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背面(原创)

献给月亮背面的相思


                          1

      我的房间还是老样子,单人床、简易衣柜、书柜、电脑、桌椅都在原位,屋里的摆设一如从前,看不出有丝毫的变化。就连那把被摔坏的吉他,也还在,靠在曾经靠过的墙角,余怒未消。两年了,仿佛一切都被凝固在我离开的那一刻,时间从不曾流逝。

      两年前的中秋节,大学毕业不久的我一大早就从外地赶回了家,母亲高兴坏了,笑得合不拢嘴,抓着我的两只胳膊又摇又跳。若不是发现她的儿子已经是高她一头的大小伙子了,她肯定会像我小时候那样捧着我的脸狂亲不止的。我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母亲紧紧地环抱着我,把脸埋在我的胸前,闭着眼,嘴里轻轻地一遍一遍的喊着“儿子,儿子”。

      母亲表达情感的方式历来简单直接又热烈,喜怒哀乐全在脸上。她就像个得了期盼已久的新玩具的孩子,高兴得在家里手舞足蹈。每当经过我身边就会不经意间摸下我的头,或是拍下我的肩背;有时又会趁我不注意背着我摆一个戏曲里的造型,或是在走路时扭一下腰,加一个垫步。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也不介意我看到她这些开心的举动。而且很乐意分享她的喜悦,在厨房里做饭时大声地哼唱;主动告诉邻居她的儿子回来了;让我打电话喊外公、外婆晚上来家里吃饭。

      她太开心了,我只有假装自己也很开心,来配合着她的开心。我主动提出陪她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又拉着她去广场逛街购物,在街边小店品尝各样美食小吃。中午我提议就在外面餐馆吃,免得她又回家做饭麻烦,母亲欣然同意。无论如何最后我们是真的度过了开心的 一天,这样的时光真是久违了。母亲经常会长时间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她仔细打量我,然后自言自语地叹息道:“我儿子长大了,懂事了,你妈也老啰。”语气中满是欣慰和暗自得意。我看着母亲眼角再也遮掩不住的鱼尾纹,心里不觉满是凄凉。

      黄昏以前我们回到家,母亲一边嚷着脚痛腰酸一边兴冲冲地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她强硬的拒绝了我的帮忙,将我赶出了厨房。我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再不想动弹,却睡意全无,脑子里这个我和那个我开始为了一个事斗了个天昏地暗。

      “儿子,你怎么啦?”

      我被吓了一跳,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她在我床前站了多久。

      “没,没事,能有什么事?”我极力否认。

      “没事?你睁着眼,你妈我进来站你床前半天你就是看不见,你说你没事?快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母亲努力保持微笑,想借此宽慰自己。

      我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辩驳,加上我也实在是再也承受不了那些为了欺瞒她而受的折磨了。只得毫无保留地把实情告诉母亲,我跪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母亲,祈求得到她的谅解。看着母亲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消失,我知道也许这才是我今生犯的最大的罪恶。

      “妈,没关系的,我还可以唱歌赚钱养家啊!我还有吉他,还有一—”最后我想安慰她。

      母亲没等我说完,突然扑了过来,狠狠给了我一耳光,将我嘴里还没来得及出口的“梦想”击得粉碎。猝不及防的我本能地捂住脸,耳朵里嗡嗡作响,母亲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到了,下意识的将手伸到我面前,像是要抚摸我的脸,在快要触碰到我时又停了下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随即迅速地收回了手。我看到她紧紧抿着嘴唇,不断抽泣,面部因用力而扭曲,伤心和绝望在她的身体里积蓄膨胀,找不到出口,最后都化作泪水奔涌出来。母亲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将空气快速地拽进去又推出来,拉出呼呼的声响。

      看着母亲全身颤抖,摇摇欲坠,我伸出手想扶住她,却被母亲用力推开,她顺势坐到地上开始嚎啕大哭起来。看她哭得那么伤心,我也忍不住哭起来,我的左脸感觉紧绷绷的,起先的麻木现在变成了火辣辣的痛。嘴里的血水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我的哭声很奇怪,像鸭子的叫声,我很担心伤到嗓子,怕影响以后唱歌。便使劲地忍气吞声,生怕发出声音来。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听话的东西哟,你妈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上大学,我容易吗?啊?”母亲开始用一种特殊的腔调和一种奇怪的节奏哭诉起来,同时身体配合着前倾后仰,不时用手抹眼泪,擤鼻涕,再擦到鞋跟上。我拿起桌上的一包手纸递给她,她接过去随口道声“谢谢”,然后狠狠的一张一张的把纸扯出来,擦干净鼻涕眼泪,又继续回到之前那特殊腔调的哭诉中去了。把多少年积累下的委屈一件件的数落出来。

