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丝星子也无。

霓虹灯光仍然嚣张地在晦暗无光的天幕跳动，五彩斑斓的光影勾画出一副纸醉金迷的景观。夜幕被那光氤氲出雾蒙蒙的雾气，无数罪恶的影子就一齐潜伏在它下面。

它们匍匐着，怒视着，张了口，亮出牙，对着遥远的橘色万家灯火，只消一眨眼的功夫便能一口气将那暖芒吞进肚子里，咀嚼噬咬后吞噬殆尽。

而距离黎明的天光刺破天幕的那一刹那，却仿佛还有很远的时间。

刑从连脊背微弓倚靠在冰凉的窗棱上，大型落地窗视野良好，放眼一瞧便能将整个宏景市夜景收在眼下。

他将视线从窗外万家灯火处收回，掸掸一路燃烧至只剩烟灰的半截烟卷，垂首拢火又点上一只。湖绿眼眸透过烟上火光微眯成缝，利刃一般钉在方才惨死不久的女人尸体上。

年轻的生命本该如鲜花一般娇美，却有人要将自己一头扎进泥潭里，变成自甘堕落的流莺。人际关系复杂，资金往来甚密，现下虽然惨遭杀害，但能够衣冠整齐，或许也算幸事。

——但这相当诡异。

有什么嫖客会在嫖完一个女人并且把她杀掉之后，还耐心地为她装装点点。轻柔温和不曾再造成伤害，仿若装扮公主。

宏景大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接过这种诡异的命案，何况是在夜里——搅扰了二人世界的苦手案件。要说刑从连心里没有一点烦躁，大概也不太可能。

而他这种严肃微恼的神色，搭配现下长时间的静默，很好地让角落里站着的经理感觉到一种待人屠割的惶恐。

林辰看了眼那边的状况就知道这种简单问讯不需他担心，那位体态丰腴的经理已经没有扯谎的胆量，自然也不用他费心分析什么微表情。

索性收回目光向鉴识科的技术人员领了报告让他们先行离开，以便刑从连进行或许比较粗暴的问话。

只余下他们三人之后，刑从连才有了行动。

皮鞋踏地声打破沉寂，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内响起。行至角落，刑从连揪起此刻正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的胖子，扯着对方衣领轻而易举拎动那人迫其与自己对视，一副不耐烦模样眯眼瞪视相逼。

“给你最后一次坦白机会，你真的不知道她20：00~22：00都接待了哪几个人？”

“警官您看……我们这毕竟也只是个酒店，那客人们有的喜欢保留点儿小秘密，我们也不能刨根问底啊，要是把客人气走了……我们还怎么做生意。”

肥腻语声过后，又是一阵悉悉索索讨饶求救声音。刑从连皱皱眉没再给他半点反应，拍拍手消去满手腌臜腥气，转向自进入案发现场便一直一言不发的警队顾问。

方才寂静一片里，房间角落的问询与回应格外清晰，林辰食指微屈抵上太阳穴轻按揉两下，将杂音干扰排除在外，注意力重新落至地上的女尸。

“匕首插入腹部一刀毙命，丢在角落的凶器没有指纹，基本可以排除激情犯罪。地毯沾上血液的位置相对集中，显然凶手为死者穿上衣服的动作十分熟练，不像临时起意。这应该是一起有预谋的犯罪案件。”

林辰绕尸体走过一圈细细查看现场情况，听得刑从连的脚步声朝这边逐渐靠近，对方投来的目光意义自是不言而喻。林辰顾及此处是案发现场，没再多加谈天，只开口将检测结果与他的初步判断缓声道来。

“不是激情犯罪，林顾问办案水平提升得很快。”

刑从连认真将林辰的话听完，视线转落入他的脸庞时才重新变得柔和泛起笑意。

林辰的汇报简明清晰，思路也井然有序，是他一贯的风格。清冽澄澈的嗓音和干净淡然的动作带着别样的韵味，让那些琐碎的俗事仿佛都成了次要。刑从连回答的语声里也不知不觉带上了些骄傲。

然而这也只是一瞬，跟随他的话语，刑从连复又快速扫视过现场一周，自然而然开口补充完他话中尚未提及的东西。

“案前、案中和案后，凶手都做了足够周密的部署，酒店的app做过手脚，没法逐个追踪IP。监控器只连到走廊，精液和指纹也都被小心处理干净，下体伤口和刀具却明显的留着。”

接下来的话自然不需要再讲，两人对视一眼就能明白。

很明显，这是在挑衅。

但这两个人毕竟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被挑衅的次数多得数不胜数，这点小动作对他们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因而只是稍加停顿，话题就回到正轨。

林辰难得地再一次沉默下来，从看到尸体的一刻起便徘徊在他心头的违和感到此时也依旧不减。

寻常摆放尸体无论在太平间还是入棺，尸体的双手都呈现为自然伸展、平放于身体两侧的放松状态，而眼前这具却是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双腿并拢一起。凶手刻意为尸体穿上衣服已经很令人在意，这样刻意摆出造型就更加捉摸不定。

想来刑从连这样细心的人不会漏掉这不寻常之处，林辰便也没有特意再点一次。

“最初见面时我向你讲过，一切不常规的行为都可以追溯其背后的产生机制，我们这次遇到的应该是三种原因之一——代表着某种诉求的仪式。虽然目前没有更详细的思路，但既然有迹可循，就能够找出凶手的诉求……”

“王朝来了吗？”

思考已经成为必然，点到为止的话足够补充能想到的内容。

既然是仪式，便不可能只发生过一次。如果一个人需要供奉什么才能求得心安，他一定会向他的女神供奉很多次。

问题在于，为什么是这位女性。

明明拥有良好的家世、光鲜的学业，却要以卖身为乐的低级流莺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给凶手带来什么样的满足感。

