没有,来我这儿吃晚饭吧!”

一刻钟之后,袭人来了。进屋的时候,宝玉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袭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地醉人,连忙问道:“薛蟠呢?”

袭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去蒋玉函家送笼布发酵粉去了,我不太想吃包子馒头,所以没去。”说完看了一眼宝玉书桌上的案板,嗔道:“还是我来做吧,你打下手好了!”

这房间本就不能同时容纳两人并列,宝玉于是把主勺的位置留出来,然后去冰箱那边准备佐料,淘米做饭。

宝玉站在袭人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将鸡翅一分为二,然后正反都划上三刀,然后放在热油里炸,心里怦怦乱跳……

平时简简单单的那几道工序,如今却仿佛有世纪般的漫长……

电饭煲当的一声,清脆无比,宝玉清醒地意识到,“饭熟了!”

宝玉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身后浓烈的花香一瞬间包容了自己,一点一滴地点燃自己压抑了一年的激情……

不由自主地溶解在花香里,热烈地释放男性汹涌奔流的能量,巅峰的那一刻,起先被掩盖的意识逐渐清晰,是她,自己依然忘不了她……

袭人温柔地抚摩他的脸颊,像一位慈爱的母亲在轻声安慰她的孩子:“告诉我,在国外的这一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十 四人牌局

圣诞节两周长假来的时候,薛蟠、袭人、晴雯三人结伴去西班牙玩了。本来约了宝玉一块儿,可宝玉推说自己感冒还没好利索,宁愿呆在万盛岛上,和张太医王子腾这些老前辈一起过耶诞。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而且,主观上的别扭最是难熬,宝玉这点想得很清楚。

圣诞节的那天晚上,宝玉、张太医、王子腾约好一起在宁荣楼吃火锅,三个人围着王子腾从国内带过来的大功率美的电饭煲,一人一罐喜力,开始十全大补。

正吃的当口,蒋玉函打电话过来,问王子腾有没有发酵粉,王子腾和他寒暄了几句,干脆直接邀请道:“你这会儿还蒸什么馒头呀?和三姐一块儿过来吧,晚上咱哥几个好好打会儿牌,我这儿吃的都是现成的。”

一个小时之后,蒋玉函驾着他那辆濒临报废的桑塔那,伴着尤三姐姗姗而至。宝玉一眼望去,三姐脸上施了不止一层的脂粉,张太医双目精光一闪,拍了一句口是心是的马屁,“三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王子腾倒责了句,“怎么这么久?鸡腿都快吃完了!”一边添了两副碗筷,宝玉连忙站起身来,“我吃饱了,里面还有椅子,我去搬。”

等蒋玉函夫妇吃完了,四人摆开牌摊,开始捉对厮杀,王子腾蒋玉函一组,宝玉和张太医一组。蒋玉函一边洗牌,一边念叨,“TMD自从出了国以后,就没正正经经地打过一回牌,以前在国内的时候,单位有几个铁哥们,那可是固定牌友,今天非得好好过过瘾才行。来,老张,先把这包烟给开了!”张太医一边拆烟,一边摸牌,极尽附和之能事,“小蒋,这骆驼是国内带的吧,这儿的烟可真TMD贵,跟吃药差不多。我说这出国受的真是TMD洋罪,上回拍了个片子,硬是用了我一百欧。”王子腾叹了口气,也表示赞同,“还是年轻出来好,我让薛蟠给办的那张年票前天给人查出来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统共罚了两百欧。”

“红桃!”宝玉趁机叫了头一把牌。

尤三姐狠狠拍了蒋玉函一记,“你怎么不叫?这一对二留着干嘛?”

蒋玉函敢怒不敢言,王子腾解围道:“三姐,一对可以反牌!”

