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的洪流与理性的碰壁:女神,女巫与女人

女神是个已经泛滥的词,跟前些年的“美女”一样,但凡是个女的,去趟商店或者理发店里走一回,都来来回回被叫很多次美女,不知道打什么时候起,女神也满街都是,随便拎出一个人,都能跟你说上好几个、甚至好几打自己心目中的女神。

那么这些女神是谁呢?很多人给出的选项都是得万千宠爱的明星美人。奇妙的是,真正被称为“女神”的,很难有当红小花,相反,老牌港台女星,八九十年代星光璀璨的那一批,林青霞张曼玉赵雅芝钟楚红邱淑贞王祖贤的那种,柔光镜头后面那些吹弹可破的面孔,那些捕捉之下令人心醉的风韵和眼神,年代带来的距离感和怀旧感把她们集体送上难以撼动的女神宝座。

可见,造神是需要条件的,年代的久远,乃至国别的差异,都可能带来不熟悉的陌生感,天然地形成难以亲近的神秘。任何神都需要端庄持重、完美无缺的形象,哪怕是展露了缺陷,也是“故意让你看得见”并且“洗的白”的缺陷,看起来更为真实,却又为这形象平添了几分神圣。

可是相比女神的受人追捧,另一类女性可能一提起来就使人敬而远之,那就是女巫。

女巫这种生物,在理智健全的头脑里,应该明白是并不存在的。但在活生生的人类历史上,女巫却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体量还不小,人数更是不少。在中世纪教诲的女巫审判中,被历经酷刑终而杀害的女巫,三百年间大约有十万人之众。顾名思义,她们都是女性。而这些女性已经不被视为是“女性”,脱离了人的属性,变成不可与人对话、也难以受人理解的另一个群体。

这个群体里的女性组成五花八门,有年迈寡居、形容枯槁的老妇,也有美艳动人、引人嫉恨的少女,形形色色,她们被踢出“人类”的原因也是各种各样。然而,我们今天一提起女巫,脑海里所浮现出来的形象恐怕却是大同小异:神经兮兮、情绪难以自持的女性,掌握着旁人难以窥探的法术,在深夜里行走,煮一大锅各种黑暗物质并存的卤煮汤,下着恶毒的诅咒……

可见,“女巫”在某种程度上,集合了对“女性”气质中所有阴暗面的想象。正像“女神”“仙女”几乎集合了人们对女性所有美好的想象,甚至放大了某些特质——比如天使心、温柔、善解人意、端庄一样,“女巫”则是走了另一个极端,集中放大了女性的身上独具特色的另一类特质——神秘、“神经质”、感性丰沛。

其实,即便在女神的特质中,“温柔”“天使心”“善良”也都是感性的体现,女性一直以来被认为是更为感性的动物,能够花解语,以柔克刚,这都是需要感性的灵敏才能做到的。然而,这种被称颂的“感性”是有条件的,有限度的感性,往往当真正的感性流露的时候,当更为强烈的感性出现的时候,对“感性”的评价便迅速滑向负面——那便是神经质和恐怖。


 《午夜巴塞罗那》剧照,佩内洛普

在电影《午夜巴塞罗那》中,西班牙尤物佩内洛普所扮演的女艺术家,便是一个感性蓬勃、感性力量远超常人的女性。她捉摸不定,情绪起伏很大,然而感受美和驾驭美的能力非凡。即使在片中,她时常的歇斯底里都会让观众感到被动,虽然这种敏感中包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但更多的让人感到的,恐怕是她难以驾驭的危险。没错,难以驾驭,更无法预测,这样的女人在电影里展现出压倒性的魅力,让她的艺术家前夫仍然为之痴迷,可是我想,在现实中,这样的女性一旦出现,倘若没有像她的前夫那样同样感受力非凡、行业特殊的男性,她的魅力便会瞬间消失,从珍贵的星光沦为不可理喻的恐怖。

这样的她,不要说获得男性的爱和欣赏,可能连“正常人”这样的标签,都会自然而然地从她身上被抹去,变成一个不可亲近的女巫,一个异类。男人厌恶女人的“神经质”,厌恶女人的眼泪,厌恶女性莫名其妙的第六感和特别准确的怀疑,这些女性化的“感性”的放大,让男性往往感到无所适从,尴尬和无力。为了掩饰这种境遇之下的无能,他们展现出愤怒,用更强悍的力去冲击女性感性的巨力所带来的不适感和压迫感。

男性是比女性社会化得更为彻底的一种动物,他们从小被教育要成为更为理性、更为适应公共生活的人,可是这也让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更为僵硬、更难卸下包袱去任凭感性和灵性流通,更难表达感情。理性的利刃能够所向披靡地让他们在现实的功名中杀出血路,可是,一旦遇到生活的另一面,与人息息相关的感性领地,男性却往往束手无策,难以凭借他们一以贯之的理性去踏入,甚至难以用理性去分析和瓦解感性的世界。

这是很多男性没有遇到过的境地——在日常生活中,在绝大多数的时间,不管是高级餐厅的包厢里,还是街头烧烤摊的酒桌旁,男性在桌上把酒言欢,唾沫横飞地探讨着他们对政治、时事、经济的理解和看法,而女性大多数的时间只需要沉默的倾听和适时的微笑,展露出优雅的姿态,微妙的附和,或是恰当的乖巧。