……

“王朝！除了查清楚账面往来和人际关系以外，优先调查警库档案。近十年来所有死后着衣、姿势工整的女人，关键词还要我教你吗？”

林辰听刑从连道出他的分析并有条不紊安排好调查工作，唇角微弯半作调侃夸赞一句：“刑队长揣摩嫌疑人心理的能力也提高不少，看来过段时间我可以享受退休生活了。”

这样简短话语的来往充作放松之后，自然要将精力重新放回案件上。王朝的效率一向高得可怕，片刻等待之后便给出了详细汇报。

十年之内有六起相似案件，电子档案连同受害者生平都在发来的文件内列得清晰。林辰将大段资料尽数浏览过后，思索片刻又重新转向王朝。

“现在需要再调查一件事。六位受害者死亡前就读于同一所大学，十年的时间跨度下，她们的交际圈如果有重合之处，最大的可能性是大学教授，所以——”

话未结束，王朝便大喊一声重新打开电脑，噼里啪啦一串敲击键盘之声停止的同时，手机已显示收到新的文件。林辰晃晃手机示意身边的人一同来看，一条条浏览过后简略框架已基本成形。

“死者都选修了心理学教授陈威的课，你知道，研究心理的许多人自己都极易发疯。根据王朝提供的详细资料，如果将陈威假定为凶手，刚刚提到的「仪式」可以找出一种解释。”

“从心理学来讲，双手抱在胸前是一种极为普遍的防御状态。尸体这样呈现，也许是陈威希望这些女生能够保护自己——综合身份判断，这种保护基于她们「流莺」的身份，换一种说法，陈威希望她们不要堕落。结合他的生平经历，为受害者穿上衣服的行为以及对杀害对象的选择标准也能得到解释。”

人们经常说剥丝抽茧，往往在揪到一个源头之后，丝线就会被一点点扯出，紧裹不住包藏在其中的真相。

比如现在，案件进展逐渐变得顺利，刑从连大踏步上前与林辰并肩而立，望着吊灯越过肩徽风衣将自己的影子拉长罩在林辰身上。

“原来如此，王朝那小子干得不错。既然线索已经锁定在这个陈威身上，接下来我们就该好好拜访他了。”

“走吧，林顾问。”

刑从连解下藏青长披风不由分说细细拢在林辰身上，弯腰躬身做出请的动作，眉眼上挑，一似初识。在为他拉开大门的同时，快步跟上与人同行。

灰扑扑的吉普车依旧是那副老旧模样不曾有过变化，林辰照常坐上副驾驶静待刑从连驾车驶出。至拐角处不经意回首，酒店名字印上霓虹彩灯光炫夺目，肆无忌惮地矗立在夜空中。

而天边，已经开始泛出昭示朝阳的青白。

林辰屈着右肘搭在车窗，手指轻揉几下太阳穴唤回注意力，点滑过手机屏幕查看剩余资料。

陈威7岁时亲眼目睹他的母亲赤裸着身体上吊自杀，他一手培养的妹妹大学时怀孕并因大出血而死，可以说这两件事是他犯罪的诱因。

陈威的行为并非仇恨所致，而是出于他心中近乎完美的存在因堕落而死所产生的崩溃心理。在陈威看来，他的杀戮是在消灭「堕落」，从死者身份来看，受过高等教育却以卖身为生的女性就是他认为的堕落。

吉普车在公路上疾驰，林辰的心情却因车内熟悉的烟草味道甚是平静，脑海中对案件状况的梳理也逐渐清晰起来。从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凶手行事极为小心，几乎抹除掉一切可寻的线索，仅凭他对心理状况的分析根本无法定罪。林辰轻叩着手机屏幕沉吟片刻，更坐直一些再次开口。

“刑队长，你有没有听过强化理论？当一个操作发生之后，如果紧接着呈现一个强化刺激，这个操作发生的概率就会增加。陈威第一次杀人是在他的妹妹下葬那天，这是他的「操作」，而由此他获得了巨大的心理释放，这种快感就是他呈现出的「强化刺激」。在这种情况下，他杀人的频率会逐渐加快。”

“所以我怀疑，这十年内发生的凶杀案不会只有六件。虽然我不希望事实真是如此，但有很大可能，还存在被陈威杀害但我们没有发现的尸体。一切做出偏离社会认可准则的行为之人，都可以称为心理变态，而这类人往往喜欢给自己做过的事留下纪念，并存放在对他有特殊意义的地方……陈威母亲的故居，现在还在他名下吗？”

刹车声乍然作响，始终联通的耳机对面已经传来王朝的声音。毕竟是跟着刑从连很久的少年人，在行动力上也充分继承了刑从连的雷厉风格。警队侦查组即刻出发，前往王朝刚刚查出的地址对尸体展开搜寻。

凶手即将落网，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当然，刑从连也相信不会有意外。林辰在这方面的判断向来让他信服。

于是刑从连稍稍放慢了开车前行的速度，在等红绿灯的空当里腾出视线来看向身侧，正与林辰四目相对。

“我退休生活的规划里，林顾问可是早已占据了半壁江山。怕是你已经逃不了了。”

有着好看眼睛的混血刑警就这样异常认真地接上了警局顾问先前说过的话。

于是林顾问突然觉得，大概刑从连早就知道了强化理论的精髓。

所以一直在用情话作为「操作」，呈现给他——或者说他们，一个互相作用的强化刺激，而后让这个操作反复，将他们紧紧束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