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迷单行道

缘起

“你要是嫁给他,我打断你的腿!”饭桌上,许老爷子把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拍,一双浑浊、皱皮耷拉的眼睛瞪得滚圆,两道精光带着怒火直直喷向坐在对面的三女儿乔妹。

“啪——啪嗒”,筷子在空中蹦得老高然后又掉到淌着几滴不见油水的菜汤的黄褐色桌面上,煤油灯盏的小火舌吓得缩了一缩,影子在不太宽敞的灶屋晃了晃。可乔妹纹丝不动,只埋头喝着碗里的红薯稀饭。

“老太婆,你就不能说句话?”许老爷子把头转向左侧的老伴,气呼呼地继续说,“那小子没爹没娘,屋顶没有三片瓦,米箩没有三口粮,住在那个死山沟沟里面,乔妹真要嫁过去有得苦头吃。”

老伴头都不抬,那只拿着筷子干橘皮样的手停了停,然后继续在碗里的稀汤里捞红薯块。

“你就惯着她吧。老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那个小子除了个子高大,人生得好看,还有什么长处?腰子细得没把秧大,腿就像两根烧火棍,挑点东西我都怕他折了,做得了什么事?!就会耍点嘴皮子哄你们这些眼皮浅的年轻妹子开心,将来那嘴巴招来桃花可有你哭的!”许老爷子又转向三女儿,软了语气苦口婆心。

“你一张嘴不也挺能说吗?我们这几十年还不是平平顺顺过来了?还是说你瞒着我在外面有女人?”老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把许老爷子噎得够呛。

乔妹迅速抬头看了老母亲一眼,似乎从她那儿得到了力量,开口轻轻地说:“爷,我就想嫁给他。苦我不怕,我也有一双手,有大把力气,只要有一亩三分地,总不会饿死。”

不等许老爷接言,老母亲答话了:“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好不容易从山沟沟嫁到这镇上来,生的女儿却要从镇上落到山沟沟去。我倒不怕山里日子清苦,你从小勤快应该也熬得住。就怕你到时候看到从小长大的姐妹一个个嫁得比你好,日子过得比你松快,那时别又羡慕人家,嫌弃你嫁的男人不中用。这结婚不是儿戏,选了哪个人,上了哪条道,苦也好,累也好,委屈也好,你也只有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路,更没得后悔药吃。父母不好强逼你,省得将来落你埋怨。你自己要想清楚再回媒人。”

“娘,我早想清楚了。这些日子我和他也谈了很多,我这辈子就认定他了。”乔妹说着说着把头低了下去,声音也小了几分。

“唉——”许老爷子颓然长叹,他知道,从小有主见的三女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吃了饭,乔妹擦净桌子便去村里找姐妹聊天,许老爷子从里屋抱出一卷红纸来,戴上老花镜,就着桌上昏黄的煤油灯光将纸裁成两种大小的长方块。

“光这么小,你个老花眼还做这些干什么?”在灶边烧水的老伴问。

“多写点对联拿集市上卖,乔妹硬要嫁给那个穷小子,刚成家开销大,不得接济他们一点?”许老爷子说着话,手上动作丝毫不停。

老伴往灶里塞了一把柴,起身将煤油灯的灯芯调长一点,又从许老爷子手里拿过剪刀剪了剪灯花,屋子顿时亮堂起来。

“你还不是丈人老子呢,操这份心!”老伴打趣。

“看乔妹这样子,不是迟早的事?我早先预备着吧,这钱就像土里的红薯,不是想挖就挖得到的。”许老爷子停下手,偏过头继续对老伴说:”咱们祖上是读书人家,就是我这一代再没出息,也是村里的先生。虽说那小子家穷,乔妹也是自愿嫁的,但是礼不可废,将来婚事要办得风风光光,不能丢我许某人的脸。你明天找老大和老二媳妇通个气,要他们好好准备妹妹的嫁妆,这些年乔妹没少帮她们带孩子干活,也得好好填下妹妹的情。婚期定了后,箱子底下那几张钞票,你拿出一半来,让乔妹拿给那个臭小子办婚礼。咱就这一个宝贝闺女,嫁给他吃苦也算了,其它方面可不能受委屈。”

