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灰飞做白蝴蝶——亲人离世这件事情

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每当看完一部精彩的小说、电影,甚至是过完热闹的除夕,便总会有一种大戏落幕、繁华散场的落寞感。现在想来,这种落寞里,都有些挥之不去的惶恐。然而近年来,这样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衰减,我想这大约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心灵越来越不敏感之故。在人世间游历得越久,精神上的尘埃也淤积日久,很多事情看得比儿时更清楚了,却未见得就比儿时更通透,大约如我这般粗浅愚钝之人,一生也难逢恰好的智慧。

然而,这次这感觉又来的汹涌,使我无所适从,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小说、电影看完了,再寻觅下一部就好;除夕过去了,也总还有许许多多快乐的事情将在下一年中发生……但是,当最后一位为了丧礼而来的客人离开我们仅有五十多平米的小房子,家中只剩我和父母三人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有一些真的无法挽回和重来、也无法找到下一个寄托的事情发生了,终于又感到了那种落寞掩盖之下的惶恐和伤心。别人可能很难想象,我人生中有十六年的时光,都是五口人共同生活在这斗室当中的。然而现在,当这间房子里只剩下三个人,虽到底也没有空出多少空间,却叫人觉得安静的可怕,耳边全是过往的时间粉碎崩塌的声音。是了,从今天开始,祖父和祖母真真切切的、全部都离开了我们。从小到大,我更习惯称呼他们为爷爷和奶奶。

我总是从各种老一辈的亲人朋友口中得知关于爷爷和奶奶的一些碎片,小的时候也听他们亲口翻来覆去的讲过很多事情,但终于没有能够在我思维稍微成熟一点的时候更有耐心的亲口问多他们一些问题,然后拼凑出他们完整的人生。所以现在,即使我对一些问题再好奇,也永远得不到解答了。在他们愈加衰老,已经不能够自娱自乐的时候,我终究也没能够认认真真的陪伴在他们身边一次,没有能够认认真真的听他们虽然口齿不清晰,却饱含了某种情感的述说……我曾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我终将会失去,但人就是只有失去了,才懂得遗憾。所以在葬礼期间,每当亲戚朋友赞扬我孝顺能干的时候,我便会更加难过。

爷爷是在三年零五个月前离世的,奶奶的离开,是在大前天,也就是今年农历一月初十,而这一天正好是爷爷曾经的生日。

爷爷离开的时候,我家这座老旧的小房子后面,还有他七十岁时盖的小下房以及八十岁时改建变大的阳台。一面带门的红砖墙包围着一个砖和石灰搭建的小土灶台与这些建筑,成为了一个小院子,我就在这个小院子里面度过了我大半个童年时光。而奶奶离开的时候,这些今天叫做违章建筑的物事,都已经在铁锤之下化为乌有了。现在从朝向楼体南面的窗子往外看去,经常能看见往来的人,耳畔也经常能听到陌生人的脚步声和语声,但我总有一种感觉,觉得那个小院子的精魂还在这里,圈守着一些已经不见了的时光。

这个世间也许没有什么所谓的冥冥中注定,一切奇特而无法解释的现象,不过被我们内心美好的祈向归因为了某种预兆。三年前的一些细节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听母亲讲和这次一样,院子里成群的野猫提前了好久夜夜跑到我家的窗口来。这个学期刚刚放假回家的时候,母亲讲了一件趣事,说她面向窗口做运动的时候,两只小猫在窗外排排坐,摇头晃脑的盯着她看,我当时觉得好可爱,那个时候,距离奶奶离世,还有43天。之后父母回老家看望姥姥姥爷,我半夜睡不着,听到窗外远处野猫不住的啼嚎,也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只道是天气变暖的太快,春天来的太早。那时候,一向健康的奶奶还隔着小客厅中气十足地扬声提醒我早点关灯睡觉。这之后,夜猫子们便夜夜到窗边呜咽怪叫。

小年那天我和父母去到火葬场为爷爷烧纸,一把草香烧成了莲花与佛手的形状,我们高高兴兴的回到家,奶奶还像从前一样坐在桌旁吃饭。大年二十四,父母出门走亲戚,奶奶一个人在家无事。大年二十五,奶奶突然半身不遂,我们无法接受她病了,在心里暗示自己,肯定是厉害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在故意拿乔……然而再不能接受,事情还是发生了,医生说是脑梗塞,老人左侧半身不遂,舌头僵硬,变得吞咽和说话困难。接下来是手忙脚乱的给她开药输液,适应照顾瘫痪老人的生活,全家人在心里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这时候我们总是言语间互相暗示她不会那么快就走。然而每晚,已经临近窗跟的野猫叫声都搅得人心烦意乱,甚至我们轮班到另一个家去休息的时候,那个新小区里的野猫也会跑到窗下叫的凄惶。我以为不去想,害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然而隐隐约约的,我们确是都知道那天快要来了。

我在休假期间睡惯了懒觉,却在正月初十的一大早很容易的醒转,母亲说心慌,我们二人便草草吃过早饭,从新家赶回这幢老旧的小房子。经过菜市场时,从第一天恢复营业的早点铺子买到了奶奶这些天一直想吃的豆腐脑。回家看到她的褥疮破了,还去对面药房买了药膏和纱布。替她上药后喂给她豆腐脑,她吃下大半碗后,最终还是离开了我们。

我想起三年半前我第一次遭逢亲人的死亡,虽然内心的悲伤如大潮崩塌,可我同样如同莫奈眼见妻子死亡也仍要注意色彩一般,下意识地“冷眼旁观”了死亡的过程:爷爷先是喘不过气,接着面若金纸,接着瞳孔散大,最后失去生命体征……每一次,我都在这张矮床旁边亲眼看着他们死去,参与他们的死亡,难过、却无能为力。