这一下倒提醒了宝玉,尤三姐一时又懊悔不已。

鏖战到零点,尤三姐嚷着犯困,四个人却玩得正酣,于是大伙儿决定由蒋玉函先把夫人送回大观园,再回来干通宵。

二战开始后,蒋玉函开始显现英雄本色,连连升级成功,话也逐渐多了起来,“以前在单位的时候,领导都愿意和我一对,唉,要不是为了三姐,我才不出这劳什子的国。”张太医似乎很有感悟,“唉,没办法,外语系的女孩子,心高!”王子腾这把正在埋底牌,突然截过来问了句,“老张,你澳大利亚那女朋友还有没有戏呀?”

张太医犹豫了十来秒,“可以说,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机会吹,还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成功。”宝玉忍不住在旁边笑了一声。

张太医立时倒戈相向,“我说宝玉,你小伙儿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宝玉不假思索,“没有,没有,我孑然一身。”

王子腾立马教育了他一句,“宝玉,像你这个年纪的公子哥儿,要是说没处过朋友,这不正常。”

宝玉笑了笑,“嘿嘿,说的也是,那以后要是再有人问我,我就说,一个,不多也不少!”

张太医恨恨地紧跟了句,“我就知道,你这小子是个花花肠儿!”

这时蒋玉函跟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歇斯底里道:“底牌我反了!”

十一 喜迁新居

袭人晴雯她们从西班牙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好多的照片,说是比着流星花园二的实地外景拍的。见晴雯对着数码相机在那里吹得天花乱坠,宝玉顿时觉得F4害人不浅,贻祸人间。当然,自己在康城的时候也曾经被荼毒过一遍,于是不吐不快,悄悄指着其中一张对袭人嚼舌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杉菜和少林寺站过的地方,给她这么一搅和,简直惨不忍睹!”

谁想袭人一摆头便偷偷告了秘,晴雯当即不依不饶,比勒庞还要凶狠似的杀过来兴师问罪,“宝玉,你刚才说什么?”

宝玉情急生智,连忙狡辩,“我是说,美不胜收!”

晴雯余怒未消,张太医又加入战团,“从健康的观点来看,晴丫头也确实该减减肥了!不要老是吃那么多的巧克力和奶酪。”

这时薛蟠偏又火上浇油,“别灰心,反弹是正常的!”

立时引起一阵追打……

这时孙绍祖正从楼道里进来,正好和薛蟠撞了个满怀,在薛蟠凋谢的同时,孙绍祖大声道:“宝玉,好消息!”

原来大观园那边孙绍祖有个老乡要搬到巴黎去,房子正好空出来,于是专程和蒋玉函开车过来通知宝玉。宝玉见此天赐良机,哪肯错过,立即跟着孙绍祖屁股后面跑了……

宝玉一边填表,孙绍祖一边在旁念叨,“宝玉,大观园那边的房子比宁荣楼还要好,厨房带在房里,而且我老乡那间怡红院的户型结构是整个大观园最好的,一会儿你看了就知道了!”这时蒋玉函换档提速,苦口婆心地提醒道:“要不要给管园子的法国姥姥塞点东西?”

孙绍祖一摆手,“切,我早都打点过了,她娘的,法国人也收礼!你还别说,那些个国内地摊上买的东西,他们特喜欢,当个宝似的。宝玉,你住进去以后要是有心,给人买盒巧克力当作圣诞节礼物意思一下就行了!”

宝玉连连点头,心下暗想,还是中国人厉害,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形记,古今中外都能吃得开!

元旦过后的第一个工作周,在雪铁龙桑塔纳的双重护法下,宝玉终于如愿以偿搬进了怡红院的新居。乔迁之前,宝玉倒是买了一盒雀巢巧克力,不过事到临头,却把它送给了小阁楼的老房东。同时为了答谢新老七十二家房客的支持和厚爱,宁荣楼上下集体决定,大年三十的晚上就安排在大观园包饺子吃年夜饭!

