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

        “你好,我是庄旭东。”这个穿着亚麻衬衣的男人,轮廓俊朗,眼神清澈,声音礼貌干净,在丽亚身旁简洁的介绍自己。见多了营营役役花招出尽的男人,只觉眼前一亮。我很庆幸,他没有伸出手来。两个陌生男女握手简直象是在跳探戈。“你好,我是米拉,丽亚的朋友。”“我知道,她说过你的事,如果有兴趣的话,欢迎随时过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庄旭东向我略点了一下头,转身就走了。

         “丽亚,我嫉妒你,过来,让我看看你什么地方福气长得这么好?”我开玩笑的说。“我额头长得高啊,你看,”丽亚半真半假地把她的头发拨开,把额头露给我看,果然明净饱满,“别说你们,我也奇怪他到底看上我哪点?”“你简单啊,我是男人也会喜欢你。”我由衷说道。

丽亚就是这点好,不指一说二,从来不把自己的优越出身当回事。一个多月前,她无意间走进我的服装店,看我捧着本希区柯克的书在看,主动搭话。原来也是希迷。两人一番长谈,两小时后关门一起吃饭去也。我从不奢望在店里会碰上同好中人,丽亚是意外之喜。

坐在沙发上,我环顾四周,一个个浅蓝色半封闭式格子间整齐罗列,丽亚的办公室是最前一个。

“丽亚,你给我安排哪一间?”

“就我后面那一间,设计师昨天走了,正好空着,你随时可来。”没有再三询问,没有说我不安份,好好的老师不做,去开时装店,然后兴之所至又混入广告队伍。诸如此类的话,丽亚一句也没说过,好象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正常的,用不着大惊小怪。

第二天下午,送朵朵上学后,心思所及,往广告公司驶去。

推开厚厚的玻璃门,丽亚正专注于电脑,侧面看去,着玫红毛衣的背影非常迷人。

拍了一下她的肩,方才回头。“哦,你来了,和我玩游戏。”我故作惊讶:“老板娘,你太不尽职了,居然偷渡光阴。”“小点声,难得非要把自己折腾得透不过气来才算数?”我莞尔一笑,只有不愁衣食的人才会这样说话。

“丽亚,对于广告我是徒有一腔热情却是一头雾水。你替我找一个最好的老师。”我直言无忌。

“最好的老师当然是我老公了。你就跟他学吧。”丽亚毫不思索的回答。

我直觉反对,再大方的女人对于男人都是暗地着紧,不见得丽亚就例外。况且,我毫无道理对着朋友的老公不耻下问,又是在一个办公室里,还没熟到这种程度。

“算了,你老公太忙了,与各种生意朋友都有交谈往来,还是另找一个吧。”丽亚倒也没再坚持。我随手拿起一本杂志就翻了起来。刚翻了一页,就见一个脚步在旁边停下来,隐约带着KENZO的味道。我隐约猜到是谁,但我不抬头。

“米拉,你来了。正好接了一个单子,替一个电子企业取个名字。你过来帮我一起想想。”他说得那么客气,拒绝是那么不合情理。我只好微侧着头,对着庄旭东笑着说:“好啊。”

丽亚从电脑旁拿出两本字典给我,“今天想不出来不准回家。”

到了庄旭东的办公室,面对面坐了下来。才几秒钟,气氛就变得微妙,把字典翻得哗哗响也没用。他从资料里抬头看了我一眼不作声。

我说;“这真是个伤脑筋的事,叫撒旦好了,保证一鸣惊人。”

他嘴角上扬,“要是他愿付钱,倒也可以。”见鬼,他笑起来是那样好看,映得周围云淡风清。一件格子麻质衬衣,只有他才穿得出下午茶的味道。发觉自己在研究他,脸一红,慌忙低下头。可没用,我分明看到他弥漫在眼里的笑意。

我装作若无其事,认真思索起来。两小时后,两人终于把名字敲定下来,是沃宁。

我松了一口气,捧着字典往丽亚台上一放,“任务完成了,好放我回家了吗?”

丽亚搂着我的肩,翘着鼻子说:“不好,一起去喝咖啡。”

“我还要去接朵朵,下一次吧。”我不动声色推辞着,理由冠冕堂皇。方才两三个小时已经如坐针毡,没道理还要受苦刑。

“接朵朵还早,喝杯咖啡只要十五分钟,”丽亚拉着我不放。

“你们两个人去吧,我还有事要办,”庄旭东淡淡说着若有似无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曾见过多少英俊的男人,都当是看风景,而他只是一间中等规模的广告公司老板,只是丽亚的丈夫,面对他,我分明感到紧张,呼吸都变得不规则。他是个危险人物,我决定离他远一点。

陷在浅黄色的沙发里,我先喝下一口黑咖啡,让它的原味把味蕾唤醒,再加糖,后是奶精,醇香的咖啡让我放松下来。生活是多么美好,丈夫稳重可靠,女儿聪明活泼,又无经济危机,原来物质果然决定意识。

“米拉,现在科技发达得据说连创造出幸福感的药片都发明出来了。有可能的话,我倒想试一试。”丽亚似假还真的说。

“你是久入芝兰之室不闻其香。侍应生看到你来,应该不供给糖和奶精。”我语带讥诮,一针见血。

“你以为我无病呻吟?旭东,他知道我不是。”丽亚低低的说。

旭东,又是旭东。女人嫁了人,心心念念便都是男人,哭是因为他,笑是因为他,连丽亚都不能幸免。

我沉默着,因为不知说什么好。很多人把秘密脱口而出后,事后又来不及后悔,对倾诉之人避之唯恐不及。是以,我怕听秘密。

“米拉,我不能生育。医生说,卵子天生发育不成熟。”丽亚低着头看着咖啡杯幽幽地说。

我吓了一跳,这种小说情节居然发生在身边的丽亚上,太荒诞了。她那么健康,那么善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上帝对她太残忍。

“现在科学这么先进,一定有办法的。”我安慰她。

“没用,我访遍名医,服了一年多的药,卵子毫无动静。我不是个真正的女人,也永远当不成真正的母亲。”丽亚几近呜咽。

我心酸不已,只能握住她的手。突然深觉朵朵可爱异常,暗暗发誓再不对她呼来斥去,加倍疼爱才好。

“米拉,我爱旭东,他是三代单传,我预感到没有孩子的话,他终有一天会离我而去。”丽亚清晰道来,清瘦的十指捧着杯子伤感又绝望。

“可是,一个男人要是铁了心要离开一个女人的话,孩子也是无用的。”我诉说着客观事实,毕竟孩子只是个副产品而已。

“可有了孩子毕竟不一样。”丽亚固执地说。

“丽亚,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们所能做的只有乐观地等着。生命都不知道上帝什么时候要拿去,何况爱情?”

