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一座最好的城 第三章

第三章

早期的伊城,几乎是没什么楼房的。

一片又一片的平房,就像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敞开的口袋,里面装着满满的张长李短鸡零狗碎。装着满满的春去秋来,刮风下雨。

酒鬼老庄是伊城街头巷尾有名的闲人。

伊城大大小小的食堂面馆几乎没有老庄没去过的。

那时,不流行叫什么大饭店之类的,就是某某饭馆、某某食堂。

有时候,大清早,当你进一家面馆儿准备吃面时,老庄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坐在那里了。如果你恰好和他坐一张桌,他就会睁着有些饧有些瓷的眼睛,怔怔地把你看上几秒钟,随后,把面前的雪鹿牌啤酒向你一推:来,喝上点儿。

你当然是拒绝了他。他也不介意,自己拿起来猛喝一口,随后抹抹嘴巴,又像刚才那样有些饧有些瓷地盯着你看。

如果这时你身边有人聊起伊城最近发生的大事小情,老庄的眼神随即就活泛起来,有了光泽,也有了神气,他抽抽鼻子,清清嗓子,就加入了聊天的行列中。

老庄的音声不高,节奏不快,可你听他说话又句句在理。上至新闻联播里某条新闻中的某个细节,下至伊城谁家的小子娶了谁家的女子,他都悉数掌握。

聊着聊着,面上来了。

老庄也不急着吃面,把碗轻轻往开推一推,微微皱着眉头,仿佛和眼前的面条有什么不愉快一样,用筷子挑挑、翻翻、瞅瞅,好半天才吃一口。

要是夏天的话,有时候早上就很热了,因为面馆普遍都不大,也就四、五张桌子的地方,人多了,挤,再加上厨房的热气,就更热了。这种时候,老庄一般会很快吃完面,到外面找个凉快的树荫歇着,呆呆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和车,时不时拿起戳在面前的啤酒瓶,把瓶口往嘴里一栽,咽上一大口。

要是冬天,老庄就不忙了,在小面馆里一坐就是大半天。

老庄是不白坐的,他会不住气地跟面馆的老板要啤酒,一上午能喝六、七瓶。

上午喝完了,中午吃碗面,再一直喝到下午。

天擦黑时,老庄摇摇晃晃地从老史面馆走出来了。有时,会和剃完头出来的侯铁匠擦肩而过。

人们都缩着脖子骑着自行车往家赶,有人的车把上会挂一袋菜,那是做晚饭用的。步行的人则低着头只顾往前赶,没人看一眼老庄,老庄也不看他们。

人们有人们的去处,老庄有老庄的去处。

旧二轻局一带,一中南墙外的菜园子一带,有几家小饭馆,那是老庄和酒友们的天地。

伊城什么时候有了老庄他们这一批酒鬼?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想过,也想不清楚。

酒鬼这个物种,好像是在某个失意的夜晚突然就冒出来的。

老庄和他的酒友们坐在一起,菜是很简单的,三、四个凉菜可以伴随着他们每人喝下一瓶绿瓶二锅头,然后上两个炒菜。有时候,连凉菜也不要,那是他们欠账欠到月底还没给饭馆老板结账的时候。

酒鬼们坐在一起说什么呢?

有时天南海北什么都说,说得脸红脖子粗。

有时什么都不说,各自举起面前的杯子示意一下,皱着眉头吞下去。

不管哪种,老庄坐在酒友们中间,都觉得寂寞,是真寂寞。

是啊,不寂寞的人有他们不寂寞的原因,他们有很多事儿可做。忙工作,忙挣钱,忙孩子,忙老婆……

寂寞的人也有他们寂寞的原因。

可是,当寂寞的人发现自己很寂寞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酒鬼。成了一个酒鬼之后,更寂寞。

