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

失忆短篇(一稿)

1

闷热的暑天。去食堂吃过晚饭以后,嘉信到学校的公共电话亭投币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暑假的两个月,学校没有放过这段宝贵的时间,一刻不耽误地给刚刚升入高三的学生用来补课。现在暑期过去一半,临时来了一次测验考试,嘉信考得不错,进了年级的前十。一周没回家了,通个电话聊聊天,顺便告诉父母这次的成绩。先是父亲接起电话来,聊了两句,得知他的成绩,又鼓励了一下,就说:“你妈在旁边想跟你聊,你们聊。”于是母亲接起电话来,开心地问说:“这次成绩不错?”嘉信也很开心,说了些具体的情况,各门的分数,跟上次成绩的比较,接着又聊了些生活琐事,看看时间不早了,要去晚自习,就挂了电话。去教室的路上,他心里有些嘀咕,觉得似乎有段时间不见,父母的声音更加苍老了些。他想起高二的时候,也是这样。住校生每半个月回家一次,有一次回家忽然发现父母多了很多白头发,不免觉得心里一阵难过,暗暗立志要好好学习。只不过回头想想,还是奇怪,为什么那么短的时间,人就忽然起了那么大的变化。

到了教室,他发现同学们似乎都有些骚动。天气炎热,教室里又没有空调,乌压压满教室的人,热量太大散不走,风扇开足了也不管用。每个人都手上拿着扇子或书拼命扇。终于有人提议,说窗户是平行滑动装置的,拆装都不难,不如把窗户拆下来,增大教室通风。大家立马响应同意,几个男生就动手,很快把窗户拆掉。上课铃响,一个任课老师走了进来,看看这副情景,也没什么,只是叫大家赶紧安静下来,好好复习。

晚自习分两节,第一节由一名任课老师监督着,学生自由复习,也可以拿不懂的题目去问老师。第二节老师下班回家,走读的学生也回家,住校的学生继续自习。有教导主任在教室外面暗中巡视。

第一节课后,A跑过来找嘉信,希望下节课跟他换换座位。她和嘉信的同桌B是好闺蜜,希望能跟她一起探讨一些数学题目。嘉信答应了,拿了两本书去找A的座位。A的座位在教室的角落里,她的同桌H是个怪癖的女生,天主教徒,有一双乌亮的眼睛,平时话很少,跟别的教徒不一样的地方是,她似乎毫无传教的热情。嘉信看看自己带来的书,一本是高二政治,一本是他在学校书店买到的画册。他想起H是个教徒来,由于H在传教的事情上的不热心,反倒激起了他非要辩论一下的兴趣。他决定帮助H洗心革面,让她迷途知返。

“世界的本质是物质,物质决定意识。其实世界上没有上帝的。”他说。

H笑笑,乌亮的眼睛往旁边一瞟,有些不屑。她也上政治课,考试的时候也把这些话写在试卷上,该怎么回答应对,自然心里有数,但就像她懒得传教一样,对于这类质疑,她也一概没兴趣回答。不过她还是保持了和善的样子,说:“你都没读过圣经啦。”

嘉信继续说道:“你看,宇宙的本质是物质,社会的本质也是物质,人的本质也是物质,所以世界的本质是物质。你怎么反驳我呢?”

H也不想和他继续答非所问,就说要做题目了。拿出了英语题开始做。

嘉信劝人叛教不成,拿出画册来翻着看。

“哎呀,好好复习,别看闲书了。”H说。

嘉信说:“我心里烦,不想背书也不想做题。越烦越想看闲书。”

“哪有那么多可以烦的事情。”H说。

嘉信倒是羡慕H,与世无争的一个人,好像永远心如止水,想不出这样的人将来打算干嘛。

“你知道世界上第一个动画大师是谁吗?”嘉信问。

H摇摇头,乌亮的眼睛瞪得很大,在等他的答案。

“是梵高。”

“梵高?他是画动画的吗?”H忽然提高了嗓音,诧异地问。

“没错,是梵高。你看,”嘉信翻出画册里的一张来,是梵高的《星空》,“仔细看,有没有发现这幅画在动。夜空里面,一颗又一颗的星星,好像都在为着什么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在有规律地发出自己的光芒。”

“没发现。”

嘉信接着说道:“其实呢,世界上只有一个动画大师,就是梵高,其他的都不算。”