是的,我看的很开,从来不求丈夫事事百分百赤诚相对,学会把他对我的好看成是恩赐,心平气和一点,八年就平平安安过来了。

“米拉,我做不到象你这样,和风细雨,浅水长流。我无法想象没有旭东的日子该怎么过,所以我辞了职,呆在他的公司里,以求天天朝夕相对。”

“你太紧张了,放轻松点。旭东已经和你结婚了,你无法再要他天天对着你说我爱你。”

“是啊,我知道,这样太可笑了。”不,其实一点也不可笑,只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做不到而已。

谈话陷入沉默,我无能为力。一个女人的心结不是一时三刻便可打开的。爱到膏肓之间,未有婚变迹象,已近崩溃;稍有风吹草动的话,不知要把自己逼入怎样的绝境。我深深地同情起她来。手机铃声突然无所顾忌地响了,到了接朵朵的时间,我只好向丽亚告别,先行离去。

回到家不放心,又打电话给她,问她回去了没有。手机传过来的声音已恢复正常,说已回公司。我安下了心,开始帮朵朵复习功课。

朵朵刚上一年级,未有上学求知欲望,上窜下跳,手舞足蹈,顽皮不下于男孩。我每每喝斥她,方才能定下心来完成作业,但今晚我突然觉得她是如此可爱,不由得抱住她亲了又亲,朵朵咯咯笑着推开我,自顾自玩去了。我心下凄凉,这么早就不留恋我了,长大后更不用说。

当夜裹在被窝里,顾影自怜。十三的月亮将圆未圆,清冷的月光铺在床前。王立在打他百玩不厌的游戏,看着身边的空位,我忽然觉得寂寞。把手张开在月光下移动,看手的影子默默吻着地板,空荡荡的指尖,冰冷的空气。一种不可承受的轻让我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腻在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一动不动。他略显惊讶,无可奈何地抱我一会,而后轻轻地拍拍我背,快去睡觉吧。今晚请抱紧我。我心里默默道。两颗心那么近,他却听不见,奋力站起来把我抱回了床上,掖好被角,轻松地离开。我无奈地闭着眼睛开始数羊,期盼睡神的眷顾。手机在床头柜里温柔地发出短消息的提示音,这么晚了会是谁,我疑惑地看,是陌生号码:米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变,清冷淡然。还记得小学六年级时你砸破我头的事吗?今天看到你,我才明白,这道疤我一直留在心里。

   脑子飞速翻转,挑出记忆中的那一页。是的,小学六年级时我不小心砸破了同桌的头,面对额角淌下的血,当时的心慌意乱如在眼前。那是一生中唯一一次让男人头破血流,从此后再没有过。原来庄旭东就是他,就是那个每天早早到校把一张桌子两张凳子擦干净的男孩子,从不允许别人欺负我的男孩子。怪不得,名字听来有点熟。可是,面对这条短消息,我不敢回,也不想回,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

夜深人不静,我回想着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好象又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在跳皮筋,阳光下,马尾辫活泼地上下,似乎还闻到蓬勃的汗味。

落英缤纷,一刹欢娱。醒来怅然若失,天光大亮。一看闹钟,已是七点,大惊,飞快起床,把王立和朵朵喊起,草草漱洗后买来早点,让父女俩用过后一起走。

终于大门一关,安静下来,挑出莫文蔚的《X》放进机子,听她迷离无谓的声音浅唱低吟:

别放开你的手,这一秒过后便是尽头,如果没有以后,我的爱还为谁保留。。。。。。。

她的歌总是能直达我的中枢神经。慢条斯理空腹喝下一杯蜂蜜,仔细用冷水洗过脸,爽肤水精华素眼霜乳液一一涂好,两条眉毛淡淡一扫,方才完成了步骤。这么多年过去了,突然对自己的身体爱惜起来,因为知道它在走下坡路。年轻时,夜班上好照样生龙活虎逛街,现在少睡两小时,就毫不留情给你好看。眼皮发肿,下眼睑发青,一脸的困顿相。罢罢,连林青霞都要老,时光面前一律平等,我自我安慰。

脚步转过书房间,电脑的电源灯还亮着,想来玩得累了忘记关。我拿着鼠标一动,QQ的对话框赫然出现,一条留言触目惊心:你走了吗?明晚等你。笃定的口气,知道他会来。

心怦怦乱跳,手僵在鼠标上,打开还是关上,犹豫着,到底还是狠了狠心点开了聊天记录。三十多页,我不敢相信他会讲如此婉转动人的情话,所有不舍得对我说的话全转让给了她。原来 如此,原来果然还是如此。

象被当头打了一棒,木楞楞坐在地上,不知有多久,忽觉脸上冰凉一片,一摸,满脸是泪。

为什么没人告诉过我自由给得太多也是罪?!为了朵朵,我该挽回吗?可是,从此以后,怎么能若无其事面对他,在我清楚地知道他对我已经没有热情之后?我自问做不到。他说的每一句

话,每一个字都会象可笑的谎言。两人一起演几十年的戏吗?我不愿意,太委屈。如果注定他只能给我八年,那么至少离场要漂亮。决定一下,把眼泪轻轻擦干,一颗心反而落了下来。一照镜子,双眼肿如金鱼,哪儿也不能去了,干脆重新埋在被子里。思及朵朵,鼻子一酸,事到如今,最对不起的人是她。不,我不能动摇,我不做玉碎瓦全的事。我还有很多个八年,而朵朵终有一天会长大,会离开我,她会明白我的。

太阳一点点不舍西下,邻近树梢处,光好象被人捕捉了一般,天忽地黑了。

王立接了朵朵回来,看见餐桌上琳琅满目,有点诧异:“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没有啊,好久没烧菜了,今天没事,所以做了。”我淡淡地答。

朵朵看到士豆烧肉和水果沙拉欢呼起来。我微笑着看她如免子般迅速洗好手后奔到餐桌前,拿起筷子就夹。王立面无表情的吃完,碗一放,又打开了电脑。我才发现,真的已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了,是谁的错?我黯然地想。

八点半,把朵朵哄睡后,我站在书房门口,“王立,有话要跟你说。”

“你说吧,我听着。”他头也不抬。

“不,你到房间里来。”我说完就走。

“什么事?”他稍显不耐烦的跟过来。

我把门一关,冷静地说:“我们离婚吧。”“你在开玩笑吗?”他提高声音不信地问。

“不,我是说真的。你早上电脑没关,我看到了。”

沉默,我看着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心坠了下去。

“米拉,网上大家都这样开玩笑,我和她没什么的。”他无力地辩解。

我深深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经深深爱过的男人,突然变得陌生起来。那个对着我弹吉他唱情歌的人是他吗?许诺要给我幸福的人是他吗?