所以,当你成为一个洒鬼的时候,你的寂寞其实是没多少人能够知道的。

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是不酗酒的人多啊。

刚开始喝的时候,老庄是很寂寞的,喝着喝着,眼前的酒把他和其他酒友们拉到了一起,老庄就觉得没那么寂寞了,他打心眼儿里感谢酒。

……

后来,老庄的酒友们逐渐减少了。

不是他们戒酒了,而是一个一个慢慢都醉死了。

老庄还活着,寂寞地活着。他依旧每天浪迹于伊城的大街小巷,像个醉醺醺的行者。

再后来,伊城的平房慢慢拆完之后,旧二轻局、南菜园……这些地方就永远地成了伊城老一辈人心中一个熟悉的词语了。只是,这词语再也没法和眼前的实景对应起来了。

老庄慢慢地没了去处。

老庄慢慢地没了。

……

一个酒鬼,在酒店关门之后,就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这世上的酒鬼,有一半儿是醉死的。另一半儿,则死于寂寞。

这个时候,我已经上高中了。而这些酒鬼们正在伊城的大街小巷蓬勃生长,这是他们的黄金年代,也是我的学生时代。

现在,我回想我的学生生活,对于其它的细节,已经很模糊了,只有一件洁白的羽绒服在头脑中异常清晰,无限膨胀,像一片洁白的羽毛,时而飞升时而飘摇,永远不会沉降在记忆的湖底。

那是有一年的元宵节。

那个时候,伊城的西面已经慢慢地有了一片房子的群落,也有了几个单位在这里落地。虽然,它还不是伊城人口最集中、最热闹的地方,却也有了一定的规模。

那个时候的单位分别是第二幼儿园、乡企局、人行、建材厂、矿管局。二幼和人行是楼房,那时,伊城的楼房并不多,所以,这两个地方的高度,就是伊城人那个年代对楼房的记忆。虽然,这为数不多的几个单位中,后来有些就消失了,可当时,它们的存在,让伊城西部慢慢有了人气和活力。

那一年的元宵节,我看到了我的一位同班同学,也是我心仪的一位女生。

她穿着一件洁白的羽绒服,在广场的旺火堆旁边走来走去,轻盈、自在,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在黧黑的天幕下飞来飞去。当时,我的心是慌乱的、飘摇的。

我并没有站在这位女同学所在的广场上,当时,我在广场对面的公园里,公园有一座高高的土山,土山上有一个亭子。我站在这个亭子的边上,出神地望着对面旺火堆旁的那一片小小的白,目不转睛。

当时,我是多么想冲下亭子,快步走到对面广场上的旺火堆旁啊。可是,我没有,我只是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看着,看着……

许多年之后,公园几经变迁和修缮,小土山上的亭子被连根拔起,不知运到了什么地方,也许是扔了吧。对面的小广场先是硬化,再是增添运动器材,植树,增设座椅,已经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影子了。

我还是时常会进入这座公园。

还是时常走上当年的小土山,这大概是当年遗留下来的唯一一个痕迹了。

我站在这座已经没了亭子的小土山上,出神地张望对面的广场。

对面的广场有时绿树浓荫,有时秋叶飞舞,有时则冬寒逼人。可是,却再也没有点过旺火堆。因为,它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广场,当年,它是没有硬化过的一片黄土垫成的空场子,专供元宵节点旺火堆用。

而现在,它是大理石铺成的一个公园广场了。除了一场厚厚的白雪覆盖在上面,会留下痕迹之外,其余的时候,别说人,连又厚又重的时光踩在上面,都留不下什么印迹。

我望着,望着,眼前仿佛幻化出当年的时光,当年的旺火堆那红红的火光仿佛又升腾在眼前,旺火堆边那个身穿白色羽绒服的女同学仿佛又穿梭在人群中。

今天,我时时能碰到当年的那个女同学。

可是,她又分明不是当年站在旺火堆旁边的那个她了。

时间已经把出神凝望的我和如蝴蝶般蹁跹的她,留在了久远之前的伊城。

许多年后,这座公园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白马公园。

而我当年出神地凝望着对面广场的那段往事,却还是那样模糊。

只有那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异常清晰,还有……穿羽绒服的那个短发女孩子……

其实,她有没有出现在当年元宵节晚上的旺火堆旁,都不是一件确定的事。

只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对这位女孩说,我也好想和你并排站着,看风吹乱你的短发,看天边那抹独属于少年人的忧愁……

