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

叮——叮——当

叮——叮——当

叮——叮——当

“他来了,他来了!”

“快去看一下,到哪里了?”

“快到振华伯伯门前。”

叮当之声远远地响着,可我们有顺风耳,隔着800米远,也听得真真切切。这是个小小的圆头铁锤敲击铁块的声音,这声音很有节奏,每隔一秒敲击一下,上一句的当和下一句的叮之间的间隔会稍长一点,大概隔着1.5秒,也可能只有1.2秒,如果你不急不慢地走路,迈一步,换另外一只脚时,这之间的间隔是多长,你就知道了。那脆脆的声响,就像清晨刚从黄瓜藤上揪下一根黄瓜,在袖子上擦一擦皮上的露珠和绒毛,放进嘴里咬一口,咔嚓一声,干净利落,松脆爽口。我们的心也跟着脆脆地跳动着。

突然那叮——叮——当的声音加快了,勇亚说:这会肯定到振华伯伯屋前了,他停在那里,没走。它们在一声声唤着振华伯伯家的伯娘出来。这样持续了大概1分钟,又开始有节奏的响起来。伯娘可能不在家,也可能不想出来。我们也用手拍着膝盖,附和着这节拍。

突然那声音不响了,“敏子,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没看见那个人,好像拐弯了”,从振华伯伯家那里,再往前走,有一片山林,山林下面是水稻田,那里没有人家。山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弯曲凹进去的道路,让那个人突然消失了,那叮——叮——当声也跟着消失了。所以我们就派敏子去打探消息。没有人家的地方,他就停下不敲了,一直敲,也是很累的。

我们在茶花树上爬上爬下,一会窜到那个枝头,一会又荡个那个枝桠上,像一群猴子一样,仿佛这样,时间就会过得快些,似乎以此来平静内心焦灼的等待。

“你们快下来,到菊奶家门前了”,敏子从路口跑来,上报最新军情。心急的勇亚直接从树上跳下来,一个树杈勾住了他的裤子口袋,只听兹啦一声布料的撕裂声,他掉落在土地上,一只膝盖顺势跪在地上,膝盖上的土也顾不上拍一下,像一匹野马一样,跑走了,冲向家里。

我嗖嗖嗖地滑下来,那附着在茶花树干上的一层浅绿色的灰,早已被我们磨掉,变得滑溜溜的。

两只母鸡在门坎的台阶下刨出一个坑,窝在那里暖洋洋地晒着太阳,被我这突如其来跑过的脚吓得咯咯叫,迅速地跳起来,飞到旁边的柴垛上,剧烈扇动的翅膀带起一股灰尘,灰尘中还飘着有两根细细的鸡毛。妈妈听到这混乱声,在后面骂了起来:你这是要去赶死啊?

我满心满眼只有这叮当之声,哪里听得见妈妈的骂声。

我扒开堂屋墙角放着的瓶子,罐子,发现一只破的解放鞋,鞋帮破掉一大半了,我赶紧捡出来,拍去上面的灰尘和粘着的蛛网,喜滋滋地又掀开鸡橱上放着的菜篮子,那里什么都没有。房间的床底下了,我整个人钻了进去,找到一双凉鞋。

是我去年夏天的凉鞋,前帮裂了一个小口子,后跟右边的鞋带那里,从鞋底处脱落了一半,用烧红的火钳,放在上面烫一下,是可以黏住的。

又趴在地上,用棍子在五斗橱柜下面戳来戳去,出来一只破袜子。

敏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我家:秀姐,找到了吗?我沮丧地回她:看咯,只有这个。我看她手上,拎着一双凉鞋,自己手上,只有一只破解放鞋底。

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来了,来了,我先去了。”敏子飞快地跑走了,她抓着断掉的鞋带,因为奔跑甩动起来的手臂,鞋子也跟着摇头晃脑起来。

叮当之声停了下来,我的心更急了,一定是敏子开始兑了。

我头脑一热,抓起窗台上的一把剪刀,硬着头皮剪掉了那双还可以穿的凉鞋,心里七上八下地走了出去。

屋前的空地上,摆着两个箩筐,一根扁担挂在两个箩筐中间,被箩筐的绳子栓着,那个人正弯着腰在那里忙活。勇亚手里拿着一块糖,正小心翼翼地舔着。敏子站在那个人身旁,嘴里不断地央求着:大一点,我比他的鞋子要大一些。那个人把刀垂直地放在糖上,再用小锤子在刀上敲一下,一小块糖应声从糖饼上脱落。

那个人便是我们一直盼着的货郎,在一个箩筐的上面,放着一个正方形的木盒,木盒上面盖着一块白布,掀开白布,就可以看到里面躺着一块大大的麦芽糖,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白粉。

妈妈这时也出来了,她看了一眼我手上的鞋子,我故意甩动着鞋子,好让妈妈看不仔细那断掉的口子是新的。

上屋的任香婶婶,穆英奶奶,还有对门丹丹她们,也都过来了,围拢在货郎的担子旁边。大人们在箩筐里这里看几样,那样也瞧几眼,顶针,纽扣,发卡,头绳,橡皮筋,梳子,针线,洋布火柴,雪花膏,还有一些锅碗瓢盆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任香婶婶拿起一个鞋刷,左看右看,翻过来又覆过去,放下,又换了一把,问了一下价钱。得到答案后,她又和我妈说:嫂子,你上次买的比这把好,还便宜了。又转向货郎:你这东西质量不好啊。货郎听了也不怒,他早已熟谙这些伎俩,知道这是要压价,反而笑眯眯地说:你这个女人不识货哦,这可是新货,这个材质结实的很,刷不坏的。

我们小孩子听货郎和大人们在讨价还价,就偷偷地掀开麦芽糖的布,看看里面有没有碎屑,偷一点来吃。或者用沾着口水的手指在上面摸一把,这样手指带一点甜味,可以舔上一会。

勇亚的糖已经吃完了,开始缠着妈妈,要再买一块,仁香婶婶在一旁怒斥:你这张好吃嘴。又立马换了笑颜,对货郎说:这个鞋刷便宜点,我再买块糖。不知货郎是看在孩子的面上还是看在糖的面上,竟是答应了,按仁香婶婶中意的价格卖了。

我舍不得咬着吃,用舌尖细细地舔着,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货郎完成了这边的交易,又敲响叮当之声,我们这群孩子在后面追着他,前呼后拥着,有的告诉他哪家有孩子,要吃糖,哪家有恶狗,会咬人,一路护送着这个人,走出好远。妈妈们在后面笑骂:把你们兑给这个货郎,以后天天有糖吃。

我们倒是觉得:这太好不过了。

夜里,梦里,还要砸吧着嘴巴,回味白天的味道。

以前一双破凉鞋可以兑换到的味道,现在多少钱也买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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