“王立,男子汉敢作敢当,我不是小孩子。”

王立一把拉过我的手:“你相信我,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多么落俗的文艺对白,我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以为会牵一辈子的手,“你不要让我后悔跟你在一起的八年,好不好?”他怔忡了一下,终于把手放开,慢慢走了出去。

鼓足勇气把话说出口,象考完试,失去了重心,我蜷在被窝里,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短消息突然又来:米拉,这一次我不会让你逃走的。我知道是谁,可是,庄旭东,你为何不在我如花年纪时出现,一张白纸,懵懵懂懂,热情如火。这么多年,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彼此感情路上都纷纷扰扰,我们能怎么办,隔着许多人还能怎样爱?

清晨,太阳的光小心翼翼的透过窗帘,我不理它,固执地紧闭着双眼,等待混沌不清的脑袋恢复清醒。突然意识到家里静得出奇,披衣下床,朵朵的书包已然不在。餐桌上二片全麦面包涂着蓝莓酱,一杯牛奶还在冒着热气,杯子下压着一张纸条:我送朵朵上学去了,对不起。吃着他三年来为我做的第一次早餐,我食不下咽。为何非要等杜十娘把那只百宝箱沉下去,才知道后悔。

我拿起电话,“升升,你的套间有没有租出去?”

“没呢,怎么?”

“那你等在那儿,我租了,马上到。”

我利落地挂了电话,把她的惊疑扼杀在空气里。慢慢收拾起最爱的书和CD,朵朵的洋娃娃,决定离开。拉着皮箱,犹豫再三,终于在王立的纸条旁边留言:我走了,朵朵和我住。一把钥匙孤独地躺在后面作为句号。门碰的一声响,到底没忍住,眼泪还是扑簌簌落了下来。抬起手背,胡乱擦干,我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向前走。

到了新居,一看我的红眼,升升吓得不敢多说一句话。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知道我不轻易落泪,就连爬树摔断了骨头也强忍着还骗着哇哇大哭的她说,没事,我还能走。她努力作出平常样子扯出笑脸,说:“米拉,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算租。”“升升,谢谢你。”我轻轻说着,不想多说什么。说什么呢,我被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抢走了丈夫怎么都不算是一件光彩的事。打落牙齿和血吞,忍到胃痛也得忍。

“升升,你去忙吧,我一个人整理就好。”我黯然地说。“米拉,需要我帮忙,你说一声。”她顺手把一只小熊放到床上。

“嗯。”

升升过来轻轻抱了抱我就离开了。我真庆幸,身边还有这样的朋友,患难时拔刀相助,不问理由,比男人可靠多了。

环顾着窗明几净的房间,东西已各各归位,我捧着杯茶,倚在窗前,看着简洁的新居,微笑,告诉自己,米拉,不许悲伤,没有爱情,你一样可以快乐的活着,只要你愿意。转头看见镜子里的长直发,一个念头扼也扼不住的窜了出来。披上外套快步走进相熟的理发店,对发型师说,要波浪卷。

“小姐,你的头发刚烫了一个月,再烫太伤了。”时髦的发型师诚心劝我。

“反正还会再长的。烫吧。”发型师看着我坚决的神态不再劝阻,开始动起手来。一撮一撮王立喜欢的直发被洗好后卷了起来,我心生快意,原来做回自己是那么快乐。王立,没有你,我还有自己,快乐或幸福只在一念间,只要我愿意。

负着周遭赞叹的目光,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我神采飞扬,暗自给自己加油。看着我顶着一头从没有过的卷发,朵朵拉着我的手,轻轻地说:“妈妈,我还是喜欢你的直发。”“朵朵,可妈妈喜欢卷头发。”“哦。”这个精乖的小人一听我的不容置疑的口气就没声音了。

接到新居里,她不肯坐下来。“妈妈,为何我们要住在这里?”

“因为这是我和你的新家了。”我把门关上。

“那爸爸呢?”她东张西望。

“爸爸一个人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我如实回答。

“为什么他不和我们一起住?”朵朵疑惑地看着我。

“你长大后会明白的。”这句话百用不爽。

“哦,可是我希望他和我们住在一起。”朵朵小声但坚定地说。这个每天只陪她半小时或更少时间的人,朵朵说她想他,我不明白。哄着她吃了晚饭后开始做作业。一会儿,门铃清脆的响了起来。刚住进来,会是谁呢?大概是找升升的吧。拉开门,王立在门外。我无言,想把门一关,他手已伸进来了,人也随之挤了进来。

眼光转了一圈后,留在我的头发上,惊诧了几秒钟后,他低声说:“米拉,我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不自由。”我默默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这时朵朵发现了爸爸,扑过来,仰着小脸,高兴地大喊,爸爸。王立手一紧,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朵朵,做作业去吧。我和你妈妈有话要说。”朵朵点了点头,大概也觉得我们之间有了问题,第一次象只小猫一样柔顺地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我给他倒了杯咖啡,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米拉,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想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他忧伤地看着我,一只手在餐桌中间犹豫地停了下来。

看着那只曾抚过我脸颊的手,孤单地搁浅在途中,我心生凄凉。多少次,半夜在黑夜里,在月光里醒来,握着他的左手,和他十指交缠,只想这么一辈子到老。可注定这种简单的幸福我得不到。

“王立,你知道吗,我情愿被蒙在鼓里,情愿做一个傻子。可是,我没有做成。”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我努力睁大眼睛,深吸气。

王立红了眼睛,站了起来,绕过桌角,一把把我搂进了怀里,闻着他熟悉的味道,略带着烟草的独有的味道,一瞬间我有了错觉,仿佛回到了过去。紧紧地搂着他,简直想变成口香糖粘在他身上。然而碰到他温热的嘴唇,人忽地清醒了,一把把他推开。他愣在那儿,继而慢慢低下了头,转身走了出去。惨白的灯光打在他单薄的背上,一点一点后退,终于消失,我清晰的听到轰地一声什么东西崩溃的声音。

妈妈,朵朵轻拉我手,方才察觉,我竟然握着拳头如木偶般呆立原地。朵朵,我们来吃巧克力吧,我提议。一听吃最爱的巧克力,朵朵乐得扑上来在我的两颊各啄一吻,我乐得回吻。她咯咯笑着,彼此吻来吻去,好久才吃。据说,巧克力能激发大脑产生脑啡肽,一种能让人感到快乐的物质。这一晚,在新居里,我搂着朵朵快乐地睡了过去,竟然一夜无梦。

翌晨,在手机的闹钟提示音里快乐地醒来。冬天的清晨,空气呈现浅灰色。裹上外套在缓缓流淌的小提琴曲里一边做早餐,一边漱洗,十分钟后喊朵朵起床吃早饭。收拾妥当,拉开大门,我俩均愣住了,门把上居然挂着还热呼呼的早饭。