那时,国营澡堂又是我们的一个好去处。

这是一座高大的建筑,却又不是楼房,是一座高大的平房,高大到在我心目中就像楼房。

去国营澡堂洗澡,不仅仅是为了洗澡,更多的是为了玩儿水。

一帮人相跟着去了,基本不带什么东西,在我印像中,好像就是一人一条毛巾什么的。

澡堂的墙面和地面都是水泥抹成的,简洁、干净、明快,没有一点儿多余的东西。一进男浴室的门,对面就是大池子,大池子正对的这面墙上安着篷头,有一长溜。其实,叫喷头比蓬头更准确。因为上面的莲蓬头早就被不知什么人拧走了,不见踪影了。管澡堂的人也懒得再往上配,于是,水顺着管子像一根柱子,直接就敲到了我们身上,那种滋味,真是又痛又痒又舒服啊。

冲一会儿,就扑通跳到池子里泡着。我们的一位伙伴不安分,竟然在池子里游起了泳。泡一会儿,上去,再冲,冲的间隙用旁边放着的一个破脸盆接水互相泼。闹到实在不可开交时,就听门外管澡子堂的一声断喝,干甚了。于是,消停一会儿。每逢这时,门外往往会进来一个上些年纪的人,过来,慢条斯理地拧开水管,冲一会儿,再下去泡一会儿,再上来,站在龙头下卖力地搓一会儿。有时候,也会向我们中的某一个求助,说,来,小后生,咱们互相换着搓。

等冲到身上的皮肤都起皱的时候,觉得该出去了。就一块儿出去,在澡堂的大厅里待一会儿。大厅是正对的两长排供人休息躺卧的床,床和床之间有高高的隔板隔开,大约五、六十公分高,躺下去,谁都看不见谁。

床上铺着竖条纹的大长毛巾,有闲心的话可以在上面躺着,没人管你躺多长时间。

有时,能听到不远处的床上有人唠嗑,也有的床上,传来轻微的打呼噜声。

有人坐在床边上,边擦头发,边点着一根烟抽。那时不流行打火机,都是土褐色的盒面儿上印着暗红色的“安全火柴”四个字,一般都是山西平遥出产的。火柴擦着的一瞬间,离着老远都闻到它特有的味儿。烟也有烟不同的味儿。那个时候青城已经很少了,大部分人抽的是钢花或大青山。偶尔有人抽青城烟,它那种特有的清甜中带着一丝辛辣的味儿立刻就弥漫开来。钢花是微辛的一种味儿,大青山也还行,不过比较辣。

那个时候,一盒青城五毛钱。一盒钢花一块五。一盒大青山两块五。

这些烟,我们都偷着抽过。

大家一致觉得钢花的口感最好。

哈哈,岁月深处的钢花烟,如今,早已绝迹了。

在澡堂子泡够了,就去影剧院。

影剧院是伊城的老建筑了,老到什么程度?