其实宝玉的怡红院主要是提供棋牌娱乐场地,年夜饭是安排在蒋玉函尤三姐的稻香村,李纨走后,原来的房子就理所当然地留给了他们夫妇二人,肥水不流外人田。而所有的采购任务,都是由薛蟠一手完成的,主要的理论依据是袭人和秦可卿开的单子,另外辣妹子史湘云还单独开了一份单子,要用国内史老太君给从乐山大佛脚下海运过来的正宗四川火锅底料让大家见识一下辣不怕。

十二 一枚欧币

大观园在南孚市的西北面,是索罗斯房产公司去年才开发的项目,因此设施都是最新的,价格比宁荣楼稍贵,但却物有所值。交通方面,大观园的左近有多路公汽经过,靠临三号轻轨线,购物方面,园内有中国店、越南店,欧尚、家乐福、利得乐均相距不远,且临近一家著名的新教教堂和一个天然的绿化公园,人文环境及生态环境都绝对符合孟子他妈的标准,宝玉简直满意得合不拢嘴。

三十那天,宝玉只顾忙着帮薛蟠拎龙虾搬饮料,张太医王子腾则张罗着帮史湘云准备蟹肉棒、泥鳅、鸡腿、牛肉、猪血、小羊肉等荤料,晴雯麝月袭人负责编排豆腐、蘑菇、香菌、土豆、豆芽、茄子、芹菜、黄瓜、大白菜等一众素料,史湘云自己负责最关键的步骤,烧高汤和下火锅底料。

另外一个场子,孙绍祖在那里用九牛二虎之力使劲和面,惜春、秦可卿在一旁静静地伴饺子馅儿。宝玉和薛蟠堆放完了东西,孙绍祖的第一团面差不多也和好了,于是薛蟠开始擀面皮子,宝玉便开始用英语误导秦可卿的德国老公,如何来包扎一个成功的中国饺子,这时可卿问了句,“宝玉,家里有没有围裙?”

正口沫横飞的时候,袭人从另一边悄悄过来,一把夺了宝玉手里的面皮,开始给假戎一步步地示范。宝玉瘪了瘪嘴,拿着先前包好的一个饺子大声说道:“我这个饺子那里包得不好了?”这时麝月悄悄凑上来,轻声细语:“宝玉,你包的饺子,一会儿我吃!”宝玉摹的瞥见她那一眼的风情,吓了一跳,忙转移话题道:“还是在里面放个欧元,让老天爷告诉我们明年谁的运气比较好!”

袭人的手就像一个加工厂,一会儿玲珑剔透的饺子军团就码成了方阵,宝玉干脆撤了下来,坐在主席台优哉游哉地阅兵去了……瞅一会儿可卿,看一会儿袭人,像是想分辨,究竟哪一个,会是更加优秀一点的贤妻良母呢?

饺子大批量煮上以后,大家开始品尝辣妹子的四川火锅,每人发一盏小碟,自己添料,史湘云身先士卒,只见她依次添加了香麻油、盐、酱、醋、紫然、香菜、成品辣椒粉、生鲜小尖椒,然后饶有兴致地浇了一勺火锅底料汤,想想不对,又叫了一声老干妈,这才心满意足地退出历史舞台。众人于是跟着依样画葫芦,宝玉一咬牙,最后还是只加了前六样。因为他先尝了一块火锅里的豆腐,已经麻木不仁了!

举杯齐祝了新年快乐之后,张太医便不时地跑去给饺子添水,一边却又和孙绍祖拼起了二锅头,来来往往了三回,饺子煮熟了,老脸也红了。

宝玉始终跟随王子腾的领导,只喝啤酒,蒋玉函、柳湘莲则双线作战,猜来猜去,变换不定。假戎喝了一口二锅头,连忙叫果汁,然后也开了一瓶青岛啤酒入乡随俗。

觥筹交错中,宝玉瞥见,蒋玉函不停给尤三姐夹豆腐,惜春不停地给孙绍祖夹龙虾,秦可卿不停地给假戎夹牛肉……

回过神来的时候,麝月、晴雯同时给自己夹了一大块鸡腿,宝玉有点尴尬,“其实我平时不大爱吃荤,还是下一点儿豆芽吧!”

这时袭人哎哟一声,原来是她吃到宝玉的东西了……

伏案:本篇以东海潮为笔名入选《幽默王:2003-2004中国幽默小说双年选》丛书(汉语大词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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