“是爸爸吗?爸爸!”朵朵大叫起来,上前拿起了早点,四处张望。接连一个星期天天如此。王立总是把早饭挂在门把手上,而后悄悄离去。我不动声色地吃着,看他能坚持多久。

和女儿的两人世界过得安稳极了。两个一起探讨着菜谱,谈论着各种有趣的话题,诸如朱青青的裤子裆在体育课上扯坏了,变成了裙子;王一波上课时命令与偷吃东西被老师罚站等;我除了去店里,督察经营状况,基本断绝一切社交活动。奇怪,竟也一点都不觉闷。丽亚打过几次电话问为何不到广告公司去了,我说这一阵子店里较忙,等有空时再去。

每天心如止水安详地看着挂在衣架上的衣服,那些默默等待合适的人出现的寂寞灵魂。有一些幸运地跟对了人,衣配人,人衬衣,两相交好;还有一些委委屈屈的跟了回去,可能一辈子只有一次出场的机会,然后就被压在面目模糊的一堆衣服中,难见天日。事有定数,连衣服都难逃命运。我喜欢在关门前一个人静静的喝一杯茶,什么都不想,这是我最享受的时刻。看着天色慢慢地暗下来,路灯已亮起,象夜的眼睛。路人皆是冷漠的神情,如王家卫电影中的背景。

这条街与菜场离得较远,所以我从没见过有人拎着菜进入我的店,看到的家庭主妇也大都化着精致的妆容,若有似无。她们在黄昏时刻大都脚步匆匆,赶赴那一盏盏亮着灯的房间,里面有一个她爱的男人和一个可爱的孩子。因为知道有人在等,她们平静的无任何情绪的脸上,仍显示出隐约的幸福,象公开的秘密,彼此错肩而过时心照不宣。偶尔看见男女生闹别扭,男孩因为把气氛弄僵了很后悔,但放不下面子,死撑着不认错。女孩等了一会儿看男孩没任何表示,一转身狠狠地走了,男孩这才慌了,随即追了上去。每每看到此时,我总是莞尔,没结婚的男孩才会这么沉不住气吧,结了婚的男人哪个不是胸有成竹——尽管走吧,烧晚饭时会回来的。

喝着茶,看着默片似的街景,有人却推门进来了。一看,是庄旭东。黑毛衣外搭着经典款的巴宝莉风衣。碰到最会穿衣服的男人是他了吧。衣服跟了他才是幸运。

“米拉,一个人躲在店里喝茶,真会享受。”他自顾自坐了下来。

“我忙的时候你没看到而已。”我把腿从沙发上放了下来。

“走吧,请我喝杯咖啡。”他自然地说着,好象我们已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我诧异地看着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看着我受惊似的表情,他微微地笑了:“怎么啦,你打破我头,难道让你请杯咖啡都过分?”

我惊讶地问:“什么时候我打破了你的头?”

“你真的不记得了?我发给你的两条短信你没收到?”他紧张地看着我。

“没有呀,我从没收到过你的短信。”我决定无辜地一赖到底,一本正经地回答。

他直直地盯着我大约有五秒,而后吁了一口气,“哦,那么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庄旭东,是你小学时的同桌。我不相信你已忘了砸破我头的事,不过,我原谅你认不出来,谁让我变得这么英俊了。”他轻松地说。

“王婆卖瓜,真没见过有男人象你这样自我吹嘘的。”我恢复了自然的神态,糗他。

“既然已验明正身,现在好去喝咖啡了吗?”

早上王立打电话来说过今天朵朵他接,我爽快地答应了。

一直觉得咖啡馆适合有一定距离的朋友来坐,太熟悉了,嫌矫情;太陌生,气氛很冷。而和庄旭东面对面的坐在咖啡馆里,我觉得不安,说不上来为什么,他自有让我心神不宁的本事。

   “米拉,最近为什么不来广告公司了?”他探询地问。

“最近店里忙,小妹顾不过来,过一阵再去。”我从容地答。

“你不会是怕我吧?”他狡黠地一笑。

“就凭你?”我瞪他一眼。说也奇怪,自从知道他就是小学时的同桌,想起他做的好些趣事,诸如把癞蛤蟆藏在女生的桌肚里,在某个欺负我的男生的凳子上粘上胶水等,我对他说话便不那么客气了,谁让他那时候老是抄我的作业。

“喂,对老同学客气点。象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多好。”他举起原味的蓝山咖啡,轻轻喝了一口,很享受的样子。咖啡里面我也最爱蓝山,酸度恰好,唇齿之间的缠绵无一不妥贴。

“那是因为我第一次没认出你来。”确实如此。

“哦,原来如此啊。”他故意把啊拉得很长。那时向他讲解题目时,他就算听不懂也老是这样啊呀啊的。

我向他翻了下白眼,想到怎么在他面前又变得凶巴巴的,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死了都要爱”的手机铃声在两人之间突然响起,“对不起,”他站起身到一边接听,“我在与客户谈生意呢。待会儿打给你。”

“是丽亚吗?”我问。

“是的。”他答。

“为何不说实话?”我不喜欢说谎的男人。

“因为她喜欢听谎话。”他诚恳地说,带着一丝无奈。

“她太爱你,所以才这样对你。她不是什么人都关心的。”我陈述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可我透不过气来。米拉,真的,她的爱是一张没有出口的网。是不是女人一结婚都是这样?”他苦恼地看着我,两道英俊的眉毛纠结在一起。

当然不是,象我就是太放松,所以老公让别的女人抢了去。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不是一个能让我畅所欲言的人,始终,他都是朋友的丈夫。

“庄旭东,以后不要单独来找我,她是我的好朋友,我只想她幸福地与你生活在一起。”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把余下的咖啡一口喝尽。沉默,难堪的沉默。我捧着咖啡,不知该说什么。庾澄庆的“情非得已”适时响起,是王立。

“米拉,朵朵今晚住在我这里。你一个人住小心点。”一如既然往的温和语气。我说了声好的,便关了电话。

“庄旭东,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了。”拿起包,向他点了下头,走了出去,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背影上,愈加走得从容。

推开门,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回到家泡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敷着面膜,全身舒展。我想,我做得对,和男人打交道,太费神了,除了美丽的谎言,他们只会让你心碎。从今开始,我要让自己的生活简单点。

不要迷信情变等於灯灭

不要含泪直到与他肯定再不相见

爱恨无须壮烈

不随便狂热

不要迷信汗腺渗出的绮丽

不要虔诚直到懂得怎样去爱魔鬼

纪念留给下世

不对别人发誓

。。。。。。。

王菲迷离又瞟缈地唱着《情诫》,犹如一剂慢性麻醉药,躺在浴缸里,象回到母亲温暖的子宫,不想起来。好不容易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之际,电话又象一个怪兽响起,我惊醒,迅速从床头柜里拿起接听,以为是朵朵想我了,却是丽亚。