“唉,儿女就是爹娘的债,一个个养儿养女还这么欢喜。”老伴感叹。

“地面上哪个人不是这样?一辈子一条道,做一截儿女享父母的福,做一截父母尝养育的苦,等子女枝繁叶茂,老天爷就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收喽。”许老爷子抚平剪好的红纸,执一枝毛笔吸满墨汁,便在红纸上笔走龙蛇起来。

婚礼

1983年农历12月22日,宜:开业开工、入宅安床、结婚领证,真正黄道吉日。

这一天傍晚,仙桃山山头的夕阳轻洒余晖,将这一方天地染成嫣红。山脚农田中间一米多宽的机耕道上,一条长龙由远而近朝着山脚小村缓缓游来。沿途所经村庄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站到路边看热闹,一边指指点点,一边交头接耳。

“这王福贵名字硬是取得好,家里就那几面墙,竟然娶个镇上的老婆,嫁妆还这么丰厚,怕他那两间土屋都装不下喽!”

“嘿,这女方爷娘老子舍得!家具样样齐全,光铺盖就有八挑!三心桌、五斗柜,尺寸都比我家大!”

“看,新娘子长得好疏朗!”

“新娘子,新娘子,新娘子,新娘子......”小孩子冲着长龙猛喊。

新嫁娘许乔妹穿着崭新的大红棉袄棉裤,戴着大嫂特意从供销社买来的红色珠花,穿着自己做的红花布棉鞋,牵着二嫂的手低头羞答答地走在送亲的队伍中。夕阳光映在她干干净净的小麦色脸上,为她敷上一层薄薄的胭脂。走一段路,她忍不住抬头朝前方看去,贴着大红喜字的红彤彤的家具和天边青山顶上那祥瑞的红光映入她的眼帘,心窝窝里,一种什么气体在慢慢膨胀。

她偏头去看队伍最前方,那个年轻帅气的身影像一个漩涡吸住了她的视线。虽然看不到他的脸蛋,但凭他那意气风发的步伐,许乔妹就知道此刻他嘴角眉梢应全是笑意。她不自觉地与那个身影同步,二嫂发觉她的步子有异便看了看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双方亲友和邻里的帮助下,许乔妹和王福贵的婚礼办得顺顺利利,热热闹闹,盛大无比。自村口至祠堂,一路鞭炮相迎。房檐空地铺开二十张桌子,陆续上的十道菜里,足足三斤重的东坡肉、蒸土鸡、煮草鱼就叫吃酒席的乡亲惊掉了下巴,就连喜糖、瓜子、花生的份量也是别人婚宴的两倍。

二嫂出去看了一圈,喜滋滋地将这些情况贴耳告诉正襟危坐在喜床上的许乔妹。出嫁前,老母亲语重心长地告诉许乔妹,这结婚是人生头等大事,婚礼顺利热闹讨个好彩,婚后日子必定红红火火。许乔妹自然憧憬着生活美满婚姻幸福,听二嫂一说,露齿一笑,心里颇为满意。

当然,老母亲还曾一遍又一遍叮嘱她婚礼禁忌,比如出了娘家门不可回头,进男方家门不能和婆婆打照面这条是省了,但切记不能踩门槛,回礼红包不要打整数等等,许乔妹当然也小心谨慎地一一遵守。为了这份爱情,为了这场婚姻,还有什么是她不能做的呢?拜完堂,坐喜床,洗手脸,喝甜汤,许乔妹按照二嫂的提点,中规中矩地行着新嫁娘的礼仪,笑容羞涩却得体大方。

夜里八点多,酒菜撤桌,远亲离席,村里的乡邻们拥着送亲客进新房闹洞房。当地民风淳朴粗犷,新嫁娘越受欢迎闹得越凶。王福贵的哥哥怕弟媳家的女亲眷难堪,对摩拳擦掌的乡亲们好言相求:“不许闹我家女贵客啊,她们那习俗不同,别让我弟挨老丈人的骂!”于是,大家就集中闹新娘子,这下谁都不好阻拦了。