      “可你倒好,不好好念书,跟别人跑去唱歌,一年几门功课不及格,现在连个毕业证都没拿到,学位也没有。以后怎么找工作嘛。你说现在怎么办?啊?”到这一句她又突然变换成带着哭腔的正常说话了。这情形我曾在父亲的葬礼上见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便起身取过墙边的吉他,准备先避出去。母亲一下子爬起来,从我手里夺过吉他死命往地上砸,一下、两下、三下,吉他很快就破裂开了,断弦卷曲起来四散支开。“—一就是你死去的爸爸看到你这样,也要被你再气死了啊。”“你看他一一这时候了还想着他的吉他呀!他呀”母亲仿佛是在向已故的父亲哭诉。

      看着那陪伴我多年的吉他被她摔碎,我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碎裂开来,听她又提到父亲,我的心真如被刀割一般疼,我转身夺门而逃。母亲没有拉住我,她跑到门口,双手抓住门框大声地呼喊我的名字,喊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我不忍心,停下来犹豫不定,我很想留下来,开始觉得是我真的错了,犯了大大的、不可饶恕的、天大的错,我罪该万死。

      “你今天要是走了就不要回来,就死在外面,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母亲大喊着,伤心地断绝了我的退路。我只有离家出走。没走多远就看见母亲把我之前陪她逛街时给她买的一套衣裙扔了出来,连同那条她最喜欢的橙色丝巾。

                          2

      今天又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一个万家团圆的日子。我从千里之外赶回来,长途汽车走了一天一夜,今天中午终于到站了。我被从车上挤下来,差点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只觉得心里突突直跳,头晕目眩。我弯着腰,双手支在膝盖上,想呕又呕不出,一阵一阵地伸着脖子,像一只被抓住脖子的鸭子,我全身无力,身上凉津津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感觉像是得了什么大病,正濒临死亡。我的视线模糊起来,感觉意识正被抽离了身体。幸亏公交站就在旁边,好容易晕愰愰地熬上了车,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已在座位上,旁边有位年轻的姑娘正一手挽着我的胳膊,一手正往我的嘴里喂甜豆浆。周围围着一圈人,大家正关切地看着我,见我醒来,大家似乎都松了口气,高兴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这时后面有人在喊“师傅可以开车了”,汽车响了两声喇叭,缓缓开动了。后座的大妈对我说,“小伙子,多亏了这位姑娘救你呀!”我赶紧谢过身旁的姑娘,又站起身谢谢大家。姑娘拉着我的胳膊让我赶紧坐下,责怪道:“都这时候了,还这么多礼。刚才呀,真是危险,你这是低血糖发作,再晚点就没命了,幸亏我在车上,要不然,没个懂医的在车上,那后果可真不堪设想。”说完把手里的两块面包塞给我,让我赶紧吃了,又问我好久没吃东西了?我如实相告,一天了。姑娘露出惊讶的表情,一个劲的责怪我。然后趁我吃面包的时间,给我讲了按时吃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我感到久违的温暖,就问她是医生还是护士,在哪家医院上班,家住哪里,说我以后一定会亲自到她家里去感谢她之类的话。姑娘只说她是医生,这么做是分内之事,除此之外再不愿多说,什么也不告诉我。后来我又向她要电话号码和微信,她还是不肯,我一再坚持。后面有人笑起来了,姑娘脸红了,在下一个站点没等车门完全打开便冲了下去。我不安的坐在车上,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姑娘不高兴了。

      我潜伏在我家前面那栋楼的拐角处,看着母亲一手打电话,一手拎着礼盒出门去了。看着她一路上有说有笑地出了小区,见到她的笑容,我的世界瞬间也晴朗起来。家里的门锁并没有换,我用钥匙开了门,悄悄回到家里。