“米拉,你睡了吗,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你电话。”她歉疚地说。“哦,没有,没事。”我拿着手机躺了回去,静听下文。

“米拉,我心情不好,这几天旭东有点神秘,精神恍惚,今天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可能外面有人了。”丽亚的声音低低的。

想象着她难过地把自己关在家里胡乱猜测,我内疚得心慌意乱。“不会的,他可能只是工作不顺心罢了。”我苍白的安慰。

“不,我直觉肯定有问题了。以前他超过十点不回家,总是打电话给我,让我安心,但今天到现在还没打来。”

“干脆你打过去问一下,胜过一个人瞎猜。”

“我打过一次了,他只说有事,我不敢再打了,怕他嫌烦。”无奈的口吻,快乐洒脱的丽亚为了庄旭东竟然作茧自缚,钻牛角尖,我很心酸。“丽亚,喝杯牛奶去睡觉吧,明天一早醒来,会看到庄旭东好好地躺在你身旁。”我劝诱着她。

“米拉,也许真象你说的那样 ,其实什么事都没发生,是我多虑了,打扰你了,我去睡了,晚安。”听到她的情绪平稳下来,我放下了心,想了想发了个短信给庄旭东:你在哪里,快回去吧,丽亚急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回电:知道了,就回去。我叹了口气抱着枕头终于进入了昏死状态。

睡眠是那么奇妙,短时间的死亡,无忧无虑,没有感情纷扰,没有责任义务,灵魂自由自在地飞翔,离开了肉体,它任意地穿过时间隧道,停在某一个快乐的瞬间,恋恋不舍,然而却总是在我沉迷的时候,有声音轻轻地告诉我,该回去了,不能贪玩。醒来刹那,怅然若失。

朵朵接回来后,常常不由自主地说起王立。在我为她梳头的时候,对着镜子比划着,妈妈,爸爸帮我梳小辫连橡皮筋都扎不来,还是我教他的,太好笑了。她咯咯地笑着,两只眼睛变成了月牙儿,象极了王立。想象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我也笑了。王立会扎橡皮筋才怪,他甚至都没替朵朵洗过头。

“妈妈,这个星期天爸爸说来接我玩,你也一起去吧。”她仰着小脸,一副企盼的模样。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变成了柔软的花瓣,“好。”

她高兴得象猴子一样跳上来抱着我亲了又亲。直到吃好王立买的早点,送她到校门口,她还是乐吱吱的。朵朵变得这么敏感,我实在是想不到。我希望她永远是四岁时牵着我的手过马路,唱着歌给我听的小孩子,高兴时大笑,不快乐时大哭,而不象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是我们不好,让她变成了小大人。

时间过得那么快,象朵朵说的,啊,星期三一过,然后是星期四,星期五,噢,放假了!周日早上一起床,她就把大门拉开,我说太冷了,关上。她不听,说爸爸马上要来了。果然一会儿,王立进来了,手上拎着牛奶和包子。朵朵小鸟一般飞了过去,叫了声爸爸,接过早点,喊我过去吃。反倒是我好多天没见过他,有点不自然,被朵朵催促着吃完,就出门了。

朵朵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王立,说要到公园去放风筝。我知道上一次体育课忘了给她买风筝,她还耿耿于怀,忙说好。挑了个长条形的伞形风筝,王立不一会就把它放了上去。朵朵小心地拽着线,激动地大叫:“妈妈,你看,你看,我的风筝飞得多高啊!”“看到了,你要抓紧噢!小心飞走了!”我叮嘱着。

一个摁快门的声音,转过头发现王立在给朵朵拍照片 ,他专注地选取着角度。我这才留意今天他居然穿了西装打了领带,头发带着新理的痕迹。这一番郑重倒是不常见。看我注意着他,他抬头微扬嘴角笑了下,额头竟然隐约现出几条皱纹。我别过头,不敢再看。记得他骑着自行车,一脚踩地,嘎地一声停在我眼前,蓝白T恤衬着牛仔裤,青春逼人。才几年,时光已毫不留情留下斧刻的痕迹。我不懂,青春怎么说没就没了,看着他,如同揽镜自照,心下黯然。

“妈妈,我渴了,要喝饮料,你来放。”朵朵把线放在我手里,径自到一边去休息了。

我拉着手里的线,看风筝忽高忽低,心情忽然愉快起来,郁闷仿佛系在线上飞到天上,随风飘走。和煦的风时紧时慢,广场上的风筝争奇斗艳,线越放越长,看它越过众生,我乐不可支,待发觉线到尽头时,已来不及收,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冲进碧蓝的天空,倏忽不见。我怔在那儿,原来,我果然是个傻瓜,连线放得太长会掉的道理都不懂,对王立如此,对这只逃走的风筝还是如此。

“妈妈,我的风筝呢?”朵朵跑过来问。

“对不起,飞走了,我再给你买一个。”我连忙道歉。

“下一次再买,我饿了,想吃饭。”她又提出新的安排,就这样,主意层出不穷,在一间小饭馆里吃完饭后,又要求我们陪着看了场《加菲猫》。看完电影,天色已不早,我想接朵朵回家了,回那个我们两人的家。朵朵不干,一脸的坚持,说今天要住在原来的家里,原来的床上。

   出来十多天后,再回到熟悉的房门前,一丝酸酸的滋味堵在胸口。目光逡游一圈,沙发上还堆着那几件来不及洗的衣服,连摆放的姿势也没变过。厨房间的小餐桌上,我最爱喝的玫瑰花茶依然好好地收藏在密封罐子里。泡了一杯花茶,温着双手,朵朵已迅疾如兔子般到书房间去摆弄她的小玩意去了。

“你坐一会儿吧。今晚就吃火腿肠下面条吧。”王立探询着我。“好的。”语气客气得直如陌生人,也对,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当初,结婚后不多几天,彼此原形毕露,均远疱厨也。无奈之下,两个就都爱上了火腿肠下面条,方便又好吃。熏陶之下,朵朵也爱上了它,并说,王立做的犹胜一筹。才一会儿,香气四溢的三碗面条端了上来。三人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开始默默吃了起来。我看看王立,又看看朵朵,多么熟悉的画面。也许因为太容易得到,所以熟视无睹了。面条还是一样的好滋味,然而我心情繁杂,食不下咽。

“妈妈,你怎么不吃?”朵朵眨巴着大眼睛问。

“哦,我不饿,分点给你。”

“我够了,你给爸爸吧。”朵朵边对付着面条,边说。

我问王立:“你要吗?”“好的。”我拿起碗夹了几筷面条给他,汁却泼了出来,溅了几滴在他衣服上。“我去拿毛巾。”我连忙说。王立同时也站了起来,两人头撞在一起,均痛得啊的一声,既而相视而笑。

