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每个人都能意识到人生是一场修行,要对别人温柔以待,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歇斯底里,就不会有那么多暴力,也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了。有的人活着活着就参透了,有的人可能隐约有点意识,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八岁那年,小美的外公喝了半瓶甲胺磷,自杀了。她人生中,自记事起,第一次面对生离死别。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外公穿着白汗衫,躺在右边屋子的泥地上,嘴里吐着白沫,双眼紧闭,一言不发。当时的她,不知道喝了农药意味着什么,只是看到外婆快急疯了,外婆不会骑车,一路跑一路呼喊左右邻居,帮忙去村口的铸造厂喊小美的妈妈,隔壁邻居爷爷奶奶以及叫不出名字的伯伯婶婶都匆忙赶过来了,七手八脚的把外公抬到门板上,用拖车拉倒镇上的卫生院,外公正在被洗胃的时候,小美到妈妈哭着赶来了。小美第一见到那种高高的涂着清漆又满身斑驳的氧气瓶,立在外公的床头,小美天真的认为也许那个高瘦的旧瓶子会把外公喊醒,和她一起回家。很快,不知道医生出来跟小美妈妈说了什么,小美妈妈妈突然爆发出来一种撕裂的哭声,印象中,在这个几乎每天都充满争吵的家庭环境里,头一次小美好像微微能感受到单纯的情绪。在众人的吵吵嚷嚷中,外公又被运回家来了,不同的是,这次他被安排躺在了堂屋里,头朝里,直挺着,家里来了很多小美不认识的亲戚,至少是小美不记得他们都是谁。外公是不是太累了,睡着了,就像他以前酒喝多了躺在那里一样,小美和妹妹则搬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玩。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公被换上了很干净很整齐的衣服,穿了新鞋子,带了新帽子,还盖上了新被子,比较热,不知道谁从哪里弄来的大冰块,放在外公躺着的床板底下,外公一直没有醒,来了乡村殡葬乐队,来了敲木鱼和尚,来了好多好多亲戚,放了很多震天响的鞭炮,外婆、妈妈、姨妈、堂伯母…各种人轮番坐在外公旁边的长凳上哭,外公还是没有被吵醒。小美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大家哭成一片,小美心里挺闷的,觉得很压抑,很多人问小美为什么不哭,小美说外公在睡觉,吵醒会发火的。
第三天的中午,外公被装进了棺材(小美知道棺材,邻居黄老太太屋檐下就放着一口黑色的大棺材,是装死人的),运上了车去城里的火葬场,堂屋空了。外婆躺在床上,没有跟着去城里。外公被一个工作人员推进了一个火炉里,然后阀门就关上了。妈妈、姨妈、伯母等等又哭成一团,小美想起了某个夏天,她把虫蛹丢进烧的正旺的火塘,只是火没有这么大,封口的挡板变成了厚重的阀门。她跟着父亲和伯伯给外公选了一个黑色的骨灰盒,然后跟着伯伯转到火化炉的另一边,去看外公,外公全身都被烧着了,裹着的被子衣服一点点变薄,只剩下在火炉里的一个被火包围着的黑色的躯体,还翻滚了一下,炉火和热气迎着小美的脸,烫烫的同时带着一些奇怪的气味,瞬间又被火葬场里浓重的香火味盖住了,小美只是好奇,外公为什么不喊疼。不知道过了多久,但又好像没过多久,工作人员拿着一个托盘,喊家属去领骨灰,骨头样子的骨灰被轻轻一敲就成了粉末,被倒在一块红布上装进了刚买的骨灰盒,一众人,跟着外公的相片和骨灰盒回到乡下,外公被安排在屋后河对岸西北角上,小美家责任田里,一座很小的两层小楼房,骨灰盒在负一楼,小美觉得外公的新家还挺不错的,比她自己平时玩过家家的时候搭的房子要美观结实一些。
经常会有邻居跟小美说,你外公没有了,没有人让你骑高头马了,没人给你买糖了,小美还是没有哭,感受不到大人们所说的那种难过。直到几天后,小美在上学的路上,老远看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留着络腮胡,特别像外公,她追着喊了一路,那个人始终没有回头,小美终于意识到,外公是永远的离开了,她再也见不到了,再也不会有人那样宠小美了,再也不会有人护着小美了,小美的童年结束了,那个下午小美哭到发了高烧。
小美的外公自杀,是意外也不是意外,外公是一个极其要强的人,他是家里大房的小儿子,在他出生的时候,小美的太爷爷已经娶了第二个老婆,小美的外公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小美的外公还缺少来自父亲的关爱,在外公的生活哲学了,只有自己暴力强大,才能不被欺负,所以,后来有了小美的外婆,外公还是擅长用武力解决问题,这让小美的妈妈也完美传承了外公时不时会爆发的情绪。
小美从小是一个很钝感的丫头,甚至有一点冷漠和逃避,或者是家庭尖锐化的沟通方式,让她麻木了吧。
她不懂爱,不敢爱,以为没有争吵就是完美的家庭,直到2017年的那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