我第一次去伊城的那年,它大概就已经二十岁了。

我去伊城的时候,是1989年。

影院剧的入口门有些年久失修了,是那种老式的双扇弹簧木门,外面用一根大链锁锁着,双手用力一推,门扇之间就有一道极宽的缝隙,可惜,这缝隙大人是进不去的,只有十来岁的小孩子可以,也就是说,我们恰好可以钻进去,而且,我们也这样做了。

正是下午,电影是不开场的。

整个影剧院里黢黑,待上几分钟,就适应了,在极黑中反倒也能看见一丝丝光亮,那光亮是一排排的硬木椅子发出来的反光,光源来自两侧墙上狭长的窗子,窗子之间有一孔排风口,下午的阳光照在排风口的叶片儿上,叶片有时懒洋洋地转几圈。

突然,有几只鸽子扑啦啦飞出去了。

原来,这里是它们的家。

好容易熬到电影开演的时间。

第一个进门的当然是管理员,他哗啦啦地把锁着门的大链锁打开,顺手推门进来。我们听到声音,全部缩在后排座椅下,一动不动。管理员大概看一下,见没什么异样,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灯开了,看电影的人陆陆续续进来。

等人多点儿的时候,我们就从座位下悄悄地钻出来,一脸庄重地和那些买票进来的人一样,严肃地坐在那里等着电影开场。

那部电影叫《阮氏三雄》,讲了《水浒传》里智取生辰纲的那段。电影不是特别吸引人,所以,我们看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就起来靠边儿四处乱逛。逛着逛着,竟然逛到了影院的顶棚里。

影院的整体构造是两层。二层与楼顶之间是又高又阔的空间,里面是横梁、架子,大概是起支撑作用的吧。站在这些粗大的横梁上往下看,可以看到一楼的观众席。

观众们都聚精会神地看着电影。

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向下吐了口唾沫,这口唾沫正好落在一个空着的座椅上。旁边的人大概是听到了声音,扭头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到,就又继续专心地看电影了。

这时,我旁边的董礼解开腰带,掏出了自己小便的家伙,对准了下面的观众……

请原谅,如果你是当年看这场电影的其中一个观众,又不幸被浇湿,那么,你一定要原谅,那不是我干的,那是董礼干的,千真万确。因为,在他冲着观众席撒尿的时候,胆小的我还有明晓东,早已经手忙脚乱地溜出了影剧院。

影剧院外面时间还早,阳光柔暖。

站在门口无所适事事的我和明晓东,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白雪。

不是下雪了,白雪是人名字,是个漂亮女孩的名字。

那时,我和明晓东不知道站在我们旁边的这个女孩子就叫白雪。

我瞟了一眼白雪,就把头扭向别处,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

明晓东的嘴半张着,眼睛瓷楞楞地盯着白雪,不争气的鼻涕在瞬间露了一下头。

白雪看到明晓东吸溜着鼻涕,就忍不住张嘴笑了,很好听的声音,短发在夕阳下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明晓东这个楞货不仅傻傻地盯着人家看,还装腔作势地和人家打招呼。这一下,白雪笑得更欢了。

我不知道白雪笑什么,为什么笑,我只是觉得有些害臊,我不敢正眼看她,只是时不时扭头瞟她一眼,觉得她长得确实美,美极了,牙齿洁白、整齐,笑起来嘴角向上翘起,有一个微微的弧度。我觉得她对我是不屑一顾的,高傲的,因为她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怎么看我一眼,相反,她倒是时不时被楞货明晓东逗得格格直笑。

我无聊至极,心里面还带着对明晓东的一点点恼怒,就仰头看伊城影剧院房顶上方的天。

可天有什么可看的呢,就那么展着一张不温不火的脸,不动声色地看着地下站着的渺小的我。

影剧院侧门外是几十级台阶,台阶一侧的护手栏杆是钢管儿,天长日久,被磨得油光油光的。我慢慢地骑上去,骑稳之后,两手伸直张开,像鸟展开翅膀,随即就飞速地顺着钢管出溜下去了。

