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乌云吞没星月，黑暗笼罩大地。四处如有空瓶的鸣声。石南生怀抱着九尾白狐狸跪坐在地上，浑身都是凝固的鲜血与眼泪。他努力地哭着，为了人世的寒冷。

  众人已然觉得无趣。杀猪的想回家吃早晨卖剩的猪头肉，书生是被硬邀上来充人数的，酒店老板心里盘算着一天的盈利，买菜的妇女扯开衣襟喂孩子吃奶，偷溜上来的男孩女孩躲在大人身后，老道士骂累了干瞪眼。他们皆闭口不语，环抱双臂等待下文。

  这时风业已全息。一簇簇火光从山上移来，融化了周边的黑暗，将光芒伸及到更远的远方，尽管那个远方之外仍旧只是黑暗。不多时，手执火把的僧人一齐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都沉默着，目光抑郁，神情复杂。

  突如其来的和尚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谁又会想到这妖魔横行的荒山野岭会有和尚？耐不住猜疑的众人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七嘴八舌，嘈嘈杂杂，指指画画，胡说八道！

  和尚之中，走出一人，是二藏。这和尚穿着一身短僧服，大头阔肩，人虽年迈，精神勃勃，正如古往今来所描写的得道高僧。

  他伸出一手，放在石南生的光头上。说也不可思议，方才还干嚎的小和尚竟然渐渐平息下来，单睁着无神的瞳孔，嘴唇嗡动，发出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师父，我不明白，阿狸姐姐何须死？”石南生沙哑着嗓子，吐出的文字如同从枯涸数年的井中捞上来一般。

  二藏轻轻地摇了摇头，柔声道:“她怎么会死？”

  “那她为何不再睁眼，不再对我笑？”

  “她只是为人的虚假和世间的冷意感到疲惫。我想她现在正巧到了哪儿，安稳地睡着了。”

  石南生浑身一颤，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他却再没有哭出一声。

2

  “师父！师父！生是什么？死又是何物？”

  “生就是你终于摆脱了无尽黑暗。在曲折湿润的小道中找到一缕光芒，抓住它、扳开它。全身会置于一种千变万化的感受中。然后你便会哭，会笑，会看见，会听见，会感觉，会思想……”

  “而死就是闭上双眼，好像沉溺海底，浑身冰凉到没有感觉。眼前一片黑暗，耳畔一阵嗡鸣。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想。之后你会做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你生过的一切。当梦醒时，你又会看见那缕光芒，只是……”

  “只是？”

  “只是梦太久，久到足以忘记生的所有。”

3

  坐在地上恢复常态的老道轻咦一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又整整破烂不堪的长袍。他上前一步说:“冒犯。未曾听说说这妖孽横行的荒山藏着一位得道高僧。难怪——”他故意拉长了怪腔调，一语未尽却又不言。

  “天外是何处？地底又是何方！你可又曾听说？”二藏面不改色地说。

  “这……”

  “你知道悬崖峭壁间倒倚着一棵枯松吗？你知道万丈深渊下有一只断翅的甲虫努力向上攀爬吗？你知道无尽黑夜中一颗如豆的星竭尽全力地闪耀吗？”

  老道语塞，一问三不知。二藏却步步逼近。

  “只是乌云密布，你却说黑夜降临。只是劫富济贫，你却说霸匪横行。只是干旱不作，你却说荒世将至。”

  老道浑身发怵，险些跌倒。

  “当黑夜降临时，你心生胆怯。当霸匪横行时，你跪地求饶。当荒世将至时，你丢掉毕生的尊严去向所谓的神佛乞求一粒米一滴水！”

  老道面如死灰，一屁股坐到地上。

  “若不是她有心留你一命，你又有何能耐站在这儿同我论道？”二藏转过身去，对老道也是对老道身后的众人说，“走吧，你们都走吧。这里的树、这里的花、这里的土、这里的一切生灵都憎恶你们，因为你们使它们失去了一个知心的朋友。快走吧！”

  众人默哀，他们都不是傻子，皆明白二藏话里的意思。他们都觉得愧疚，可又无可奈何，能够做的只是朝狐狸鞠一躬，道一声阿弥陀佛。不多时，人们便一声不吭地散了去，与来时的声势浩荡截然不同。

  老道回过神时，自己身后已没有一人。他呆了片刻才起身，看着二藏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他刚疾走几步接着就跑起来，很快就追上一个身着较为得体的人，揪住他的衣袖，质问道:“事先说好的报酬呢？”

  那人冷冷地瞟了老道一眼，从内衣兜中掏出一个绣花袋，扔在他的面前，掉头就走。一瞬间，老道知晓了二藏话语的全部含义:所谓的是非善恶全凭人的一念之间。就如自己为民除害、谋善积德，但到头来不也成了一个恶人了么？他捡起地上的钱袋，满腔皆是怒火与委屈。他想用这钱袋朝着那人的背影扔去，砸破他的脑袋。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将钱小心翼翼的收好，朝地上啐一口唾沫，嘟囔着跟在众人屁股后下山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雾淡了些，灰蓝的天空也慢慢地明亮起来，东方渐渐发红，云彩边儿是粉红色的。

  众僧手中的火把仍旧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光落在石南生挂满泪痕的脸上。半边通红，犹如苹果;半边死灰，宛若白纸。他跪坐在地上，浑身的鲜血凝成块，他的手满是泥土，指甲盖也都扒裂了。

  在他面前突起一个小土丘，新翻泥土上还杂带着碎花。树弯曲了身上。树上的画眉、黄鹂、白灵都躬了身子。树下的红花、绿草、落光叶的灌木伏在地上。众僧双手合十鞠躬诵经。二藏没有弯身，闭着眼拨动佛珠。石南生没有弯身，双眼无神，四肢无力。

  “师父，功德箱里面的钱不是我拿的，那天晚上我去寺庙后院逮萤火虫，回房后我就睡了，枕下还有装虫儿的瓶子。”石南生说。

  “傻徒儿，我当然知道，此事稍后再说。这一晚发生太多事情，你一定累了、倦了、困了，来，咱先回家睡觉。”二藏轻抚着他的光头说道。

  回家？回到那个叫做家的地方，回家！石南生恍然醒悟:阿狸姐姐到了哪？大概是有孙悟空的地方，那里便是她的家。忽的，眼泪开始叭叭嗒嗒的掉，石南生嘴唇嗡动，哽咽着答应道:“恩！回家！”

  记得那天，阳光明媚，燥与热仿佛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行众僧，沉默寡言，各怀心事。石南生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回头看时，一道白光直冲天际，他又看见了让他如痴如醉的笑颜。或许石南生在阿狸死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知道，自己还回不了家，或许永远也回不了家。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