冬天的夜晚,寒气逼人,朵朵抱着小熊早就乖乖地睡了。我翻着床头柜里的书,那本看了一半的《情人》还在。跨越了地域的爱情,因为其一开始便被判死刑的结局,而显得汹涌澎湃。如果早就知道我和王立只有八年的情缘,我还会不会恬淡地对待他,不,肯定不会。我会每天早早起来吻他的脸,吻他长长的睫毛,直到他睁开眼睛才罢手;我会快快乐乐地给他做不同的早餐,拥抱,直到上班快迟到;晚上在被窝里说痴情的的傻话,抱着他散发着肥皂香的身体入睡。晃了晃脑袋,苦笑,告诫自己,想得太多了。拍了拍枕头,短信提示音响起,居然是王立:亲爱的,别看太晚了,早点睡吧。

看着这条讯息,我有点吃惊。除了结婚那天晚上他说过一次亲爱的,今晚是第二次。该死的王立,你曾经有无数次机会在我洗衣服时,拖地时,对镜梳妆时说声,亲爱的,我爱你。然而无论我如何威逼利诱坚决不说,到如今,前是白云苍海,后是悬崖峭壁才无声地说了。我恨不得冲过去,踹他两脚,我知道他一定窝在床上看电视,这是他临睡前的嗜好。但终于硬生生地把这念头打住了。那么激动干什么,置之不理才是上策。

片刻短信又来,真滑稽,一个屋檐下的人居然靠发短信才能通话,一看,却是庄旭东:你在哪里,龙王的水晶宫吗?真亏他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烦恼的时候最想躲到东海龙王的水晶宫里,谁也找不到,大哭大闹都是自己一个人。

我莞尔一笑:你会游泳吗?我知道他不会。他是个旱鸭子,为这一点,他没少被男同学们嘲笑。

如果你在,我就会。他回过来这么一句,虽然只是短信,我依然感到脸在发烫。我不敢再和他开玩笑了,回答:在家里,看书睡觉。

。。。。。。。。他发过来一个省略号。我想了想,关了手机,就当没收到。抱着朵朵,沉沉地跌进了梦里。

真是不知今夕是何夕,感觉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听到小提琴曲悠扬地响起,突然想到是星期一,连忙跑进厨房,见王立已摆好早饭。吃好,与朵朵收拾停当,把她送进校门,方才呼了口气,真象打仗一般。天天如此,盲目得心甘情愿,只因为给了她一个细胞,二十三个染色体。有时朵朵不听话时,我简直不懂为何要生下她来,难道就为了给自己气受,折腾自己,可人类乐此不彼地繁衍着,是否潜意识里,人类都有受虐的爱好,还是成人世界太黑暗,只有纯洁的儿童,才能带来曙光。

快步走进店里,升升居然也在。清冷的早晨,让我眼前一亮。超短羽绒茄克,围着米白围巾,厚呢西装短裤下,一双长过膝盖的靴子,配着暗花的羊毛袜,时髦极了。她捧着杯茶,好整以暇地等我。

“你怎么来了,不用上班吗?”我顺手倒了杯水。

“上班还早,昨晚去找你,看你不在,看来——雨过天晴了?”她的眼里嘴角满是笑意。

我瞪她一眼,“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比较要紧,你妈又打电话来让我劝你去相亲。”

一听这话,升升立马就垮了,“米拉,你不能做帮凶,你晓得,我最怕去相亲。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坐在一起,两眼对两眼地干看着,只因为结婚的目的,打量与被打量,比较与被比较,感觉自己是菜场上的一棵菜,糟透了。况且,现在哪还有安份的好男人。”升升谈过几个男朋友,自己认识的,别人介绍的都有,均无疾而终。她说,我怎么可以和这些见识浅薄的人生活在一起。不行,我宁缺勿滥,不等到MR。RIGHT 坚决不结婚。

“可你整天除了上班就是在家,白马王子想找也找不到你啊!”

“缘分到了,他自会出现。”这么年轻的人居然相信缘分,好象那个意中人乘着阿拉伯飞毯似的,随时可能现身,“米拉,连你都离家出走,我不敢对婚姻有太多期望了。”

我向她唊了唊眼,店里小妹在场,我不想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升升明白了我的意思,吐了下舌头,见有客人进来,便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拎着她特大号的包包风情万种的走了。

我打开了CD机,挑了张舞曲放进去,边听边整理衣服,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音乐真是神奇,据说,美国纽约州的州长朱利安尼在地铁站里循环播放莫扎特的小提琴曲,犯罪率因此大大下降。假如毒贩云集的金三角地区也每天都放,从事毒品行业的人员说不定也会少几个百分点,可是世界太混乱,意志薄弱的人就是不吸毒,也会选择别的方式让自己沦落。

我喜欢阳光下的生活,看朵朵纯洁无邪的笑容,荡在秋千上,听花开的声音,欣赏美丽的女人穿着美丽的衣服,这让我感觉世界还有希望。

临近年底,顾客来了一批又一批,个个是一脸的喜气。和小妹两个手忙脚乱地招呼着,到了放学时间,实在走不开,朵朵还是让王立去接了。送走最后一个客人,两人几乎瘫倒,这才发现都没吃午饭。稍事整理后,我让小妹先走,我是实在迈不动步了,要休息一会才能把自己扛回去。走到门口,小妹突然一转身,“哦,对了,昨天有位先生来找过你两次,问他有什么事又不说。”“哦。”我漠然无力地答。有人又进来了,我疲累得不想招呼。“米拉,就是他。”小妹认出了来人高兴地走了。抬头才发现是庄旭东。

“老板娘,上门服务,喝杯咖啡吧。”他径自走了进来,熟门熟路的坐在椅子上。我闻香而动,也不跟他客气,拿过来就喝。喝了一大半后缓过气来,我说:“今天天气真不错”。

他狐疑地看看我。我若无其事地继续喝着,还有什么比天气更好更安全的话题呢。“米拉,昨天李大头打电话给我,说过两天小学同学聚会,你去吗?”