白雪终于看了我一眼。

白雪终于看了我一眼。

白雪终于看了我一眼。

她终于看了我一眼。

影剧院附近的天在那一瞬间明亮起来,温暖起来,好看起来。

三年后,我升入初中。

坐在我前排的,就是白雪。

可是,白雪大概早已忘记了当年在影剧院门外,我和明晓东千方百计想引起她注意的那些情景了吧。

我百无聊赖,想和前排的白雪说一说当年的情景,可是,却实在找不到开口的理由。

从此以后,每当课间作眼保健操,广播里传来“揉四白穴”的口令时,我都能痴迷地把它听成“揉死白雪”。

后来, 我转学了,离开了我的前排白雪同学,再也没见过她。

我转入新的学校后,同班有个叫明宇的同学,瘦,高,细眼睛。

明宇同学特别容易亢奋,一亢奋,说话就漏洞百出。

明宇有一次对我们说,我家门前有根电线杆,又粗又细。

结果,没等他说完,围着他的男生们笑成一片。明宇脸憋成通红,辩解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哄笑的海洋中渐不可闻。以至于后来同学们见了他,都调侃他说,明宇,我家门前有根电线杆,又长又短,又粗又细。明宇照样是脸憋成通红,甚至急了眼要和说这话的同学打架。

明宇就是这样一个人,认死理,容易急眼。上学时这样,后来也这样。

明宇没有父亲,只有母亲,他母亲,就是国营理发馆的郭美丽。

明宇那个时候就偷偷抽烟,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浓浓的烟味儿。有一次,我看到他在跟小卖部的莅师傅买烟,是三块一盒的三塔烟,白色包装,云南产的烟,好像是大理卷烟厂。后来我也偷偷学会了抽烟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抽的都是这个牌子的烟。

莅师傅是伊城街面上为数不多的最早开始开小卖部的人。

莅师傅的小卖部当初是开在一个白铁皮焊成的手推车上,一米七八长短,一米二见方的手推车,里面可以放得下一个小火炉,一年四季,人就守在里面。当初,伊城的小卖部是极少极少的,只有沿街的两个门市部,一个叫红海一门市,一个叫红海二门市,除此之外,就是莅师傅的手推车上的小卖部。

到了黄昏,莅师傅把货车推回家,歇了业,吃过晚饭,就背了一个黄挎包出门了。

背着黄挎包的莅师傅,是去给那些开在家里、不挂牌的小卖店送货去了。主要是送烟,这些都是假烟,便宜,可以和真货卖一个价,所以,那些在家里开个小店的店主们,都愿意要他的货。现在想想,莅师傅是颇有经济头脑和眼光的,那个时候,他就开创了送货上门的服务,这是今天主流的一种供货方式。虽然,他送的是假货。

莅师傅送了几年假烟之后,挣了不少钱,就不在街上摆他的那个手推货车了,他开了批发部。烟、酒、糖果、肥皂、洗衣粉、日用品,品种越来越多。这个时候的莅师傅,早就不搞假货了,卖的都是真货,价格也公道。

可伊城起初做小买卖的人都知道,莅师傅的家底是靠贩假烟撑起来的。

这成了莅师傅的心病。

得了心病的莅师傅,这时应该叫莅老板了。

慢慢的,伊城像莅老板这样的批发部、商店多起来。

饭店也相应地增多了。

木老板的凤凰楼算是一家规模较大的饭店。

木老板的饭店开在伊城东出口的牌楼附近。这座牌楼也算是伊城当时的一个标志。伊城陕西移民过来的人多,陕西人说牌楼这个词时,后面带个儿字,念出来就成了牌楼儿,这种发音方式也是区分地道伊城人和陕西移民的一个标准。

木老板的饭店里,力社长是一位常客,常常来照顾生意,木老板不敢怠慢。

每次力社长一来,服务员三三就躲出去了。木老板遍寻不着三三,只好叫自己的老婆出来顶生意。力社长每次来都吆五喝六地带一帮人来,有时,酒鬼老庄竟然也在其中。

力社长喝得半酣时,就高声喊喝着让木老板的老婆也过来坐。木老板的老婆推托了几次推不开,只好过来坐下。见木老板的老婆过来坐下了,力社长高兴得前仰后合,借着前仰的机会,就把桌子底下的一只手伸到了木老板老婆的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木老板老婆的脸色微微一变,找个借口起身去了门外,再不回来。

