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

紫芸仙子一百岁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里阆苑里里外外的花都开了，满昆仑都是黄蝴蝶。

“哎你们都听说没？紫芸仙子又闯祸了。”粉衣的仙子拿起一朵山茶花，在花篮周边比了比，没决定好要往哪儿插，一边小声跟周围的姐们们说着八卦。

另一个绿衫的仙子顺手将一朵白杜鹃插在自己鬓边，吃吃笑着，说：“紫芸总是冒冒失失的，还好咱们这儿是阆苑，要是在天庭，可不知道得被罚成什么样子。”

瑶池大会在即，阆苑的仙子们正凑在一起编花篮。阆苑的规矩实在比天庭松很多，西王母心慈，小仙子们日子也过得滋润，最喜欢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小话儿。

紫色衣服的仙子瘪了瘪嘴，说：“紫芸仙子有幸得了白泽神使点化，怎么还这么莽撞，神使总是不来参加瑶池大会，恐怕也是怕见着紫芸头疼吧。”

绿衫仙子跟紫芸关系好，打着圆场：“没这回事的，紫芸才多大呀，好几百年前神使就不来参加瑶池大会了。”

紫衣仙子不甘示弱，正想说话，看见青鸟从外面回来，眼睛一亮：“青鸟姐姐，你回来啦？”

青鸟化作人形，走近扎堆的仙子们，四周围着一圈做好的花篮，仙气缭绕。粉衣服的仙子将自己手上的山茶花献宝一样递给青鸟，一边问：“青鸟姐姐，这次瑶池大会白泽神使会回来吗？”

青鸟接过花来，温和笑道：“白泽一向行踪不定，我也不清楚。你们见到紫芸了吗？”

“紫芸仙子一大早就出了阆苑。”

“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绿衫仙子想了想，说：“应该是在后山吧，紫芸老爱一个人呆在那儿。”

青鸟点点头，转身化作鸟身飞走了，几个仙子又嘁嘁喳喳地讨论起来，瑶池边充满聆聆笑语。

紫芸仙子原本是翠水泉眼处那株梧桐上的黄雀鸟，日日受翠水仙气养着，渐渐生出了神志，不同于一般的雀鸟。

原本要修成人形，是要下一番苦功夫的。但她不知道走了什么好运，恰逢白泽在梧桐树下睡觉，沾染了祥瑞之气，竟然在一百岁的时候就化成了人形。

也许是修为有缺，紫芸仙子平日里看着是个少女的模样，心性行为却全似稚童，因此常常闯祸。

青鸟飞出阆苑，绕着昆仑找到一大圈，才终于在后山的一个小角落找到了紫芸仙子。

她穿着鹅黄的衣裳，抱着腿坐在草地上，四周有大片大片的杜鹃和野山茶花。一直黄蝴蝶飞过来，紫芸仙子仰起头，蝴蝶在她鼻尖上停下，她眨一眨眼睛，眼里灵气皎皎。

青鸟落地，化作人形，叫她一声：“紫芸。”

蝴蝶扇着翅膀飞走了。

紫芸仙子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草屑：“青鸟姐姐。”

“你怎么躲这儿来了，找了你好久。”

“大家都在做花篮，你怎么不跟她们一起呢？”紫芸仙子又坐下，青鸟坐在她旁边，将手里先前粉衣仙子递给自己的山茶花递给她。

紫芸仙子接过花来，在手里把玩着，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很低：“我觉得我做不好。”

“怎么会呢？”青鸟将她头上别着的鹅黄色羽毛扶正，说，“大家都会教你的。”

“我觉得我很笨呐。”紫芸仙子有些泄气，她捏着山茶花的梗转来转去，声音越发小了：“我老是闯祸，记性又差，搞得自己又很倒霉，我去只会给大家添麻烦。”

青鸟笑笑，凑过去看她，说：“听说你这回又闯祸了？”

紫芸仙子睁大眼睛，像只受惊的笑鹌鹑：“青鸟姐姐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青鸟笑着看着她。

“……嗯，我把王母送给寿星爷爷的糕点忘在花园里，后来再回去找的时候，糕点都被獬豸偷吃光了，我去抢盘子，结果盘子也给打碎了……”紫芸仙子长叹一声，额头抵着自己的膝盖将头埋进双臂，说：“好丢脸，幸好王母和寿星爷爷没跟我计较。”虽然没计较，但依寿星那个老顽童的脾气，打趣两句却是在所难免的了。

青鸟拍拍她的背，仍旧是笑着：“獬豸还小，难免淘气一些，你下次再小心些就好了，这也没什么丢脸的。”

“可是大家都在笑我，我老是这样。”紫芸仙子瘪着嘴，将哭未哭的样子，一双眼睛里蕴藉着天然的灵气，那是只有翠水泉眼才能养出来的清澈。青鸟想，没有人会忍心责怪她。

“好啦，你还小，再过几百年，做事就会稳妥多了。”

“真的？”紫芸仙子半信半疑。

“真的，不会有人怪你的。”青鸟轻声安慰着。

“但是……”紫芸仙子犹犹豫豫，好半天才吞吞吐吐问道：“但是为什么，白泽神使总是不来参加瑶池大会呢？”

“白泽？”青鸟不明所以，紫芸仙子急急解释道：“因为，她们说白泽神使是因为觉得我给他丢脸，才躲着不回昆仑的。”