我知道他说的李大头就是那个跟老师整天捣乱的家伙,果断地回答,“不去,太忙了。等忙过了这阵。请你和丽亚吃饭。”

“米拉,我们只能这样子说话吗,中间总是隔着第三个人?”他恼怒地大声说着,一把拉住我的手,我大骇,使劲地一抽,手是松开了,门口却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是丽亚。

她呆在那儿,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掉头就走。我连忙追了上去,拉住她。她迅疾地甩开我的手,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似被抽去了灵魂,悲伤地看着我,“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绝望的眼神,心下着慌,更是抓牢不肯放,“丽亚,不是你想的这样,我也是才知道庄旭东是我小学同学,刚刚他讲小学时的趣事,一时得意忘形罢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一愣,咦,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好象我也说过。她看也不看我,一甩手快步而去。

闷闷不乐回到店里,庄旭东居然还没走。

“你为何还不回家?倒象个没事人似的。”我诧异地问。“我为何要着急?对她解释吗?她会相信我的话吗?”他冷静地说。

我无言以对。心情乱得一团糟。从小学到现在算得上好朋友的总共才几个,现在,其中的一个竟然因为男人而与我隔阂了。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友情,我一直认为比男女之情更可靠。她们互相分享秘密,倾诉烦恼,一起跳舞,集体变老,或许会闹点别扭,但最终会释怀,相互拥抱。丽亚这傻瓜,怎么不明白这一点呢,我打了好几通电话,她都不接,最后干脆关机。我简直想冲过去拿着喇叭对她的耳朵喊:我和庄旭东只是同学而已。

我烦恼极了,寝食不安,想不通别人做第三者为何洋洋得意,几乎隔着电脑都能看到她坦然的表情,轮到我就如坐针毡,即使名不副实,看来没有千年道行是修炼不成的。

好过难过日子还得一天天过,学校放学了,因我店里忙,王立每天都来接朵朵,早饭还是变着花样送。我坦然地吃着,偶而会和他交流几句朵朵的情况。我试着以陌生人的眼光来看待他,平和地和他相处,他则以一副负荆请罪的神气坚持着他自以为是的位置。我不懂自己为何没催他去办离婚,那是一件很私人的事,不象以前会闹得人尽皆知,也许我潜意识里在留恋他,只是我不承认而已。太奇怪了,这样一个精神出轨的男人居然会让我狠不下心。想当初,我米拉骄傲得都不轻易和男生说话,如今却与一个男人含糊地相处着,而且这种情况看来还会持续下去,我简直鄙视我自己。

虽然寒流把这座小城几乎冻成了冰窖,筹备过年的气氛依然一天比一天浓厚。出来逛街的女人个个兴高采烈,乐于为自己打造一个新形象,不管腿短腿长,腿瘦腿肥,一律穿上了靴子,导致直接后果就是店里的几款靴裤爆热,尽管一补再补,终于还是脱销了。当离春节只有十天,前来询问靴裤的人却有增无减,我毅然决定再次进货,无视天气预报会有中到大雪的警告,它都连报好几天下雪了,可至今毫无动静。可恶的西伯利亚寒流,它象一个时要作怪的不讨人喜欢的孩子,躲在不知名的角落,一年总要闹腾好几回,不理它,它就不影响不了我了。这是鸵鸟意识。王立曾屡次嘲笑我,我置之不理,一意孤行,就算自食其果,也不后悔,毕竟坚持的是自己的主意。你前身肯定是只驴。王立无数次劝说无效后,一日发此感慨。毫无疑问,你是懒猪投胎,我反唇相讥。他可以连续不吃不喝睡上二十多小时,要不是上厕所,时间可以更长。

半夜两点半上进货车时,雪纷纷扬扬地开始下了,满车的人都祈祷不要因这场蓄谋已久的雪而被困上海。这是一辆面包车改装成的客车,没有空调,因为冷,大脑显得格外清醒。我靠在窗边,听她们谈论着这场大雪,不知不觉,懵懵懂懂的睡了过去,在狭窄的座位上,把自己蜷成了一团,直到大家窸窸窣窣地收拾行李才惊醒。哦,上海的七浦服装批发市场到了。

地上积雪已近十厘米,抬眼望去,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走出车子,有贾宝玉雪地出家的感觉。批发市场内却红尘俗世,熙熙攘攘,各地批发商云集而来。讨价还价,在看中的货物前停留,比较,当最终确定下来进哪几款靴裤时,已是三个小时后了。

完成了任务,肚子这才也感到饿了,把东西送到进货车上,拐到街边的一家粥铺,叫上一份玉米粥,配上一碟小菜,几口下肚,胃才舒服起来。用罢早餐,看时间还早,我开始悠哉悠哉地逛周边的市场了。偶而看到心仪的东西,价钱也合理,便欣然买下,回到车上还翻看几遍,跟吃了蜜了似的。有时明明知道它对我毫无实际用处,我依然会掏钱,只因它让我快乐。或许大多数女人买衣服为的也是一刹那的感觉吧,它让她感到年轻,充满希望,一种微妙的刺激,那么跟着回家吧。

燕山雪花大如席,朵朵该吵着要打雪仗了吧。我好整以暇地坐在车子里欣赏雪景,等其余的人到齐好开车。十一点时,司机点齐人数后即刻出发,刚驶出市区,收到短讯:高速公路因大雪已封,请暂停行驶。虽然在意料之中,车内还是发出一片懊丧之声,“唉,倒霉,怎么偏让我给碰上了!”“我本来还要赶回去给儿子过生日呢!”我想着朵朵在王立身边心安了些,打了个电话給小妹,让她不要等我关门了。大家议论纷纷在车里等了两小时,眼看时间毫不留情的溜走,雪没有停的迹象,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通车无望,只有在上海住宿一晚了。

在车站旁的旅馆里,我们安顿了下来,知道走不成了,大家的情绪反而又好了起来。不知谁提议一起吃晚饭,一呼百应,热烈地冲到餐厅里,一一落座,忽然响起要给父母报个平安,手机却突然响起来。

“米拉,你在哪里?”是庄旭东的声音。

在陌生的街道,听到突如其来的问候,心头一暖,“我在上海,因为下雪,高速公路被封住了,要住一晚才走。”

“真的?我也在上海。”他惊讶地回答。

“不会这么巧吧?”我怀疑地问。

“真的,米拉,今晚反正有空,我们看场电影吧。”他欣然提议。

上一次看电影还是三年前的事情,和王立趁朵朵在外婆家看了场《甜蜜蜜》,但和庄旭东去看,我踌躇了一下,拒绝了,“不了,我很累,想休息。”

“只是两个小学同学十几年后异地重逢一起看场电影而已,米拉,别拒绝我。”他恳求着。

我握着手机,听他的呼吸奇异地躲在机器里面。犹豫了一会,终于说好。“那就七点在美琪大戏院门口见。”他不容我反悔,关掉了电话。

话已出口,就得准时赴约。我故意不化妆,随便地去了。他还是那件风衣,双手插在袋里,安详地等着我。运气还不错,撞上的是一部妮可.基德曼主演的《时时刻刻》,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三个女人,因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而有了联系,影片进展缓慢却不闷。我不得不承认,庄旭东是个一起看电影的好对象,整场电影我们几乎没说过一句话,当灯光亮起,我甚至稍稍有些失望。

走出门口,雪还在下,我说要回去了,他问,“哪家旅馆?”