从此以后,每当力社长来,找不到三三,木老板也不恼火了,也不叫自己的老婆出来顶生意了,改成他亲自坐在那里陪力社长喝酒。力社长脸上的笑意明显没那么浓了,他也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攀酒,让木老板多喝。

有时,烟抽没了,木老板就起身去拿。吧台边的烟是分层放的,当众人都喝多时,木老板拿的就是莅师傅送来的烟……

这些,都是发生在木老板凤凰楼里的事儿,都是真事儿。

能吃能喝的力社长当了十来年报社社长之后,就死了,是癌症。据说,一米八几的大个儿,蜷在医院的病床上,成了一团儿。

我们家刚搬到伊城不长时间那会儿,一次, 我和母亲、弟弟,在凤凰楼跟前儿的档案局院子照过一张相片儿,那时,我穿的还是当裁缝的母亲缝制的衣服,母亲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的身后是一棵长势很好的垂柳。

那时候,我只知道凤凰楼是伊城的一家大饭店。

那时候,伊城的国营饭店已经没了,关闭了,它所在的那位置,伊城人还是习惯地叫国营饭店。

很久以后,凤凰楼饭店也没了。

也很少有人能看到木老板。

现在,站在凤凰楼原来的位置,看到的是一溜底店,全新的,没有一点儿原来的影子。

那时,我时常站在凤凰楼一带向西回望伊城。

我家在伊城西端,起初,伊城那么荒凉,后来,伊城渐渐热闹, 渐渐有了人气,是谁让伊城有了人气,这似乎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是不断涌进伊城的人们?是不断崛起的建筑?

后来,我还是时时会路过原来的凤凰楼一带,回头看一眼它曾经的位置,我看到的只是一抹记忆,轻烟一般,也许,再过些年,这股轻烟一般的记忆,也会逐渐消失吧。

那时,记忆中的伊城,又将在哪里?

我似乎还能听到力社长他们吆五喝六喝酒调笑的声音,看到莅师傅背着一个大大的黄挎包挨门逐户送假烟的身影。

这只是我心里的伊城吧。

如果真有一个跟在现在身后的过去的时空,那么,它又在哪里呢?

时空,河流一样的时空,流走了,就没了。

人们都这样说,可是,我分明从它激起的浪花中,看到了过去的影子。

有一种人,可以永恒地活在过去的时空中。时空可以老化他的肉体,可是,却无法改变他内心的想法和他的眼睛。

马大为就是这种人吧。

上两代的伊城人大概都知道马大为的真名究竟是什么。

现在,知道马大为真名的人几乎没有了。

马大为大概走遍了伊城的大街小巷,这一点,能和他相比的,大概也就只有酒鬼老庄了吧。

我第一次见到马大为的时候,他就戴着厚厚的白线手套,那时,是夏天,可是,他就那样戴着厚厚的白线手套,从不曾见他脱下来过。唯一的一次,他来到郭美丽的国营理发馆,推门进来,神情沉静地说自己想洗手。那时,郭美丽正在给我理发。

郭美丽显然习惯了马大为要求进店洗手的要求,她平静地说,去别处吧,停水了。

马大为也就没再追问,神情淡定地走出去了。

马大为出去后,郭美丽带着一点点嫌弃的神情说,很麻烦的,这个人,一洗就是半个小时。

后来,郭美丽和其他几个同事合伙盘下了国营理发店,这理发店就成了私人经营的理发店了。我时常去郭美丽的国营理发店,一直理到十多年后的伊城大拆迁来临,国营理发店被拆。在这期间,我再没见过马大为来店里要求洗手。