      家还是那个熟悉的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家,那个多少个夜晚魂牵梦绕的家。和两年前没有丝毫的变化。家里应该是新近才彻底打扫过,房间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茶几上有一盒散开的月饼。我来到母亲的房间,躺在她的床上,闻着她好闻的香水味和洗发水的味道,久久不愿起身。床头的相框里是小时候爸爸妈妈和我的合影,离开时我亲了亲相片上妈妈的脸。

      回到我自己的房间,这里还是我的天地,一直在等着我回来。我扑到床上,没多久便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将晚,房间里光线很暗,我一下子翻身坐起来,母亲并没有回来,她应该是在外公外婆那里陪他们过中秋。我有些失望,我是多么希望她回来抓到她偷摸回家的儿子,即便一顿打骂也行。我又是多么害怕她回来发现我,我害怕我的出现再次带给她伤害。我闭上眼睛,两年前的点点滴滴仍然历历在目,不断在我眼前浮现。我站在房间的黑暗里,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将世间万物一点一点模糊起来。我将两万块钱放进书桌抽屉里,这样母亲整理房间时就会看到。然后悄悄离开家,锁了门,就像我悄悄回家一样,假装自己从不曾回来过。

                          3

      我又来到这个地方,隔着一条江可以看到我家所在的小区,那里是一片低矮的工厂宿舍楼,紧邻城西孤儿院和养老院,偏狭昏暗,与周围的高楼林立、灯火辉煌对比鲜明。

      这是一片背山面水的长方形空地,约篮球场大小,水泥硬化过的地面已经看不见水泥了,算不上平整,但还坚硬。背靠着荒山,山坡上灌木丛生,在月光下影影绰绰,阴森恐怖。空地前面小缓坡下有一条废弃的柏油路,自城西大桥那边沿着江堤延伸过来,公路从空地前穿过,尽头就在百米外的山脚下。有一台挖掘机和一个水泥罐被弃置在那里,周围杂草丛生。柏油路和江堤之间预留的人行道,因为久未硬化已被灌木杂草占领。透过江堤上的护栏空隙,可以看见江水无声流淌。对岸的城市灯火通明,江堤上挤满了赏月的人,凭栏望月,热闹非凡,从江这边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串电线上聚集开会的的鸟雀。

      空地靠山体一侧有一间工棚样平房,门楣上并排挂着四个崭新的红色灯笼,外面的剪纸特别漂亮,正是“中秋快乐”四字。房子四围墙壁斑驳,表皮脱落的地方原始的砖胚裸露在外,被烟熏火燎得黑黢黢的。空地上整齐排列着七八张那种简易的可折叠方桌,每张桌子上面铺着透明塑料薄膜,下摆系成团垂着,防止被风吹跑,四张淡蓝色塑料椅各霸一方。两根长竹竿从平房斜着支过来,将两只大灯泡吊在场地上方,把这片区域照得如同白昼。

    烧烤炉就支在小平房正面墙边的旁边,此时炉火正旺,胖老板站在炉前忙碌着,虽是背心、短裤、人字拖这么一身清凉装扮,仍然是汗流浃背,他一手不断翻转着炉架上用竹签穿成串的各种食物,一手不断添撒各种佐料。各种肉食的油脂从表面渗出来,发出滋滋滋滋的响声,诱人的香味四溢,散在空气中勾出人的食欲来。

      谁能想到在这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竟有一间烧烤店?每次来到这里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就会想:这家店的老板怕不是脑子有问题吧?有谁会跑到这里来吃烧烤?

    一轮满月高悬在城市上空,像是谁家孩子不小心放飞到天上的白色气球,月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有几团灰色的云正慢慢飘过来。

      “妈妈,妈妈,月亮的背面有什么呀?”小女孩指着天上的月亮问正嗑着瓜子玩手机的老板娘。

      我就是这时从那废弃的柏油公路走上这片空地的。老远就闻到空气中的香味,我那不争气的肠胃已经开始咕咕叫起来了,口水一下子就漫了上来。

      “好香啊!”我由衷的大声赞叹,算是向胖老板夫妇打招呼。我一边朝他们走去,一边扫了一眼四周,发现除了胖老板夫妇之外,只有黑慕容早到了。他一如既往地一个人坐在最右侧桌边,依然是一身黑,黑上衣、黑裤子、黑皮鞋,手里还是他那自带的看上去很高级的酒,暗红色的酒在他杯子里摇晃,映着清冷月光,显得既冷酷又神秘。

      老板娘看到我马上站了起来,热情地迎过来,一边把我往她那桌领,一边操一口东北话说:“兄弟,今天咋来这么早呢?他们都还没来呢,古雁姑娘也没来。哎,怎么没带吉他呢?歌唱的怎么样啦?”

