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梨花一夜满地,耽于尘境。



魂幡在镇净山上修行的时候,鹤鸣皋还不常出门,每天只是窝在旧道观里撒懒。

鹤鸣皋是个神秘的人,了解很多这个世界没有的事,有时会给魂幡讲一点,纯当故事听。

旧道观里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他最大的乐子就是耍魂幡。可惜魂幡总是木头似的钝,容易败兴。

魂幡后来怀疑过,鹤鸣皋把她丢到人间里去,可能只是为了让她变得更好玩一点吧……




旧道观的院子里插了很多旗子,大多是安魂镇宅一类的法器。


有一天魂幡晨跑回来,远远地看见道观门口,鹤鸣皋在眺望那些旗子。见她来了,便唤她过去。

“小魂幡,我刚才在想一个异界的问题,想不出个所以然,你听听看。”

魂幡点点头。

鹤鸣皋于是指了指墙头飞扬着的镇宅旗:

“你说,这旗子为什么会动呢?”

魂幡慢慢地:“因为……有风在吹。”

“如果没有风,旗子就不会动了吗?”

魂幡想了想,没有回答。


鹤鸣皋循循善诱:“如果旗子要有风才能飞起来,那么你觉得,风吹幡动,是风在动,还是幡在动?”

魂幡思索了一会,反问:“鹤先生怎么想?”

“其实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没意思!”鹤鸣皋道,“风动于幡,幡动以风,两者浑然一体,根本没有那么多因果可计较的,当然也没有什么答案——说到底,是为这个问题而争执的人,内心在躁动不安吧。”

魂幡低头:“先生说的是。”

鹤鸣皋敲了敲魂幡的脑袋:“别只让我说啊,我想听的是你的想法。”


魂幡安静了许久。


“吾以为……”她慢条斯理道,“固然风吹可使幡动,但若幡不愿动摇,风也是无可奈何的。”

鹤鸣皋愣住。

魂幡遥遥指向墙头那本来飞扬着的旗子。不知怎的,明明风未停,旌旗却突然垂下,静止不动了。

“而幡若是想动,就算无风,它也会动。”

再一挥手,那旗子竟猛地扬起,朝着与风向完全相反的方向疯狂摆动,像是正被狂风侵袭着。

鹤鸣皋目瞪口呆。

“所以,是幡动。”魂幡给出总结。


“你,你这是违背天理!不带这么玩的啊!”鹤鸣皋哭笑不得,“又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乱来!”

“可是,魂幡不就是天理的一部分吗?”魂幡不解。

“……行行行!说不过你。”鹤鸣皋叹气。


鹤鸣皋叹完气,对着天空看了许久。


“你看这风。”他突然开口,“怕是要下雨。”

“是的。”魂幡附议,“吾去把外面的旗子都收回来。”

鹤鸣皋道:“有啥好收的。杨柳风,杏花雨,沾衣不湿……”

“是大雨。”魂幡说,“不收的话,会湿。”




确实是大雨。

雨家院子里的梨花树被摧残得奄奄一息,刚开不久的梨花被打得七零八落,十分可怜。

雨莺梨扫出的花瓣堆成厚厚一层,攒起来盖在泥土上,像积了雪。


“看来今年春天来我家赏花的人要少了。”雨莺梨扔了扫帚,站在树下拍了拍手,转头,“话说你从刚才开始一直盯着这边看什么?光看不帮忙啊。”

魂幡坐在台阶上,手托着下颌,好像在看梨花树,又好像在看后边堆满花瓣的花坛,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问你呢,在看什么?”雨莺梨走过去,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

“灵魂。”魂幡说。“花的生命结束了。”

雨莺梨惊讶:“你连花的灵魂都能看见?:”

魂幡点头。

“妈耶……你都不累吗?每天看见这么多灵魂来来去去的。”雨莺梨咂嘴。

“不会,吾是魂幡。”

“对了,我早就想问了。”雨莺梨坐到了魂幡的旁边,侧头问她,“魂幡,你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魂幡顿了顿:“这个,如果要打比方的话……”


她指着泥土上的花瓣:

“那是死。”

然后指着书上的花苞:

“那是生。”

最后指向那棵梨花树的树干:

“那是吾。”


“花开花落,在吾眼里就是从生到死。魂幡的世界里只有‘生’与‘死’,所有东西都是一样的,不是生就是死。”魂幡解释道,“不过吾辈为了融入两界,也有努力学习这世上的事情,比如什么是花,什么是树。”

雨莺梨尝试着想象了一下魂幡所说的“非生即死”的世界……太玄乎了,根本无法想象。

“那为什么说树是你?”她好奇道。

“花开了又落,四时更替,而树一直在这里,比花更长久,看似不朽,其实也是有定期的。”魂幡说,“当它枯死,这里又会有新的树,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有花开花落。”

“就像魂幡,魂幡维系着生死,但生死无尽,而吾有终。魂幡能与生死一同存在,是因为吾辈也有更替,当吾终结,就会有新的魂幡出现,取代吾。不过,与其他事物相比,吾确实可以存活很久。”

魂幡说完,认真地看向雨莺梨:“是不是挺像的?”


“……我发现你特别会打比方,甚至还有点能说会道。”雨莺梨挑眉,“怎么平时看起来傻呆呆的?”

“因为你们的好多事吾都不懂……”

雨莺梨压住了她的话头。她搂住魂幡的肩膀往前一带,顺便拿脸把魂幡头上的团子压扁了。

魂幡:???

“你不懂的我可以教你。”雨莺梨把下巴搁在魂幡头顶,“比如我们这些人间的凡夫俗子是如何看待花开花落的。”

“?”