不过,在伊城的街上,我却时常看见马大为。他的手套似乎在逐年加厚。

马大为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

据说,他以前是个歌手,唱男中音,学的是蒋大为的路子,唱得也还不错。

后来,马大为的老婆跟人跑了。

从那时起,马大为就开始洗手,不停地洗。洗干净后,就觉得必须把手保护好,不能弄脏,就开始戴白线手套。戴着那么厚的手套,还是觉得手脏,只要看到理发馆之类的门店,就要进去洗手。

有一次,我在皮市场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吃饭,正好碰到了马大为。

马大为看到我坐在那里吃饭,就友好地向我点了点头,开始和我攀谈起来。其实,也不是攀谈,是他一个人在那里自说自话。因为,我看见,他虽然面对着我说话,眼神却一点都没有看我的意思,所以,等于是他自己在和自己说话。

马大为说,你才吃一个炒菜?我能吃四盘鱼香肉丝,六碗米饭。马大为又说,我家里有一百多套西装,八十多双皮鞋,摆满了柜子,一排又一排,我每天要换好几次。你们这些人,衣服和鞋太少了。

我没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看马大为说。

说着话,菜上来了,马大为开始吃,并没有摘下他的白手套,就那样戴着厚厚的白线手套,拿起了筷子。

小饭馆的老板撺掇马大为说,再给咱唱上一个吧。

马大为好像没听到一样,低着头,依旧坐在那里大口吃着。

他的白手套,在小饭馆午后昏暗的光线中,白得耀眼。

我盯着马大为看,仔细地看,忽然,我想起来了,我曾经听过他唱歌,唱的正是蒋大为的《骏马奔驰保边疆》。那是我上初中时,一次,在皮市场附近的一家名叫阿吉饭店的地方吃饭,是谁的结婚庆典宴会好像,可是,记不太清了,只记住了马大为上台唱歌的情景。

那一次,马大为穿着一套整齐的西服,人比现在精神,他站在台上,一点儿都不腼腆,感觉也不错,等到弹琴的师傅奏完了前奏,他严丝合缝地切进来,开始唱。他的气很足,声音也宏亮,歌声回响在阿吉饭店的大厅里。

那个下午很晴朗,我听到了马大为唱歌,唯一一次。这之后,我再没听过他唱歌,关于他会唱歌,成了一个传说。

大概,马大为从此以后就开始走街串巷找洗手的地方,四季之中,总是戴着几层白线手套。他眼神沉静,步伐执着,忙着洗手,忘记了自己是会唱歌的人。当他忘了自己会唱歌这件事后,就成了伊城疯子中的传说。

不知道为什么,伊城好几个有名的疯子,都游荡在皮市场一带。

这些疯子,有的慢慢就消失了,大概是死了。有的,很顽强,一直生活在伊城。

当伊城还是平房的伊城时,这些疯子们踽踽独行在那些小街小巷,走累了,就在小饭馆的房檐下歇一会儿。

当伊城成了楼房的伊城时,他们隐身于高楼大厦的阴影之下,如此孤单而弱小,没几个人认识他们。他们曾经的邻居都搬离了他们,搬离了自己的平房。

造物是如此神奇,让躺着的平房站成竖着的楼房,之后,伊城的很多原住民就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人们遇到,对视,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曾经的过往。因为,那些老建筑是他们赖以定位和相认的坐标。

平房时期的伊城,大街上最暴躁的,大概就数李疯子了。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五年级。李疯子拄着一根长棍,棍子磨得溜光,可这并不是他用来打人的武器,他最常用的是半砖。一次,我骑车去上学,突然之间后轮挨了一半砖,我回头一看,是李疯子,他向我扔出了半砖,嘴角还挂着一丝淡定的微笑。

李疯子还有一件武器,就是占领女厕所。他进了某座公厕的女厕所不出来,这间女厕就成了他的领地,没人敢试着进去。

李疯子也是伊城最早消失的一个疯子。那次扔半砖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

大概是疯死了吧。

高疯子的名气也很大。二十多年前,她大概四十来岁吧,瘦高个子,神情严肃,鹰钩鼻子,眯缝眼。据说,她以前是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唱歌很好。

