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的傍晚，太阳褪去白天的焦躁，变得温煦起来。
阿凉一把拂去额头上的汗珠，搬来一张老旧的小板凳，坐在小屋门前。
夕阳，透过薄薄的云层，打在她斑驳的脸上，像是染了一层红晕，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不时微风掠起，撩拨她额前的白发，这时的阿凉，像是一幅画，美得出奇。
今天，对阿凉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窝了”，看着眼前两层的红瓦房，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忙活了大半辈子，如今，阿凉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2
人，生来幸运或是不幸，自己往往无法决定，一切都是命运使然。
或许，阿凉注定就是不幸的。
阿凉出生在一个姊妹众多的大家庭，在家里排行老三。除了一大堆姊妹，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温饱一直都是每个家庭的生存难题，更何况是这种人口众多的大家庭。迫于生计，阿凉打十岁那年起就辍了学，去集体做小工，靠着积攒的工分，以换取少许的粮食。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中，阿凉渐渐长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高挑的身材，瘦瘦的肩膀，一束亮黑的马尾，圆润的脸上，勾画出一双弯弯的细眉，和一对水灵灵的眸子。眸子清澈如水，像极了一幅黑白色的山水画。
那会儿，她是村里少有的美人胚子。
这样的美人，上门提亲的人自然是连续不断，络绎不绝。可她生性倔强，迟迟不肯早嫁，借口是年纪还小。为了这事，阿凉不少和她爹吵架。
然而，终究还是拗不过年迈的父母，十九岁那年，阿凉答应嫁了。新郎是邻村李家的小儿子，名叫宗生，大阿凉两岁。
阿凉与宗生，从未有过一面之缘。只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生三世，命运相连。
犹记得，出嫁那天，阿凉着一身红衣，鸳鸯红盖下，她美得惊人。阿凉天性倔强，打小就从未哭过，而就在被扶上花轿的那一刻，她却泪如雨下，怎么也止不住。
3
有人说，那是喜极而泣的眼泪。
也有人说，那是离别不舍的眼泪。
殊不知，那眼泪暗示了阿凉悲惨的一生。
仿佛，阿凉早已看穿了一切。
阿凉嫁到李家后，虽做事勤快，任劳任怨，但因性格倔强，从不服输，因此婆媳之间时常发生摩擦。再加上二位嫂嫂背后的挑拨和碎语，导致本就不堪的婆媳关系变得雪上加霜。唯一庆幸的是，宗生对自己却是格外地疼爱，毕竟是要一起白头到老的丈夫。想到这里，阿凉觉得所有的委屈和不满都已不再重要了。
在二位嫂嫂和婆婆的百般刁难下，阿凉在李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无奈之下，小两口自结婚后不到一年，就搬出了李家，走时没带走任何东西。
离开李家后，为了生计，宗生和朋友合计，一起养了个鱼塘。鱼塘挖好后，宗生一门心思扑到了养鱼的大小事儿上了。自然而然，阿凉就担负起了田里和地里的农活儿。虽然日子过得十分辛苦，但想想以后，顿时就有了奔头儿。
4
一年下来，宗生的鱼塘经营得也算是风生水起。年底的冬天，宗生的鱼塘迎来了第一次大丰收。
好事成双，就在此时，阿凉怀孕了。第一次，她喜极而泣，一脸的幸福和满足。
十月怀胎，宗生几乎每天都起早贪黑，婆家装作不知，亦不管不顾。自从嫁入李家，再苦再难，阿凉都独自一人承受，从没向娘家报过一丝委屈。可这次不一样，她不想让自己腹中的孩子跟着自己一起遭罪，万般无奈之下，向自己的娘家开了口。
在娘家人的轮流照顾下，阿凉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公公给取名为阿顺，大概是希望阿凉不计前嫌，一家人相处顺顺利利。阿凉不肯，不想再与婆家再有瓜葛，毕竟那个家里早已没了她的容身之处，也就没有冰释前嫌的必要了。
想了很久，最后取名叫阿阳，寓意太阳，常怀希望，充满阳光。
5
紧接着，阿凉陆陆续续又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不幸的是，二儿子在生下来不到一年就夭折了。下棺的当天，阿凉哭晕了过去，脸像一张白纸。从那以后，阿凉变得安静了不少，见人不再像往常一样热情地跟人打招呼，话也突然变少了许多。
都说儿子是母亲的心头肉，阿凉的丧子之痛没有人能够体会。
家里的孩子多了，再加上近年来渔业的不景气，生活的压力压得宗生快喘不过气来。渐渐地，宗生变得自暴自弃起来，不知不觉间，就重新染上了结婚前的恶习。鱼塘没事的时候，宗生总是起早跑出去和朋友抽烟、喝酒、打牌，一整天都不着家，到了深夜才拖着醉醺醺的身子回来。
“一个成家的大男人，整天只知道在外鬼混，家里的事都不管不顾，这日子没法过了”，阿凉
看着一身酒气塌在床上的丈夫，一肚子的怒气莫名而来。