“其实呢,我们东神祝种的观念里没有绝对的死亡,死亡代表着新生,所以花的凋零并不是结束。”

魂幡觉得有些新奇:“怎么说?”

“即使花落了,它也能化作春泥,以新的方式延续下去,获得新生。它落进土里,成为养料,被树吸收,来年就会开出新花。它即使逝去,也还是存在于世上的。”雨莺梨道,“不过这只是我们自己的想法,要论正确那肯定是你。毕竟我们看不到划分生死的那条线,和你没法比。”

“不……吾觉得你说的很有意思。”魂幡道。“吾第一次听到生者对生的看法。”

雨莺梨圈住魂幡的脖子,笑道:“又不是所有生者都这么想……像我现在,离家出走失败,和死没两样了,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突然停了。

雨莺梨依然维持着那个爬在魂幡头顶上的姿势,魂幡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梨花香气。

“魂幡,有个事你记住。”她说。

“如果呢,我家院子里这棵梨花树死了,我会留着它的尸体或直接挖掉,但不会重新再栽一棵梨树。而且无论如何,我都会记得这里曾有一棵梨树,没有人可以取代它。”

戳戳团子,“记住了没?”


“嗯……嗯。”魂幡点点头,“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这样的话你家就没有梨花了。”魂幡不解。

“……”


雨莺梨拿下巴戳她脑袋。




“魂幡,你喜欢人间吗?”

“……嗯。”

“明明知道这是不行的?”


岚站在门口,淡淡地看着屋内生奋笔疾书的魂幡,眼神里说不出什么情绪。

魂幡没有回答。


“鹤鸣皋把你托付给我,是不希望你像……一样,被错误的感情,耽搁了性命。”男人低垂着眼睑,“所以我有义务劝你回头。”

“谢谢您。”

魂幡收好符箓,往左腕上再划下一刀。殷红的液体混入朱砂,她铺开几张信纸。

“但是,大人您,应该明白的。”她说,“对吾来说,她就是生命的意义。吾因她而活,也为她而活。”


岚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叹出。

他无法再劝。


外面雨声不停。


魂幡闭着眼默写符文,不敢看,不敢听,不敢想。

但外面那个人的声音尖锐地刺进心里。

恍若一道惊雷,凌厉的喊声乍响九天,包含了无尽痛苦与凄厉,抱着灰飞烟灭的决心。

——献祭神魂,身体与灵魂被生生撕裂,碾为飞灰。

那该多痛啊。

仿佛自己的心也在惨叫。


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狂风骤雨,闪电雷霆。

惨白的光在她脸上一闪而过。

她拿笔的手抖了一下。


【熬过去,孩子,现在停手还来得及。】

一个声音突然从灵魂深处响起。她听过这声音。

【你是魂幡。行走于阴阳之间,心必须要沉寂。】

轮回的命运第一次具现在她的幻觉里,那张脸上无悲无喜。

【熬过去,你将取代我,成为屹立于世间的支柱,成为这个世界不可撼动的规则。】


那她,她会怎么样?

魂幡张了张口,想要问,却只是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

她会死的。

不,不是死。

魂飞魄散,消弭无形。

阳间阴间,三千世界,都不会有她的身影了。


成为世界的不可撼动的规则?

在这个……没有她的世界?


没人出声。

只有雨声不停。


好大的雨。




雨莺梨孤身一人高悬于九天之上,身边云层裹挟着雷电翻涌如浪,阴沉得仿佛要吞噬天地。

天地被重重暗影笼罩,只有她的衣裙,明艳如朝霞,成为洒落世间的第一滴血色。

鲜红的雨铺天盖地而来。

“我,献上雨神千年传承,将自己炼成无尽血雨,对犯我故土者降下天谴——”

一道天雷劈向雨莺梨,这一道下去,魂飞魄散。

想动用神的力量,付出代价是当然的。

她闭上眼睛,等待即将到来的灭亡。


霎时,千万魂旗凌空而至,截住了那道天雷。


熟悉的声音,震响天际。

“谁敢动她!”

雨莺梨震惊地睁开眼,看见一道青色身影挡在自己身前,径直迎上了接踵而至的数道天雷。


一面魂旗抵一道天雷,只十息间,魂幡身边围绕的魂旗已折损大半。

魂幡数旗并叠护在两人身前,禁不住咳出一口血来。


“魂幡——你来做什么!滚回去!”雨莺梨不可置信地怒吼道,其间的慌乱就连这雨电也无法掩盖。“你们魂幡不可插手阳间事,你身为天道使者,竟敢违抗天理?!你不要命了吗!!”


岂止是不要命啊。


听见雨莺梨那好像还很有精神的骂声,魂幡不知怎的,突然如释重负一般,生平头一遭笑了出来。

还好,赶上了。她想。我不后悔。


数雷并下。

她的身影最终如同院里那破碎的梨花般,落了一地。




“你……你疯了吗……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雨莺梨跪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身下血雨早已积成小河,浸染了怀中少女青白的衣衫。

魂幡的身体已经开始逐渐透明。她黯淡的双眼在看见雨莺梨的一瞬间,突然闪烁起一点细碎的微光,嘴角也升起一点淡淡的笑意。

雨莺梨第一次看见她笑,不由得怔住了。

“如果……吾可以像你说的那样……以某种方式延续下去的话……”

她伸出手,像是鼓起了无限勇气,无限眷恋地,轻轻触上了少女的脸颊,抹去上面的血迹。

“……愿化为三千护身幡,换你一生平安无恙,善始善终……”



无边的黑夜被一线黎明划开天地。

从天际吹来一阵微风,像是谁的一声叹息,拂过了伤痕累累的大地,也吹散了徘徊于世、缥缈的魂灵。

只剩深插在土地里的魂旗,飘摇不停。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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