“美心。”

“哦,那我先送你回去。”他拦住了一辆车,顺手替我把帽子上的雪拍掉,我不习惯地转了转头,甩开了他的手。

雪天,街上行人稀少,目的地片刻就到了,车门打开,他也跟着出来。我诧异地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他微笑:“因为我也住这儿。”

我瞪着他,最后决定不管他,嗵嗵跑上三楼,一看他也跟了上来。在305前止步,我正色说:“你该回去了,这个玩笑不太好笑。”

他不理我拿着钥匙打开了306的门,看着我惊讶睁大的双眼,又扬起他要命的微笑,该死的,那笑是那样迷人。“米拉,实在太巧,我又在你的隔壁。谢谢你,陪我看了一场电影。还记得六年级时集体看《妈妈,再爱我一次》吗?那天,我坐在你的后面,偷看着你的侧脸,看着你随着电影情节而起伏的情绪,有一种幸福感涨满了胸膛,我只觉得空气都变得甜蜜。”

“别说了,庄旭东。”我请求他。

他靠在墙上,语调低沉地继续说着:“你不知道,从那时起,我总是偷偷想象着有天能和你单独看场电影,静悄悄的黑暗里,聆听你的呼吸,看着你时而蹙眉时而微笑的脸,如果电影不精彩,那么你会把头歪在我的肩上打瞌睡。”

幽暗的走廊里,悄无人声,暗黄的灯光打在地毯上如梦如幻,窗外,雪花依然不知疲倦地下着,气氛暧昧得象是缺氧,宇宙洪荒,这世界仿佛只剩我与他两人。我知道,我该坚强转身,进房,然后把房门关上,然而双腿软弱得脱离了我的控制,不能移动分毫。看着庄旭东慢慢地靠近,我双手沁满了汗,满脸通红,宛如高烧病人,瘫软无力。他温柔地捧起我的脸,那么轻,象捧着稀世珍宝一样,我紧张地闭上了眼睛。这个吻是那么轻柔,以致后来回想起来,完美得更象是一个梦。

停留在他的肩头,理智一遍一遍在警告我停止,却抹不掉王立和别人打情骂俏的画面,那一行行让人心痛的文字让所有的自制力顷刻离我而去。这个肉体是那么陌生,它渴望放肆的拥抱。我昏头昏脑地融化在庄旭东的怀抱里,辗转,摸索, KENZO 的青草气息丝丝缕缕地缭绕在周围,感觉躺在山谷里,任风在发间吹过,放松肢体,象一个疲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休憩的地方。这个草地是那么软,毛毯一样,青涩的气息在太阳下蒸发,我幸福地闭着眼睛,大概这就是天堂了吧。可是太阳终于下山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要我回去了,不,我不想回去,我孩子一样赖在草地上不放手,就让我放纵一次吧。黑夜的风刺骨地刮了过来,陡觉凉意,我睁开眼睛,看着赤身裸体的自己,有一刹那的茫然,这是谁,是我吗?是那个叫米拉的女人吗?我在干什么,抱着他健美壮硕的身体,我毫无反应,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眼泪毫无预兆地爬满了脸。对不起,我哽咽着说。他凑上来轻轻一点一点吻干我的泪,没关系,没关系,一遍又一遍地说,轻拍着我的背,象哄一个孩子一样。看我情绪渐渐平稳下来,他避到洗手间等我穿好衣服才又进来 ,坐在床头,顺手燃起一支烟。

我向他讲了王立那一段事,以及买早饭悔过等。“以男人的立场来看,你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她只是个网友而已。”他平静地说。

“可有些甜言蜜语连我都竟然没听过。”我执拗地说。

“米拉,看一个男人要用心不是用耳朵。而且,你给的自由是不是他想要的?”他反问。

如醍醐灌顶,我呆了半响,王立的好,如抽丝剥茧细微之处尽显,一叶障目,是我糊涂了。自以为是给的自由如断了线的风筝,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一晚,我们象朋友一样,两个人躺在床上谈了一晚上,谈王立,谈丽亚,不知东方之既白。

第二天早上,雪终于停了。十点钟,有消息通知,高速公路可以通车了。我整理好行李以及心情,和庄旭东轻松地告别,没有拥抱,不说再见,这奇妙的一晚终将会成为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如那些发黄的往事。

车上一路欢声笑语,大家归心似箭,三个多小时的旅途顷刻而过,出口处王立焦急期盼的脸似一个熟识的路牌,我迎了上去。

“米拉,爸爸腿骨折了,在医院里,我怕你着急,所以没敢打电话告诉你。”王立一把接过行李送到计程车上。

“朵朵呢?”我强作镇静地问。

“我把她放店里了,小妹看着。”

我感激地看了看他,双眼布满血丝,一副极度缺乏睡眠的样子。心急火燎地把行李送到店里,我抱着朵朵快步奔向医院。

爸爸安详地躺在床上,雪白的床铺上腿抬高着,衬得很是无助。上前摸着他的手,眼泪这才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傻孩子,别哭。我没事”爸爸拍了拍我的肩,“王立昨晚忙了一夜,还没睡觉,有米拉在,王立你就回去休息吧。”

“好的,爸。我回去休息一会儿,晚上给你炖点鱼汤过来。”“我也要喝。”朵朵拖着爸爸不放手。“好,你也喝。”王立刮了刮她的鼻子。我鼻子一酸,扭过了头。差一点,我失去了他。

爸爸手术后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因店里忙,我走不开,王立天天鞍前马后侍候着,还要上班,整个人瘦了一圈跟猴子似的。大年三十是在医院里过的,王立烧了一桌子菜,妈妈搭的下手。年的气味把人们的心都烧的热呼呼的,天未黑,马路上就炮仗大作,烟花绽放。轰,一个炫烂的圆球升上天空。我拿着酒说,祝爸爸早日恢复健康!举起杯碰过妈妈王立,爸爸的开水,朵朵拿着饮料也要干杯,大家一仰头都高兴地喝了。我举起第二杯,向王立:这一杯敬你!他连忙站起来:应该的应该的!一饮而尽。“别尽喝酒,吃菜,吃菜。”妈妈劝着。房间里其乐融融,朵朵拉了一首《新年好》,引得隔壁房间的病人都来凑热闹。

这一晚,我和朵朵住在老家,十点收到丽亚的短信:米拉,新年好,我在丽江,我想,只有放松,才能获得吧,祝你幸福!我微笑着合上了手机,聪明的丽亚终于想通了。

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喜庆热闹地播着,我想了想又打开手机:如果五分钟内你能亲口对我说你爱我,那么我原谅你。按下发送键,不一会儿,隔壁传来收到短信的提示音。我竖起耳朵,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分三十秒,四分四十秒,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四分五十八秒,隔壁房里还没有任何声响,我绝望了,这出戏该怎么收场。一抬头,王立头发蓬松,穿着内衣,赤着双脚,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我刚才睡着了,现在说还来得及吗?”我含着泪笑着说:“还有两秒。”

“我爱你。”他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

“我也是。”我冲上去抱住了他,繁华盛世,人聚人散,我不小心和爱情转了个圈,这一生决定再也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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