“这明明就是一张画,怎么能算是动画,都是你胡扯出来的。”H又不屑地笑笑,有意思的是,她的不屑总是不会冒犯到别人,显得和颜悦色,嘉信说不清是为什么。

“所有的动画,包括电影,都不是真正会动的画面,它们只是利用了人的感官的弱点,让一张又一张精致的画面快速翻动,造成动画的假象而已。只有梵高的画,是真正在动的。它不是像那些影片一样,从一个时间,用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跳跃到另一个时间,它们必须霸占更多的时间才能让自己运动起来。而梵高的画,只占据一个最小的时间单位,只占据当下,可是就在当下,画里的一切都永恒地运动着。它在打破时间的界限。”

嘉信说着,盯着那幅画继续看,好像要穿透它看到画里山的另一边去:“我喜欢这样的画。你不觉得我们应该留意一下当下吗?我们天天背书做题,是为了一个不知道的未来。我们活在未来里面,或者说,我们活在对未来的焦虑里面,我们从一个时间点跳到另一个,看上去连贯,其实总是会错过些什么吧。”

H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她看上去不像是会有焦虑的人,又像是个已经把问题想明白的人。她只是标志性地笑笑,说:“别想那么多,想那么多容易睡不着。”

2

高三的生活单调乏味。学校取消了所有与高考无关的科目。每天从天还没亮开始早自习,高三学生也不必参加课间操,一直到晚自习结束,除了疲惫地回到宿舍赶紧洗漱睡觉,也有人丧心病狂地在被窝里点着灯继续奋战。文科班男生少女生多,女生都比男生看上去更加认真,焦虑写在脸上,互相暗暗较劲。

嘉信觉得这样的互相较劲意思其实不大,想想看这所学校不过是很普通的县城中学。往外看还有各种省重点,市重点,以及不计其数的与他们所在的学校类似的学校,到处卧虎藏龙,教室里看得见的这几位,实在没什么好争的。不过话虽如此,每每看见那些平时和自己成绩不相上下的人连课间休息时间都不放过,玩了命的背书做题,嘉信还是觉得心里莫名升起焦躁。日子过得单调重复,似乎每天都在像行尸走肉一样重复昨天发生的事情。文科班学的东西,背诵的内容很多。嘉信觉得这些科目彻底侮辱了人类的智商。因为都是死记硬背,事实上没有太多要去思考的东西,但偏偏大部分人就是背不会,明明书上的东西一共就那些,摆在那里,但还是背了忘,忘了背,能把题答得很好的人也总是少数。要到后期一点,大家才能渐渐觉得,似乎都背得差不多了。

每周他还是照例要和家里通电话,父亲总是兴奋地鼓励他力争一流,说这既关系到嘉信的前途,也关系到家族的荣誉,非同小可。母亲则关注些生活琐事,吃饭睡觉的事情。秋天的时候,北方风大,校园里的白杨树拼命落叶,接连很久不下雨,空气干燥,嘉信生了一场重感冒。母亲担心了好一阵。

A索性请求嘉信和她调换了座位,好和B长相厮守,一起进步。嘉信和H成了同桌,两个人话都不多,倒也清净。不过他发现H也不像他原先想象的那么高深脱俗。作为一直盘踞在年级三四名的优秀学生,她对拿第一二名的同学深藏着很大的敌意。成绩公布的时候,她会下意识握紧拳头。虽然她从来不主动招惹别人,但是对于那些话语间似乎有挑衅意味的人,总是报以相当冷淡的态度,待那人走开时,她就不屑地白一眼,嘴唇轻轻张合,不知道在骂些什么。渐渐久了,嘉信想到,按照H这样的性格,那次他挑战她的信仰,H的反应真的算是很客气了。

到了冬天,一次周末,几个高一时候同班的同学打算聚聚。高二分文理科的时候,这几个男生都报了理科,只有嘉信选了文科。大家关系都很好,时不时在一起聊聊各自的情况。这次选在了一个叫“尝来阁”的馆子吃饭。这家虽然装修俗气,但是菜做得不错,所以生意很好。几个人上了二楼的包间。

落座以后,就聊起了最近的测验考试。先是聊到这几个理科生的情况,说到理科生那里的年级第一二名彻底被垄断,看上去他们要撼动那二位的地位毫无可能。C长得非常肥胖,当初是嘉信心里面的高智商的代表,现在一提起那两个霸主就是一副萎顿的样子,又说对物理彻底绝望了。接着大家又聊起了理科班里的各种八卦的事情。嘉信对这些不太熟悉,转头看看窗外,北方冬天的街道上萧索冷清,颜色单调至极,灰蒙蒙一片,让人觉得简直无法呼吸,倒是和高三的生活如出一辙。