乡亲们提着各种要求,和新郎倌喝交杯酒,给长辈敬烟点火,故意让新娘子抬高辈份叫人,这对许乔妹来说都不是难事;几个男人开黄腔打趣新婚夫妇,许乔妹红脸低头忍忍也就过了;但应要求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福贵亲嘴,还有年轻小伙子互相推挤着朝她身上撞,她的腰被人摸了两把,这就让许乔妹有点尴尬了。可风俗如此,她也没法,只得在扭捏羞恼中细煎慢熬,等待闹剧结束。

终于到了半夜,观礼人群散去,王福贵送二嫂等送亲客到邻居家安歇,然后回到新房,关上房门,世界终于清静了下来。三心桌上一对龙凤烛烛火轻轻摇曳,照着满屋红得晃眼的新家具和坐在床沿上的两个人,一个对着烛火笑看佳人,一个将头埋到胸口。

察觉到一股稀薄的热量带着酒味慢慢朝自己的脸蛋靠近,许乔妹心如鼓擂,顿时觉得手脚无处安放。她不由自主地慢慢仰起头来,紧紧地闭上眼睛,长而卷的眼睫毛簌簌颤动。可是她脖子都仰僵了也没等到意想中的亲吻,睁眼一看,好家伙,王福贵正在她瞳孔里促狭地笑呢。

瞬时,满腹紧张忐忑被抛到九天云外,羞愤不已的许乔妹脸“腾”地一红,“忽”地自床沿一跃而起,高举着右拳对着王福贵不太宽厚的胸膛急急挥出,快中目标时却又轻轻落下。王福贵一掌挡来,将她的手包进手心,用力一拖,许乔妹便跌坐在他腿上。

王福贵圈住许乔妹的腰,将头搭在她左肩上,在她耳边轻轻吐气:“你这傻姑娘,干吗非要嫁给我受累啊?”

许乔妹懒洋洋地将头靠在他右胸膛:“我现在反悔了,放我回去吧。”

“行,你明天把东西全部带走,顺便把我也牵走。我这只孙猴子被你套了绳,一辈子都别想逃脱你的手掌心。”

“牵你有啥用?我家米多?”

“好处多着呢,我给你耍宝逗笑,我给你做牛做马,做猪做狗,包你一辈子不后悔。”

“说的比唱的好听,谁稀罕?”

“你不稀罕,我老婆稀罕。”

“呸!——唔——”

夜静风息,烛照双影,情话如此动听;三生石盟,缘来是你,佳偶自是天成。

双喜临门

仙桃村背靠着南北走向、高大连绵的仙桃山,黄土砖、青瓦背的矮房子依着山势参差不齐地散布于山脚。村前,水稻田被东一处西一处高高低低的小山坡分割得七零八落。稻田中间一条一米多宽的机耕道弯弯绕绕,连着外面的世界和村子中间唯一的晒谷场。

村里四十多户人家都姓王,同宗共祖,彼此沾亲带故。村里古老的青砖祠堂就站在晒谷场正北的边儿上,日常祭祀、婚丧寿仪、年节庆典都在那里举行。两个月前,王福贵与许乔妹就在那祠堂拜的堂。

三月这天的清早,王福贵一觉醒来,发现晨曦已穿过屋后的竹林和桃花映红了糊着透明塑料膜的后窗,而他素来天不亮就起床干活的妻子却还枕在他的手臂上。温香软玉在怀,王福贵心猿意马,忍不住出手骚扰。

“别闹——,我困死了。”许乔妹抓住他的手,睡意朦胧地含糊说道。

“那你多睡会,今天早上我烧饭。做好了我叫你。”王福贵亲亲她的脸,穿衣下床穿好鞋子,又反身帮她掖好棉被后才站起身来走到灶屋淘米煮饭。待饭香弥漫,他从碗橱下面拖出一只陶钵,从里面取出两枚青皮鸡蛋煎上,放上豆豉和葱花,装进菜碗里,摆到红艳艳的饭桌上。

“懒猪,还不起来吃饭。”王福贵坐在床沿,俯身亲着许乔妹的侧脸,然后轻喊。

许乔妹努力睁开眼睛又闭上,“我有点起不来,好困,全身犯懒。”