      “早没唱了,在做其他的事。”

      经过黑慕容桌边时,我注意到他从座位上抬起了屁股,悬停在座椅上方,弓着腰伸出一只手来,似乎是想要和我握手。我赶紧转身上前一步跟他握手,主动跟他打招呼:“慕容大哥好!中秋节快乐!”身旁的老板娘也跟着说了一声中秋快乐。他的嘴巴动了下想要说什么但没说出来,然后又坐回他的椅子里去了。

      黑慕容是古雁背地里给他取的外号,当古雁私下里说叫他黑慕容时,我们俩一拍即合。因为他姓慕容,长得又黑,平时又总是穿一身黑。

    他习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这片灯光的角落里,喝着自带的看上去很高级的酒,那酒瓶也是黑的,和周围世界仿佛隔着另一个世界,他不搭理别人,也不喜欢别人打扰他,始终和别人保持着尽可能远的距离。他呷了一口酒,然后一手端着酒杯久久地坐着,呆呆地望着江对面的城市和天上的明月,好久之后再抿一口,然后又悄无声息的坐在角落里,直到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存在。

    然而他又是如此的醒目,他坐在那里,与世无争,跟这个世界泾渭分明。精致的发型,油光可鉴的头发一丝不乱。全身服饰皆是肉眼可见的高档货,再加上那泛着隐隐光芒的眼镜和手表,更是彰显着奢华。更别说那停在路边的L车了,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气势逼人。通身透出一副暴发户的气派,但与人们眼中固有的暴发户形象却有着明显的不同,他不高调,不张扬,没有那种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劲头。他虽然刻意地保持与人的距离,但并没有看不起人的意思。待人不热情,但彬彬有礼,令人生厌的行为更是一样都没有。他只是太过冷漠,对外面的世界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对周围的人和事也是毫无兴趣,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但一旦有言行,举止便优雅得像个初见贵妇的绅士,让人印象深刻,顿生好感。我对他便抱有相当的好感,但更多的却还是怜悯。在我的眼里,财富似乎并没有给予他太多想要的,亦或是根本给不了。他的孤独和无奈是如此的显而易见,无法挣脱。他像个被遗弃在这世上的孤儿一样,无依无靠。

      我跟着老板娘来到桌前坐下,跟她女儿打招呼,“小东北,你好啊,你好漂亮啊!”小姑娘似乎不认识我了,怯怯的往她妈妈身后躲。“闺女你忘啦?他就是去年在这唱歌的那个小叔叔啊,弹吉他那个。”老板娘把她拽到身前来。“哦,我想起来啦,叔叔,你的吉他呢?那个漂亮小阿姨呢?”小姑娘一边问,一边凑到我跟前来,上下打量一番,又绕着我看了一圈,似乎在找我的吉他。

      小姑娘五六岁,古灵精怪,一双大眼睛清澈又明亮,美得动人心魄。受老板娘的影响,说一口东北味的普通话,老好玩了,所以大家都叫她小东北,本名反倒不为人熟知。我最爱听她说话,尤其那稚气的东北味。

      “叔叔已经不唱歌了。你说的是古雁阿姨吧?叔叔也不知道啊。”听完我的话,小姑娘似乎有点失望。

      “那叔叔你知道月亮的背面是什么吗?”小东北很执着,没有在妈妈那里得到答案这会又来问我。

      “月亮的背面?哪里呀?什么意思?”我故意逗她。

      “就是月亮的后面啊,看不见的那个月亮,就是后面啊。”小东北怕我没明白,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背对着我,拍着自己的屁股,又拍了拍我的后背,耐心地解释。“就是后面啊,就是你的背呀,就是这里。”

      “这是我的背呀,不是月亮的背面呀?”我假装一脸认真的问。

      “唉,笨蛋,这都听不懂。”小东北想了想,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释了,便像大人一样叹息着说,对我的智商表示极大的不屑。

      “那,要不这样,你大声喊三遍叔叔你好帅呀!我就告诉你月亮的背面是什么,好不好?”我笑着逗她,以为她会爽快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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