“听说你和H成了同桌了,那可是出了名的怪人啊。”C忽然问嘉信。

“嗯,是啊。不过跟谁同桌都无所谓啦。”

“她肯定是个骚货!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表面上故作清高,其实说不定是什么样。”D说道。D平时吊儿郎当,但很仗义,女朋友换得很勤。

“管她呢,据说她想当修女。”嘉信说道。

对于H,大家也只能猜测,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信息供参考。很快,八卦的话题转移到别的人身上了。

买单后,大家下楼回家,走到楼梯拐角的时候,嘉信看到一滩呕吐物,大概是什么人喝醉了吐的,服务员还没来得及收拾。嘉信觉得有些恶心,把头一扭,发现墙上挂着一张梵高的《向日葵》。他觉得诧异,为什么刚刚上楼的时候没有留意到这幅画。这幅画出现在这个装修如此俗气的馆子里,显得特别突兀,没有理由不注意到。他这么想着,忘了脚下那一滩东西,踩了上去,脚底一滑,瞬间失去了重心,从楼梯上滚落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似乎被柜子之类的东西挡了一下,停了下来,由于天旋地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迎面撞在了头上。剧烈的疼痛感使他的意识瞬间回缩,暂时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紧闭双眼,耳边一阵鸣响。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发现,C正用他粗壮的手把他扶坐起来,耳边几个同学在叫他的名字。他觉得头上有点痒,下意识拿手去摸,额头瞬间一阵刺痛。再看手时,发现都是血。同学们又赶忙叫他别动。这时D从外面小跑进来,说叫到车了。C就和另一个同学把他扶出去,上了车,C和D陪着他,一面叫司机去医院,一面往嘉信要了家里的电话,通知他的家人。

3

在医院做了CT扫描和其它一些检查,没什么大问题,只是皮外伤。简单包扎以后就回了家,父母帮嘉信请好了假。但过了几天以后,他们又忽然带嘉信去了一家省级医院。给他做检查的是一个看上去很资深的中年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他再次让嘉信做了CT扫描和验血,又让他坐下,扒开他的眼皮拿小手电一样的东西往眼睛里照。嘉信看到他白皙的脸上清晰的皱纹,一尘不染,表情冰冷而专注,整个人像一个刚刚从消毒室推出来的金属仪器。

整个检查流程花了很久,嘉信的父母在旁边默默等待,偶尔试探性地询问一下,医生也只嗯一下。检查完后,他们让嘉信先出去等,聊了很久才出来。医生脸上终于浮现出人类的笑容,拍拍嘉信的肩膀,说:“没事,小伙子年轻经摔,回家养几天就好了。”

父母拿着一张单子去开好了药,带嘉信回了家。他在家静养几天,就到了寒假,索性不用去学校,安心在家过年,包饺子走亲戚,暂时借生病的由头,把功课扔在脑后,每天看看电视,出去玩玩,父母也不催他复习。过了正月十五,开学的时候,他才重新返校。

一进教室就有很多人关切头上的伤怎么样了。他拍拍脑袋,告诉大家只是皮外伤,已经彻底好了。回到座位上,H斜着眼看看他,似乎嘲讽地笑着说:“你还好吧?”嘉信说:“我很好,过个年养精蓄锐,你看我胖了没有。”H又不屑地笑了,嘴里轻轻的“切”了一声,随后拿出一叠试卷拍在嘉信桌上,说:“这是你不在的时候发的练习题,老师让我帮你存着。”嘉信看看这些试题,想到一个假期都没碰这些东西了,这几年朝夕相处的东西,才一个多月没见,就觉得无比陌生,好像从来没有过关联一样,难免有些好笑。

重新回到起早贪黑的复习当中,现在只剩下半年了。黑板上有人每天用粉笔修改着高考倒计时。据说每年到了倒计时一百天整的时候,平时根本难觅踪迹的校长会忽然出现,到每个班为大家加油鼓劲。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在墙上挂了横幅,写了些拼尽最后一滴汗之类的话。可惜来不及拼尽最后一滴汗,有些人已经很明显来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有时候会有无聊的同学课间讨论同学们之间到底是恶性竞争还是良性竞争的问题。嘉信现在学会了H的态度,觉得对于这种低能的问题简直不屑。不过他私下里还是难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让他开始站在恶性竞争的立场上,因为他时不时会找不到某本习题集,或者找不到某支笔。他想不起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把它们放在什么地方,完全没有印象。但过段时间这些东西还是会出现在他眼前。一定是有人恶作剧,想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扰乱他的心智。