守灵的第一夜,万籁俱寂,窗外的野猫,从此再也没有来哀啼过……

两位老人去时都是九十二岁,膝下唯有一子,就是我的父亲,所以丧礼都是我们一家操持。所幸我家还有一二真心相待的朋友与亲戚,在喧喧闹闹、熙熙攘攘间默默地帮忙与支持陪伴。患难见真情,此言非虚。

相比他人,我家确实清贫些。许多所谓亲戚常常有事钟无艳,我个性使然,对这样的长辈面上和气恭敬、尽量滴水不漏,其实心中轻视,颇感厌烦。但仔细想想,这事也有趣得紧:这些人对我家大抵也是轻视的,只是碍于某些事情大约还用得上我们的帮助,故而勉强来往。思及此处,我想我虽然自小没什么亲戚,长大又鲜有朋友,可至今都与人真心相交,到底暂时还没有“长大”到非要与人利益往来的程度,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惶恐好些。

不过对于从爷爷奶奶那里论来的亲戚与我家素来不亲厚这件事,我现在已经能够释怀了。因为有一件事情,在我听来些零星线索后,最终从母亲那里印证了猜想。很多年前奶奶告诉我,她和爷爷在父亲之前本有一个长男,然而养至十几岁的时候得天花死了,后来才要了我父亲。同样是小时候,酒席间听亲戚说到奶奶那时没有奶水,养羊喂父亲的故事……这些琐事我从未放在心上过,直到奶奶过世后又听到了些只言片语,我才穿起这些往事。想来其实谁都不曾欺骗过我,只是没有人明白的对我讲过,父亲其实是爷爷奶奶抱养来的这件事。然而父亲很早之前就知道。他说小时候村子很小,难免有人闲话,那时候奶奶人很漂亮,但自小长在地主家里,虽然后来家道中落,性子却可以说是剽悍,一旦谁言语间恶意的对父亲提及这件事,她必定会风风火火的找上门去,不依不饶……

我的爷爷是倔强而沉默寡言的性子,极为聪慧,精通工程水利,甚至能用画字的办法写党员心得体会,奈何一生凄苦,也并没有读过书。老人心地善良仁慈,重病了许久,等着我从学校回转,又多陪伴了我一个暑假的时间,临终前对我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说‘我还能活三天’。于是我退掉第二天返校的火车票等着他,果不其然,他在第二天傍晚跟我说了好多话,然后在第三天离开了我。奶奶性格要强,也赶在我放假在家的时候生病离世,给我床头尽孝、批麻送终的机会。爷爷奶奶从生到死,都待我极厚,同样的,他们对父亲也极好。父亲壮年遭逢下岗,后来几经辗转,最终专职留在家中侍奉老人。他性情当中虽有颇顽劣懒惰处,但更多的是善良与孝心。我没有见过别人家的情形,只道作为儿子来讲,我的父亲确实做到了最好。及至知道他早已晓得自己的身世,方令我更加感佩。

小时候倒想过,奶奶皮肤很好,爷爷聪颖智慧,怎么我一点也没有遗传到,现在也终于释怀了。到了曹氏一族的亲友论及他家血脉中聪慧的基因时,我也不必再感到例外——我这样的愚钝,原也并没有浪费一份先天的聪明。

爷爷过世前我为他擦拭了脸和手,他停尸在家中半日,我曾轻轻摸了摸他变凉的面颊;奶奶过世前我给她上药,喂她食物,却没来得及再摸一摸她变冷的皮肤。到殡仪馆认尸焚化前,我问母亲,我一会儿告别遗体时还能再摸摸她吗?母亲说不允许那样了。早间在送葬时,我站在一众大声嚎哭不止的亲戚前面,抱着奶奶的灵位和遗像,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不知怎地,母亲说不允许那样了的时候,我的视线却长久地模糊了起来。想起爷爷去世时也是相似的情形,我代替父母出去购置丧礼必须的用品,回来时爷爷的尸身已经被送往了殡仪馆以待第二天焚化。我离开前,赶到的亲戚都在遗体旁大哭。回来时天色已晚,母亲叫我到灵棚前对着遗像磕头,那时亲友们都在一旁忙着闲谈,我以头触地的时候,大滴大滴的水珠,才落在了眼前的镜片上。上辈农村出身,亲戚们都懂得老令儿,知道什么时候该哭,只有我,在他们大哭的时候并没有眼泪,脊背也挺得很直,我心里隐约觉得我和他们不太一样,我的伤心,是寂静无声的……

最终想来,爷爷奶奶过世之前的最后一桩事情,大约都是我替他们做的,这样想想的话,虽然遗憾很多,但聊以慰藉的事情也还算不少罢。

去年立春时,我因为吃着爷爷生前因为我爱吃而年年精心制作过的春饼而独自到屋里流眼泪。今年立春,由于要照顾生病的奶奶,我阴差阳错的没有吃到春饼。丧三年,常悲咽,我曾以为这样的伤心还要过几年再来,却没想到接续的如此密切。不过说到底,痛苦的事情最是容易被遗忘,一片伤心,总归也都会好转。就像我虽然愚钝而无能,但总也还要走完我自己的一生。

2017年2月8日,炼化了奶奶的遗骸后,我们终于取出了寄存在火葬场的、爷爷的骨灰,择一块背山望海的小墓安葬了他们。那天天气极好,我面向墓碑,在稍显冷冽的空气里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山头,树影幢幢,风吹枝动,但掩映不住蔚蓝阔大的天空。

                                                                        2017年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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