“没法过就不过，爱咋咋地，都不管老子的事”，说着，宗生狠狠地甩了房门，醉醺醺地出去了。
这一夜，外面静得吓人，只听得见孩子们睡觉时的呼呼声。她努力想克制住眼泪，最后变得抽泣起来。
6
老天似乎总是爱这么捉弄人的。有时，它赐予你一时的幸运，却在你以为可以对幸福唾手可得的时候，灾祸往往再一次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你的脸上。
1998年7月4日，这是阿凉人生中最为痛苦的日子。
那天中午，炎炎夏日，酷暑难耐，像是要把人烤化了一样。
阿凉和宗生又大吵了一架，宗生甩门而出，一下午没了影子。
傍晚的时候，宗生被人发现在鱼塘边的一个草棚里，身边倒着半瓶农药。众人急急忙忙让处于昏迷的宗生喝下了一大碗肥皂水，结果还是没有救回来。阿凉呆呆地看着尸体，眼珠子瞪得老大。突然一把扑了上去，死死地抱着丈夫冰凉的身体，哭得呼天抢地，几度晕厥过去，最终被人送进了医院。
宗生的撒手人寰，变成了她永远的痛。
那一夜，阿凉白了半边头。
也许，这就是阿凉的宿命吧。
7
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宗生走了，阿凉变得自言自语起来。做饭的时候，干农活儿的时候，嘴里总是在小声地絮叨着，至于说什么，谁也听不清楚。
她的脾气也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暴躁起来。她忍受不了孩子不听话，在孩子淘气的时候，她就没了耐心，直接拿起藤条狠狠地教训一番。可每次打过之后，阿凉总会跑到房里窝在被子里不哭，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娘家人常给她介绍男人，说家里没了男人就塌了半边天，可每次都被她一口回绝。最终娘家人拗不过她，也就不再强迫她了，只能任由她继续熬下去。
村里人常劝她把孩子抱养两个出去，可毕竟都是自己怀胎十月千辛万苦才生出来，阿凉最终还是没有舍得。
可独自养育三个孩子，谈何容易。第一次，阿凉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助，和内心的绝望。
“但再苦再累，生活不是还是一样要继续吗”？阿凉苦笑着安慰自己。她知道，就算是为了三个孩子，她也不得不坚强，她怎能忍受让自己的孩子再变成孤儿。
8
有些人，生来就是斗士。与天斗，与地斗，与命运相抗，一生一世，至死方休。
阿凉就是如此。
她每天更加起早贪黑，白天把三个孩子放在家里，锁上门后便去忙活地里的农活，到了夜幕降临才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破旧的屋里，做饭，喂孩子。婆家人对她是彻底不管不顾了，只是年迈的母亲有时会主动过来帮她分担一些家务，顺便照看一下尚还年幼的孩子。
生活的重担，几度压着她喘不过气，最终还是挺了过来。
渐渐地，三个孩子总算是顺顺利利地长大成人。对于阿凉，这无疑是她此生最大的幸福和安慰了。此时的阿凉，刚满三十，却早已几乎满头白发，斑驳的脸上，颧骨高耸，活脱脱像个四五十岁的老妇。在岁月和生活的双重打击下，她不再是当年身材高挑的美人胚子，早已没了昔日的风华。
但是又有谁能知道，她那佝偻的身躯下，究竟蕴藏着多大的能量，以至于久历风霜而屹立不倒？
9
岁月如梭，转眼间，三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并且都有了各自的工作。
然而，阿凉却始终开心不起来，每天依旧是眉头紧锁。
有人问她：“你们孤儿寡母的苦日子已经到头了，为啥还这么操心呢”？
“他爸狠心抛下我们母子，啥也没留下。如今，两个儿子大了，到现在也没个正经的房子，媳妇也不好娶”，阿凉一边说着，一边唉声叹气。
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阿凉却始终不认这个理儿。自己的儿子，我不为他考虑，谁为他考虑。
三十六岁那年，从未出过家门的阿凉，跟着村里的几个大老爷们，一起来到广东的工地上做工。
漂泊在外，哪里比得上家里自由快活。每天五六点就开始上工，到了晚上九十点才能回到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歇息。由于饮食差异较大，工地饭菜不合胃口，阿凉慢慢变得厌食，经常半夜犯胃疼。但一想到每年都能挣个万把块钱，想着离建房子的愿望越来越近，她也就不再觉得苦了。
10
五一放假回去，我正好碰见了阿凉。她站在我家门前，傻傻地望着旁边的一块空地。空地上散落着一堆堆的沙子、石砾、砖瓦，还有一包包的水泥，阿凉告诉我，她家就要建新房子了。
听到这里，我真心替她高兴。
命运多舛，时运不济，却凭借自己顽强的意志，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阿凉，似乎就是石缝里的一颗杂草，虽身处荒芜，却时刻向阳。
我想，她那佝偻的身躯，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她的高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