到了倒计时快一百天的时候,下午的课间,正在想校长来演说的时候会说些什么,班主任忽然进来叫嘉信去一下办公室。到了办公室,他发现父母都在那里。这次他们看上去似乎又苍老了些,脸上的皱纹比以前更多了。班主任语气温和地叫他坐下,但他自己和嘉信父母都没有坐。父亲开口说道:“信儿,因为你头上的伤需要静养,我和你们班主任商量了一下,让你这段时间就回家复习。反正该学的内容已经都学过了,在哪复习都一样嘛。”

“是,老师也留了联系方式给你父母,你有什么问题或者事情,也可以随时联系我。新发下来的练习题,我会每隔一段时间让同学给你送去。”班主任接着说。

嘉信觉得有些诧异,他以为自己头上的伤早就好了,没想到还需要养。不过他想到那些暗暗较劲的眼神,以及最近频繁发生的对他的恶作剧,也许回家安静复习也是个不错的办法。于是他和父母分头行动,父母去宿舍收拾东西,他去教室把书整理收拾一下。他回到教室收拾东西说要回家复习时,又有一帮人围上来询问。H也一反平时八风不动的姿态,眼睛瞪得特别大。

回到家后,家里的狗迎上来跟他嬉戏。现在是冬去春来,空气变得自由新鲜了很多。他想,虽然不在学校里复习,但还是应该拿出百倍的精力来。但是摊开书本的时候,家里的狗又凑了过来。他想难得回家,还是先玩一会儿再说。到了晚上,吃过饭后,带着释囚般的心情,和家人一起看了会儿电视,困意渐渐上来,很快就去睡了。

4

呆在家里的这一百天显然是彻底松懈了。嘉信每天随便翻翻书,做做题,不过心里还是觉得不安,想到远在天边的市重点、省重点们,还有班里那些一刻不停的陀螺般的同学们,再看看自己,压力还是袭上来。但是这种感觉很快就可以消退,只需要安慰自己已经复习得差不多了,胜负已定,这点最后的破时间算不了什么,那么那些假想中的敌人们的面目就会迅速模糊,直至无影无踪。

不过令他诧异的是父母从来不催他复习,对高考这件事显得相当散淡随意。只是有时候他会无意间发现母亲带着凝重的神情在偷偷看他。而父亲,过去那些激励他的激昂慷慨的话都不见了,从入世的儒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逍遥的道家,教导嘉信一切随顺就好。

期间偶尔会有同学来看望他,聊聊学校里的事情,送练习题给他。他从他们那里得知,D因为忽然得了抑郁症,回家养病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参加高考。他听了觉得难以置信,D的性格似乎不像是会得抑郁症的人。同学说,这个倒和性格没什么关系,是难以预测的。

糊里糊涂过完了时间,到了高考那一天,吃好早饭后,他检查了一下准考证之类的信息,出门走到一半忽然发现笔只带了一支,又慌忙回去拿。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到了考场时发现差点迟到,急忙忙坐下来开始答题。一天的考试结束后,他走出校门口,父母已经在那里等他,问他累了没有。

到了第二天,起床以后,家里的小狗过来跟他玩了一会儿。他想到今天还要考试,又去收拾东西。第一天考的是语文和数学,今天是英语和文综。他这么想着。忽然有些迷惘,觉得记忆当中昨天的考试,只记得语文考到一半,语文试题的后半段是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作文题目是什么?他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前面做的几道题目。中午呢?他在食堂吃的什么?下午呢?下午有去考试吗?为什么不记得下午有去考数学?如果没有去考试,那他下午去干嘛了?但他清楚地记得走出考场的时候,父母在校门外焦虑地等着他的样子。中间怎么完全没印象了?是不是考砸了?