“哪有这回事。”青鸟忍俊不禁，说，“白泽云游四方，你还未化形的时候他就经常缺席瑶池大会，怎么会是躲着你呢？”青鸟还欲多说，一只喜鹊飞过来，叫她：“青鸟姐姐，青鸟姐姐，王母说给北海的请帖该送了，让我来找你呢。”

“好，我知道了。”青鸟从地上站起来，拍拍紫芸仙子的肩膀，说，“我先走了。”说完就化作鸟身，跟喜鹊一起飞走了。

紫芸仙子站起来，慢慢走回阆苑。青鸟能随意在人身和鸟身间转换，她却还没学会。有时候她想，自己是在太爱闯祸，又没什么本事，这么早就化成人形，其实从一开始她就选错了。

瑶池边仙子们仍在叽叽喳喳讨论着，紫芸一时不想加入她们，自己一个人慢慢绕到了翠水。她对翠水有天然的亲近，因为她曾在那儿住了两百年，日月流转，仙气蕴藉，她懵懵懂懂渐渐开始生出灵智，好奇地在梧桐树宽大的树叶间歪头看着周遭的一切。她那时候其实还并不怎么懂事，但也隐约知道了，这里是昆仑山，是西王母掌管的阆苑。

翠水淙淙流着，好像跟两百年前没什么区别，仙界有很多很多个两百年，好像一切都不会变。没有谁会在意哪只小黄雀出生了，也没有谁在意阆苑多出来一个修成人形的小仙女。

紫芸仙子沿着翠水朝泉眼慢慢走去，梧桐树仍旧同两百年前一样立在那里。她记得两百年前，她刚好一百岁的时候，在树上做了一个梦，梦里她飞出了阆苑，所有花都开了，整个昆仑都飞着跟自己羽毛颜色一样的黄蝴蝶。她自在极了，在梦里飞呀飞呀，不知道要飞去哪儿。还没来得及想好，她就醒了，从树上跌下来，砸到白泽了身上。那是第一次，她伸出翅膀，看到的是人形的手指头。

白泽被她砸醒了，化作人形，他惊讶极了，看看梧桐树又看看她，半天才缓过神来，笑着说：“原来是只小黄雀。”那是她第一次在翠水见到这么好看的人，后来她听仙子们说，白泽神使是整个阆苑最好看的神仙。紫芸仙子想，白泽实在是个好看的神仙，可惜倒霉遇上自己，神仙们总拿他打趣。就连王母有时候也忍不住说：“白泽一向稳重，怎么你这只小鸟儿却一点没学到，整天莽莽撞撞的。”她忍不住想，要是白泽见到自己，恐怕也会觉得自己莽莽撞撞，很失望吧？

“你这只小黄雀，怎么走路莽莽撞撞的？”紫芸光顾着低头想事情，一不留神差点拐进水里，还好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拉了她一把。只不过这声音，怎么这样熟悉？她吃惊地抬眼望去，正站在梧桐树下，笑吟吟看着她的，却不是白泽又是谁？

“白……白白？？”

“怎么？我才走两百年？已经退化得话都不会说了？”白泽将她拉回岸上，继续补刀，“我每次听青鸟给我传信，都讲你又倒霉了，小黄雀儿，我不在，你怎么过得这么惨？”

紫芸说不出话来，一靠近白泽，她就能闻到自己梦里的味道，那味道干净得像是神界的风，总让她想起满昆仑的黄蝴蝶。她待要开口，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竟迸出两行眼泪来。

白泽见她哭了，略微有些着急：“怎么了小黄雀？有谁欺负你了？”

“没……没有。”紫芸哽咽着，拿袖子擦了擦眼泪，抽抽搭搭地说：“我……我还以为你嫌我丢脸，不肯回昆仑了。”

眼看着紫芸自己悄悄往后退着，又快跌进水里，白泽捉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这边带了两步：“退什么？白泽又不吃鸟儿。我怎么会嫌弃你？你忘记我说过的话了，你既沾了我的瑞气化作人形，就是白泽的仙子了。”

紫芸仙子看着白泽：“可那时候你也不知道我这么笨。”

白泽哭笑不得，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来给她，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要乱想，我不是回来看你了吗。喏，这个，从北海龙王那儿拿来的，给你玩儿了。”

紫芸仙子将夜明珠捧在手里，心里好像扑腾着一直黄蝴蝶，轻飘飘的。她想了想，将青鸟先前给自己的那朵山茶花拿出来，递给白泽：“那这个，送给你，回礼。”

白泽嫌弃地看了一眼这朵蔫吧吧的山茶花，勉强收下了，束手束脚不知道放哪儿，干脆往紫芸头上一戴：“我先寄存在你那儿了，帮我收好啊。”他看了一眼翠水边报时的昙花，道：“啊，回来这么久，忘了去见王母了。跟我一起过去吗？”

紫芸将白泽胡插一气的山茶花扶正：“啊？”

“不说话当你答应咯！”白泽化作兽身，将紫芸仙子叼到自己背上，沿着翠水跑了出去。瑶池边的仙子们见他跑过来，纷纷避让，叫着：“白泽神使回来了！”、“白泽神使！”

白泽轻快地打了一个响鼻，越过穿着红色绿色紫色衣服的仙子们，朝大殿玉楼跑过去。他好快，紫芸紧紧抓着他背上的毛发，鬓边山茶花摇摇晃晃。

他身的味道干净得像是神界的风，她好像回到两百年前的梦里，阆苑的花都开了，她和满山的黄蝴蝶一起自由自在，飞呀飞呀，不知道要飞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