高疯子疯了以后,平时是很安静的,一但疯起来,就要唱歌,而且是跑到大街上唱。

某个烈日炎炎的夏季午后,如果你离得远远的就听到有人唱歌,并且看到有一小群人围着嬉笑,那必定是李疯子无疑。她的头高高昂起,神情专注、感情充沛,看着远处的天,声音嘹亮。

唱完以后,高疯子瞬间就恢复了她平时那种阴恻恻的神情,像是要打谁的样子,围着的人们哄一声就散了,只把一片夏日的灼热还有孤零零地她剩在王府路上。

还有一个郝疯子,以前,她住在福利院边儿上的平房里。人们说,她结过婚,在婆家因为性格问题老是挨打,慢慢就犯病了,越来越厉害,后来又离了婚,回来之后,就疯得更厉害了。

我们家刚搬到伊城那几年,我看见郝疯子时,她还好,有时还会冲我们笑笑,短头发,人也安静。我们家和郝疯子住得又不太远,我甚至和她的弟弟还玩过几回。她看到我们玩,嘴里糊里糊涂地不知说什么,他弟弟瞪他几眼,喝斥着让她赶快回家去,她也不回,依旧站在那里瓷瞪瞪地看着我们。

那时,是春天,伊城每到这个季节,风特别大,沙子眯人眼。那天下午,我们玩着玩着,风慢慢大起来。那时,现在的二幼一带,还是一片荒凉地带,满眼皆沙。我们几个孩子在沙渠里玩儿,郝疯子站在上面看我们,有时会笑笑。

风越来越大了,黄沙漫漫的,她还站在那里。他的弟弟喝斥她,让她回去,她也不回去,之后,他就不理睬她了,照旧和我们玩儿。

再后来,我慢慢儿地就不怎么能看见她了。

听人说,好像是家里人嫌她疯跑,就把她锁在家里不让她出来了。

过了几年,人们把那片沙渠填起来,建起了福利院,又建起了金桌市场,这里越来越有人气了。

我还是很少看见郝疯子。

又过了几年,郝疯子的父母都下世了,她的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兄弟,都不怎么管她,就任由她疯跑。她终于自由了。被关着的这些年,她疯得更厉害了。偶然碰到她,她很漠然,冷漠之中带着一点衰老和麻木,已经开始变瘦了,头发干枯,像破烂堆里的一团乱铁丝。

再后来,福利院也被拆了,经常流窜在院子里的那条大黑狗也不知所踪了。

福利院周围的房子也被拆了,只残留了那么一排。

没了房子的人们忙着租房、买房。

郝疯子是不用担心这些问题的,她像一棵生在伊城西端的枯树,虽然早已腐朽,多少年却硬是没倒下。她还是时时出来游荡,冷漠而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人们。

伊城建起了高大的楼房,挡住了明亮的日光,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走很长时间都走不出这些楼房高大而漫长的阴影。

郝疯子每天就隐没在这些高楼大厦和残留的低矮平房之间,骨瘦如柴。

所不同的是,郝疯子从不离开伊城西边儿,她几乎没去过伊城的东边儿,城市越来越大,东西仿佛两个地方。

每当看到郝疯子,我就会想起小时候玩耍的那片沙渠,那个时候,站在沙渠边儿上看着我们开心玩闹的郝疯子,有时还会冲我们笑笑。

几十年过去啦,现在的郝疯子再也不会笑了,像一棵把根扎在80年代而把一蓬枯枝露在今天的怪树,不时摇曳在伊城人记忆的沙原上。

老史面馆的老板娘有时看到郝疯子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就会端半碗面出去放在她跟前。不用多说什么,饿了,她自然会吃。

只是,这面也不是新煮的,是食客们吃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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