男性于是从中得到了面子,自信心的加强和虚荣心的满足;而女性呢,或许得到了“宜室宜家”的褒奖,或是从众多男性毫无非议的褒奖目光中获得了“下一次还得这么做”的行动指南。

这是在绝大多数时候,作为女神的女性作为“陪伴”和被欣赏的雕像所发挥的作用:气氛的黏合剂,关系的柔化剂。

可惜,总有那么些女性,她们身上所蕴含的巨力,并非“女神”的套子可以罩得住的。像月光下的潮水一般,它涨涨退退,从无定数,活跃而灵敏,自由而无拘束;一旦感性的力量爆发,有一种荡涤一切的感受力能够扫荡过这个世界目力所及的每一个角落,从任何一个边边角角发现美,发现诗意,发现令人心碎和令人喜出望外的点点滴滴,感受到匆匆路人的每一丝神色中的故事,感受到每一片落叶里难以言喻的况味……世界在她们眼中时常是陌生的,引着她们用好奇的眼光去重新打量这个连空气都透着不同味道的世界。她们因此而欣喜若狂,也时常因此而为自己的渺小愤怒、为世界的无常落泪,为一切她们能感受到的美与诗意的短暂而心痛。这样充沛的心灵往往满的要溢出来,太多的物需要捕捉,太多的事需要表达,但是正因为太多,语言的承载力往往显得那样苍白微弱。

这种不受规则约束的感性力量,让社会化赋予的防备和准则都化为乌有,它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理性之外的世界。这种恐慌让人担忧,于是试图用女巫,用“神经质”,用“女人嘛不过如此”来指责这些男性很难拥有的气质。因为这样的气质需要人格具有相当大的弹性,能够极度的柔软无形,也能够瞬间尖利成锋,但越是被理性归束得完好的人,越难以理解这些流动的潮汐。

因此,当我读到女性作家的文章,我内心时常有一种怅然:她们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感性力量最为丰厚的群体,但也因此而可能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为不幸的群体。巨大的感性力量和感受力虽然本该是过人的天赋,但这种天赋本身,并不具备、甚至会毁灭一个人追求世俗幸福的能力。比如我最爱的张洁,她一生都在致力于书写她最熟悉的群体——知识女性的命运,她笔下的这些女人形色各异,聪明灵敏,感受力丰沛,乃至从世俗的层面上往往愚不可及,时常做出平凡人难以理解的选择,或许有人觉得是“作”,是“神经病”。

但如果换个角度,从纯粹感性的角度看,她们的选择都完全可以理解——是追随反复无常的爱人,是年复一年的写诗,是终身未嫁却因心有所属而按照某种常人难解的方式生活,是为了某一个微小的事物失魂落魄。这种“女巫”般的神经气质,其实正是介于孩子气和疯狂之间,是一种微妙的平衡。成年人的四平八稳和世故的不出意外,都无法与这天真和疯狂抗衡。

正因为此,因为这种纯粹和天真,她们很可能吸引到男性的爱,获得关注。因为这是感性力量天然自带的女人味儿。可是同时,那人若并不具有同样充沛的理解力和欣赏力的话,这“欣赏”和“爱”便变成了一把刀,注定了她们悲剧曲折的情感历程,乃至人生命运。最终,他们会用厌弃的沉默和逃离,用一个“神经质”“神经病”的封号,去封闭一颗或许无比丰富的心灵对他们开放的可能性。

这样的命运和遭遇,并不仅仅存在于私人领域,公共领域也是一样。一个女性的话语和形象,往往带有更多感性的色彩,然而固有的世界已经习惯于把“感性”看做是低于理性的一种思维,理性是高级的,感性和直觉则是低级和不可信的——那么,感性女性需要更多地学习如何做更为理性的人,而已经掌握了“更高级理性”的男性,却时常忽略了如何学习保留和开发同样珍贵的感性。通过挤压感性,男孩子们往往容易失去看到另一种思维的窗口,而这原本可能会指向对世界更多的理解和灵感。

女神于是地位永固,她们成为女性努力的方向和目标,更多是静态的、如同维纳斯的雕像,呈现出一种永恒的静默;而女巫,这种瞬息万变的异类,却是动态的,无法恒久的“魔法”的化身,带有智力之外的、包含情感的表达,永远背负着“不可理喻的疯狂”,被贬低、被无视和逃离。

不幸的是,人们常常忘记,其实“女巫”们所有的感性气质并不是某一类人的专属,而是整个女性群体与生俱来的能力,加之社会化留给女性的空隙,对女性感性的保护,她们更多地保留了这种力量。既有的规则渴望塑造的是能够压制住感性魔法的女人,比如时时服用冷香丸以压“热毒”的宝姐姐,然而这“热毒”却难以祛根,仍然暗流汹涌。

所以,每当我看到有些男性对女人的要求和期待是完全的冷静、得体时,在面对女性汹涌的感性愤怒出离、乃至摔门而去时,我怀有深切的同情,因为他对女性的认识恐怕仍是出于对感性“低级”“女人气”的鄙夷。

毕竟,从幸福的角度而言,对女人整体具有深刻误解的男人,不可能真正爱上一个确切的真实的女人,也就无缘品尝到感性的细微给灵魂带来的荡涤。对真正有胃口的灵魂而言,爱上一个女神的躯壳所带来的快意,远不如与一个女巫同样激流勇进来的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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