“是不是生病了?早知道晚上不该闹你,可能着凉了。你今天歇着吧,坡上的土我去翻。”王福贵道。

“你先把鸡和猪喂了,我睡会就起来,吃了饭就来土里寻你。”许乔妹闭着眼睛,有气无力。

王福贵吃过早饭,扛着锄头往稻田中间的小山坡走去,走到半道上,迎面碰上刚下地回来的大嫂。

“福贵你们平常不是双双对对的吗?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乔妹呢?你俩吵架啦?”大嫂问。

“哪能啊。乔妹她不舒服,说浑身犯懒困得很,我让她在家多睡会儿。”王福贵笑着回答。

“犯困啊?”大嫂转转眼珠,然后抿着嘴笑,“我看你今天还是别去锄地了,带乔妹去老中医那里看看,把把脉吧。”

“有这么严重?”王福贵急了。

“你个傻小子!说不定你要当爷了!我怀铁柱时也是先困得不行,然后就吃不下东西,到老中医那一看才知道是怀了身子。”

“真的呀!我现在就叫她起来,带她去!”王福贵丢下一句,转身一溜烟似地跑了。

蹲在房前水沟边漱口的许乔妹看见王福贵从山下的小路往家奔来,忙站直身子连声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你这是怎么了?”

王福贵奔到房前,把锄头往墙头一靠,几步走过来搂过许乔妹的腰,手有意无意地抚过她的小腹,喘着粗气说:“可——可能是出事了,没准是大好事。吃完饭和我去一个地方。”

“这么神叨叨干吗?”许乔妹嗔他一眼,低头接着漱口。

王福贵嘴皮子掀了两掀,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嫂子说,你这么困可能是怀孩子了,让我带你去老中医那把脉去。”

许乔妹像被施了定身法,牙都不会刷了。几秒钟后,她红着脸低声说,“有可能,我这个月月信推迟几天了,以前都很准时的。”

一阵狂喜涌上王福贵心头,他按捺住心底汩汩的激动,眼巴巴地看着许乔妹洗完脸,吃完早饭,然后牵着她走了五六里路,到乡卫生院找到一名老中医。

老中医略屈手指搭上许乔妹平放的手腕,闭眼凝神了两分钟,睁开眼睛说:“脉相流利,圆滑如珠,是喜脉。”

王福贵和许乔妹对视一眼,都咧开嘴笑了。

“刚怀上不久,万事小心,不可做重体力活,尤其前三个月不能同房,”老中医略等了等,又补充道:“安全起见,最好孩子落地前都不要同房。”

许乔妹和王福贵又有点不好意思,跟老中医道了谢,手牵着手喜滋滋地走出乡卫生院。回去的路上,许乔妹跟王福贵说:“你下午去给爷娘报个喜吧。”

王福贵应道:“好!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做爹娘了。我以后要更努力了,给你们母子最好的生活。”

许乔妹看着阳光底下他认真的表情,心想,我果真没有看错人。

怀着身子的许乔妹被王福贵当成了易碎的瓷器来保护,除了做饭喂鸡,其他的活儿王福贵一律不许她干,就连扫地王福贵都怕她弯腰受累。而王福贵自己,每天起早贪黑,干完责任田地里的活就想方设法弄钱。结婚时他把乔妹给他的钱花个精光,给老丈人报喜时,丈母娘和两个嫂子给他拿钱他也婉拒了。他想,自己和岳家条件差这么远,能娶到乔妹已经是天大的福份,自己可得堂堂正正凭自己的本事养家,不能让乔妹被人指指点点看不起。他上山砍柴挑镇上卖,他去山上采石头给人打地基,他去沙场挑沙子,他还跟着老屠夫学杀猪,只要能赚钱,他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许乔妹看着越来越黑越来越瘦的王福贵心疼不已,每次吃饭都把王福贵给她买的荤菜分一半给他。然而王福贵只尝一点点,夸一句“老婆好手艺”又将菜拨到许乔妹碗里。回娘家时,许乔妹跟爷娘说起这些,老母亲说:“这男人有心,给你半颗糖都甜,男人没有心,给你一座金屋你也是苦。”许老爷子吹吹杯里的开水,慢悠悠地说:“算他小子有良心!”