母亲叫他吃早饭。

“妈,我怎么不记得我昨天考没考数学了?”他问。

母亲说:“你考了呀,昨天回来还跟我们聊说你考得不错。你是太紧张了,加上天热,有点昏头了。”

他还是觉得诧异。越是想回忆,越是觉得好像正站在一片迷雾中的断崖上,往前一步已经无路可走,可他觉得那片雾后面一定该有什么才对。一种窒息感抓住了他,忽然之间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有点不真实。

接下来一天的考试他都状态全无,考完后整个人如同丢了魂一样。走出考场后,他看到有的同学在热烈讨论题目,有的女生已经在抱头痛哭了。父母还是在校门外焦虑地等着他。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回到家后他吃不下饭,倒头就睡。到了半夜,睡梦中他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扯住他,要把他撕裂,整个人的身体渐渐撑开,变得好像一张网一样,又被撒入到水里,呼吸困难,接着觉得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猛然起身大口干呕——什么都没有呕出来,只是略略感到舌根处有些腥甜。

他房间的门开了,父亲应该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所以急忙进来看出了什么事。开灯以后,他看时间,才发现原来才晚上九点多。父亲问他怎么了。

“刚刚想吐。”嘉信说。

父亲就拿手给他搓搓后背,问感觉怎么样。

“我没考好。”嘉信沮丧地说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嘛。没事。”他发现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彻底没有了平时的锐气和锋芒,嗓音有些沙哑,语气更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在回忆一件久远的事情。

父亲又安慰了他一番,他渐渐觉得气顺了不少,躺下接着睡了。

5

次日,在家无事。晚饭后,母亲拿出一张折得很皱的纸,说:“这个你看看,你爸和我觉得,瞒着你不如让你知道。”他打开那张纸,是一张诊断书。

“X氏失忆症”

他想起了昨天忘掉前天考试内容的事情。紧接着又发现,昨天的考试内容,似乎也想不起来了。

“是那次从楼梯上摔下来导致的吗?”

“不是。那次只是皮外伤。只是在做完CT扫描后,医生意外发现你脑部的一个奇怪的阴影,后来又去检查,才发现你得了这种病。”母亲说。

“可是除了这两天的考试,我好像没忘别的事情啊。会不会弄错了。”

“你记不记得过年这段时间,我和你爸有时候会问你前一天的事情,你过完寒假回到学校以后,你们班主任也应该时常问你问题吧。”

嘉信这次意识到确实父母和班主任这段时间都经常向他询问前一天发生的事情,有时候他想得起来,有时候完全没印象,这时候他们就会拍拍脑袋,说是自己记错了。原来这一切只是在观察他发病的情形。

“这是那位专家说的关于X氏失忆症的一些介绍,你看一下吧。”母亲递给他一张纸,上面是父亲的字迹,应该是当时专家说的时候,他们做的笔记。

他想起了那台一尘不染的消毒间推出来的金属仪器。

“X氏失忆症严格来说不是失忆症。患者不会失去过去储存下来的记忆。实际上是大脑中负责记忆功能的部分会不规律地出现停止工作的现象。也就是说,在某些时刻,患者的大脑会突然停止记录,所以在停止记录的这段时间里,他所经历的事情不会被录入到大脑记忆库里面。等于说,一般的失忆症是丢失了某个时间段存储过的东西,而X氏失忆症则是在某个时间段根本就没有进行过存储。根据病情的严重程度,患者的发病率会有变化,每次病发时间也不一样,有时候是几秒钟,人根本意识不到,有时候是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严重的时候会到几个小时,甚至更久,一旦出现时间比较长的情况,患者就可能出现对现实的虚幻感。X氏失忆症目前还找不到发病原因。根据临床统计,一般得这种病的人长期处于紧张的情绪下,或者长期处于某种单调的环境中。通常高发病率总是伴随着紧张和焦虑。看一些颜色鲜艳的图片或者听一些旋律丰富的音乐可能会有帮助。X氏失忆症很罕见,或者有些轻微症状的患者不容易被发觉。如果只是偶尔发病几秒,也不影响正常生活。就目前的统计来看,尚且没有自愈的患者,也没有临床有效的治疗手段。通常患者在出现长达一天以上的无记忆记录状态后……”记录到这里就中断了。

他一时很难理解,自己竟然有一天成了世界上某种罕见病的患者,从前他一直天然地认为这些东西属于另一个世界,自己和它们是绝缘的。

他抬头的时候,看见母亲红着眼圈。

“你也不要太担心,这个病说大也不大。你过年那段时间出现失忆的情形其实不多,倒是回到学校后,失忆次数增加了不少,而且失忆时间也不断增加。所以我和你爸最后决定还是让你回家来,放松一下心情,就好多了。”母亲说。

“我得这个病多久了?”