五月,仙桃山风轻日暖,稻田里青苗拔节,绿意盎然。许乔妹做好中饭,坐在房前的树荫底下一边织小毛衣,一边等王福贵回来吃饭。左等右等,到下午两点都不见人,许乔妹急了,忙锁上门去田地里寻,刚走到晒谷场,远远地就看见王福贵拎着几只木砖匣大步朝她走来。

“你咋提溜这个回来了?”

“干大事!年底,我要给咱家盖全村第一栋红砖房!”

“你现在都瘦成猴了,这么拼命干吗?明后年盖不一样吗?”

“不一样,我要让我儿子一出生就住红砖房!我和大哥还有几个兄弟讲好了,他们先帮我做砖烧窑,年底砌好房子,明年我再帮着他们做。”

“建新房要好多钱,我们哪有这么多钱?”

“砖自己做,沙自己挑,木材自己砍。水泥、瓦片、手工费可以先欠着,以后再给。这段时间我给人打地基,主人家说大家都是这么干的。”

下午,王福贵将屋侧面的大空地整平,弄出几条砖垄,再挖泥踩泥,又从屋后搬来几块平整的水泥板,清理一下弄成做砖的工作台面。

晚饭过后,福贵大哥和村里三个要好的兄弟相继来到他家,取泥做砖。他们三个人将泥在台面上”咚咚“地整出长方形的形状,然后”啪“地甩进砖匣中,用手掌将泥压实后,再用一个小弯弓的弦将多余的泥削去,最后将砖匣一头往一块薄木板上一敲,成形的泥砖便掉到板上,另外两个人就端着木板将砖送到不远处的砖垄上垒起来。

他们常常就着月光做到半夜。许乔妹被王福贵早早地赶上床睡觉,起初,她被此起彼伏的”咚咚“声搅得无法入睡,不多久,这些声音便成了她的催眠曲。甚至她后来到大城市生活,住在靠近火车站的小区里,每晚听到那”哐当哐当“的火车行进声都觉得万分亲切。

四个月后,泥砖全部制备且已风干,王福贵利用每一分空闲时间赶制煤饼、大土砖准备烧窑。烧窑那天,风和日丽。大清早,村里的壮劳力纷纷跑来帮忙挑砖、装窑。风干的泥砖和煤饼搭配着垒好,留好通风孔,外层用大土砖密封,再用粗铁圈将大土砖箍牢,就这样一层层垒上去,一天功夫,一个大圆砖窑装好了。傍晚时分,王福贵和村民在各个通风孔里塞进干柴,点火燃烧,青烟便从窑顶和表面大土砖的缝隙中袅袅升起。到了半夜,窑里红彤彤的火光透过缝隙泄出来,离窑十几米远都能感受到那巨大的热量。

十月底,在乡亲的帮助下,王福贵拆窑卸砖,红红的砖块堆上了当初的砖垄,许乔妹挺着大肚子开心地笑了。拆窑前,他们新房子的地基已经打好,就在距制砖形成的砖塘几百米远的自留地。水泥、河沙、木材、瓦也都备好,只等着红砖到位,选个黄道吉日就可安门砌屋了。

许老爷子翻翻手里的老黄历,选了十二月初的一个好日子。安门那天,他还特意带着两个儿子赶来女儿家观礼。看着圆滚滚、白净净的女儿,再看看黑得像炭、瘦得像人干的女婿,许老爷子觉得女儿还是挺有眼光的,幸亏自己当初没有太坚持。

正式建房在安门三天后。许老爷子带着儿子儿媳赶来,和王福贵村里人一起帮忙。大腹便便的许乔妹忍不住四处察看,吓得王福贵高喊:“我的祖宗,你快去老房子坐着,新房盖好了你再过来。”

新房还是老房那种砖木结构,只是红砖代替了土砖。砌墙,上梁,钉木皮作瓦槽,盖瓦,半个多月就完工了。按当地的风俗,盖好瓦的当天晚上,许乔妹家办新屋落成宴席,有人情往来的远亲近友、左邻右舍都要参加。酒席吃到一半,许乔妹突然腹痛,两个小时后,他们的大女儿呱呱坠地,双喜临门。

“女儿叫什么小名?”王福贵抱着小家伙,问满头大汗的许乔妹。

“咚咚,就叫咚咚。”

奋斗的青春

1985年春,仙桃山冰雪消融,苍翠的青山吐出嫩绿,芳草和野花为大地披上美丽的外衣,山脚桃李果木的花苞在枝头蓄势待发,只等百花仙子一声令下。

清晨,空气依然凛冽,金色阳光照进山脚矮坡的竹林,一层濛濛的薄雾自林间升起,随风飘逸。一群女人和半大孩子正在竹林忙活,女人弯腰曲背抡起锄头挖出春笋,半大孩子俯身把带泥的春笋捡进自己的竹篓。

人群中一个女人特别打眼,她的背上用一条百鸟朝凤图案的红花布背带背着一个小娃娃,两条红布带交叉着从胸前绕过后腰又回到她身前,在腰腹处打一个大大的活结。布条勒进她的衣服,衬得她胸前像挂着两个秋天成熟的大柚子。

她正挥着锄头,娃娃突然哭了起来。女人只得停下来,直起腰身,熟练地解开活结,两手捏着背带一举一落,就将娃娃从背后转到自己身前。

“哦,哦,我家咚咚饿了呀,莫哭莫哭,妈妈马上喂你呀。”女人一边温柔地哄着哭闹的孩子,一边走到附近的小石头坐下,毫不迟疑地撩开衣襟喂奶。

这位年轻的妈妈正是许乔妹。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褪去了少女的羞涩,过去收敛着的眼角眉梢像三月的桃花全然绽开,成熟少妇的风韵丝丝缕缕流露出来。

“乔妹,咚咚还这么小你就背着她来干活,要不要这么拼命?”一个四十来岁的黑瘦女人直腰歇气,对着奶娃的许乔妹说话。

“五嫂子,不拼命怎么办?去年王福贵硬是没米架灶,建房子欠下一大笔钱,现在开个木材店,又欠了不少钱,不得还啊?”许乔妹似忧愁,又似骄傲。

“你急什么?你家福贵人殷勤,嘴巴能说会道,脑袋瓜子又灵活,迟早发大财,你就等着享福吧。”另一个年纪大点的女人说。

“哈哈,借你吉言,真发财了,我办三天流水席请大家吃。”许乔妹将吃饱奶的娃娃仍旧放背上背好,继续挖春笋。

对于许乔妹来说,结婚是恋爱的延续,孩子降生才是婚姻真正的开始。新婚那一年里,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劳作,一起睡觉,柔情掺着蜜意,和着日子一饮而光,说不尽地惬意。到咚咚降生,别看只是多了一个孩子,却多了不知多少琐事。半夜起床喂奶把尿,没能睡个囫囵整觉。洗不完的尿片、衣服,雨天还得烘干。孩子会笑会闹要人陪着逗着玩,这不,出去干活还得背个负担。至于那些田地农活、家务杂事、人情琐事,都是大胃口狮子,还没看到什么成效,一天大把时间就被它吞掉了。

尽管如此,许乔妹仍然觉得幸福,王福贵的重情体贴让她付出一切都心甘情愿。

打他们建成了本村第一栋红砖房后,乡亲们都起了土砖换红砖的心思。王福贵就想,随着包产到户政策的实施,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旧房改建、打新家具肯定是个大潮流,仙桃山就有个小林场,自己贩点木材到镇上开个木材店肯定不错。他把这个主意同许乔妹一说,许乔妹极力赞成。但王福贵又说:““咚咚才两个多月,你一个女人带着奶娃娃在家种田种土,我怎么放心?”