“医生当时说大概有一年半了,也就是说从高二开始。”

他觉得如同骨鲠在喉。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琢磨了半天,想来想去,似乎记不起自己有类似高考那两天的失忆情形来。他看看窗外,天上挂着寥寥的几颗星星。似乎这个时代和梵高那个时代已经不同了,现在没有那么多欢愉能让星星们如同战栗般舞动了,一切看上去都沉沉的像是要睡去,每一颗星星看上去都差不多。他忽然想到,他确实记不起高二高三的很多事情来,原因是每一天的生活都太像了,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必要在第二天还要回过头来去检查前一天都做了什么。无非是无聊重复的做题、背书、考试。所以在那样的过程当中,大脑大概真的就开始自动停止一部分没必要的工作了。大自然生生不息,每一天都生发出新的东西来,每一片叶子都各不相同。而他,得了这样一种病,无疑是对这个世界的一种亵渎。

这个夏天他的生活忽然陷入了停顿当中。过去设想的种种计划全部落空,大学忽然变得遥不可及,未来究竟应该如何,他将来能做什么样的工作,成了绝对的未知数。同学们考得怎么样,都报了哪些学校,他一概不去过问,有意回避。这个病无药可医,也不知道未来会加重还是减轻。目前的医学对此束手无策。父母打算过段时间带他去更大的医院复诊。现在他只能等。等待某些东西重新浮出水面。但他有一种轻松感。包括在刚刚得知自己患了这种失忆症的时候,虽然眼前一黑,但随之而来的也有一种轻松感。好像是逃脱了某种无意义的虚空的重压,又好像是暂时滞留在阴间的鬼魂,等待着被重新发配一个新的人生。

八月初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父亲忽然疼痛难忍,坐立不安,不停出汗,上吐下泻。家里人一时都吓坏了,觉得可能是食物中毒,但是父亲觉得疼痛的地方似乎不在腹部,又很难说清楚。赶忙去医院急诊,医生检查的结果是肾结石,开了药,让父亲挂水。嘉信和母亲彻夜陪着父亲,看着他痛苦而无力的样子心里紧张。第二天早上父亲的疼痛终于消除了,没过多久结石被排出,终于松了一口气。

嘉信从小到大第一次看到一向性格刚毅的父亲忽然软弱下去的样子,当时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有多严重,以为要出什么大事,整个人都吓坏了。等到父亲没事了,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年似乎一直都专注在功课上了,对父母的关切少之又少。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他的心智太过幼稚,从未想过父母有一个怎样的内心世界,也没去细想他们到底经历过多少欢笑和艰辛。他想起经常被人教训的地方——这一代人很多都不清楚自己父母的生日。

父亲病好后,有一天嘉信午睡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发现已经是黄昏,看看表是七点。很久没有过这样无梦的睡眠了。他整个人都睡得有些恍惚,一时觉得时间似乎错了,但他也拿不出正确的度量来。走到客厅,看见父亲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屋里屋外格外清净安宁。电视里正播放京剧,两个将军穿着繁复的戏服,转着圈鏖战。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小的时候,那个时候看着电视里的人物在说话,在大笑,他觉得好玩又新奇,也跟着笑,但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在笑什么。世界像一个空空的容器,正如时间像一个空空的容器。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也不需要知道。

父亲看他走出房间,开玩笑似的问道:“要不你当个画家,或者雕刻家?”

“好啊。”他开心地回答。他们都笑了。要不当个画家,要不当个科学家,要不当个舞蹈家。就像小的时候,觉得什么美,什么好,就想做什么,以为穿上了那身衣服,一切的好事就开始了。也不必考虑那衣服有多难争取,也不必考虑那衣服有多难穿。似乎都不重要,就好像电视里的人在说什么,在笑什么,也不重要。此刻一切都是真实的,连玩笑话和幻想也是真实的,这就够了。

“失忆的感觉怎么样,最近好受些了吗?”父亲笑着问。

“没心没肺!你这问的都是什么!”母亲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嗔道。

“有了她,我才没有枯萎。”嘉信莫名想到了这一句话。这话出自H送给嘉信的一本叫奥古斯丁的人写的书。H也看闲书,只不过是看有关她的宗教信仰的闲书。她说嘉信那次提起时间,正好这个奥古斯丁说起过时间的话题,就找了一本他的书来送给嘉信。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轻柔而强劲,好像夜空里静静流动的星星,发出明亮的笑来。

他又想到那台消毒间里推出来的金属仪器,脸上浮现出H式的不屑的笑来,说:“既然我的失忆症是从高二开始的,似乎也没有损失掉太多的东西。我和你们过去的记忆都还在,这就够了。至于说未来,哪怕我一刻也记不住它们,未来对我来说如同没有发生过,也无所谓。我现在已经拥有得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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