就为这一句,就为王福贵这一点顾虑,许乔妹觉得自己累死也值得。许乔妹说:“你只管放手去做,家里交给我。我很能干的,再说还有哥哥嫂嫂在旁边帮衬着。咱们早点把债还清,我也好睡个踏实觉。”

王福贵便去镇上打拼,许乔妹将家里一应农事杂事承包,每当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时候,只要一想到王福贵那一句“我怎么放心”,心里就会涌起无穷的力量,然后她就像一头快乐的驴子围着这副叫“家”的石磨不知疲倦地打转。

然而,一年过去了,王福贵木材卖出去不少,但顾客都是乡里乡亲,有些甚至是远房亲戚,很多赊账。到了年底,王福贵挨家挨户去收钱,收回来的钱付完木材成本所剩不多,许乔妹置办些过年物资,给爷娘和两头兄嫂买点拜年礼物就花了个精光。

“这可怎么办?孩子慢慢大了,读书也要钱,以后开销越来越大,照今年这个光景,我们十几年都还不清这些债。”许乔妹窝在王福贵怀里,拍着女儿的背发愁。

“你莫慌,天塌下来我扛着。万事开头难,过两年就好了。”王福贵安慰许乔妹。

愁也好,乐也好,时间不紧不慢流逝,1986年的农历新年如期而至。

正月初二,许乔妹一家回娘家给爷娘拜年,恰巧许老爷子的外甥登门拜访,递过礼物说了吉祥话,就和王福贵闲聊。听到王福贵说自己开的木材店捞不着现钱,这位表哥说:“做生意还是要去大城市,小地方根本施不开手脚。我去年在市里布料批发市场搞了个摊位,比去沿海打工都要强好几倍。”

王福贵一听来了兴趣,拉着表哥问东问西。一番长谈后,他在饭桌上说想和表哥去市里做布料生意。

许老爷子听后一拍桌子:“好,男儿有志在四方!”

老母亲白他一眼,悄悄把许乔妹拉到一边告诫:“这去市里又不是镇上,年轻夫妻这样两地分居可不行。”

许乔妹不假思索地说:“娘,那咚咚就放你这里带着,我和福贵一块去,条件好了我再把她接过去。”

王福贵很快将木材店转让给了自己的哥哥,田土也交给哥哥嫂嫂打理。正月初八一大早,他和许乔妹带着从许老爷子、两头哥哥以及其他亲戚那借得的几百块钱,坐上镇里唯一一趟班车到县城,再转车到市里。

表哥到市汽车站把他们接回自己的租房落脚,第二天上午带着他们到布料批发市场看摊位。布料批发市场毗邻火车站,人来人往,客流还不错。总共两层,每层二十多个摊位,每个摊位大概是五米长,三米宽,前面一个展台,后面是一排排铁管焊成的展架。靠门边、口子边好一点的位置已经被租下,王福贵和表哥商量着选了靠里面过道中间的一位摊位,很快和市场管理部签合同,交了两个月押金和一个月租金。

中午在批发市场附近吃了个盒饭,表哥又带着他们在批发市场对面的老居民楼找了间带家具的合租房。次日,王福贵和许乔妹将简单的行李一搬,再买些锅碗瓢盆,便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安了一个小小的家。当天晚上,火车驶过铁轨发出“哐咚哐咚”的声音让许乔妹觉得无比亲切,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而王福贵想着明天卖什么布,怎么和顾客推荐一夜未眠。

表哥把自己的库存布料一样拿出一匹来,让王福贵先卖着,卖完了从他那里取,到下次进货时再带王福贵一起去。王福贵和许乔妹把布往展台一摆、展架一挂,便盯着来往的顾客,盼望生意上门。他们从早等到晚,一单生意都没有开张。隔壁摊位那个女人倒是做成了几单生意。收档时,王福贵露个笑脸想跟那个女人套近乎,结果对上人家毫无表情的冰块脸,把他臊得不轻。

第二天早上,王福贵请来表哥现场指导。表哥一看,“哟,我的个爷!你这个布乱挂一气,花色没有搭配,流行的布料藏到后面,哪有半点吸引力?”

表哥指指这个,指指那个,对许乔妹说:“这几种是今年流行的布料,你得挂展架中央与人视线齐平的位置。这几种是贵重的,你得挂在展架较高的位置。这几种便宜的,你放在展台上当促销品......”许乔妹一一记下,表哥又对王福贵说:“你们不能光看着,要喊,扯开嗓子喊。这个位置本来不当向,你要想办法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王福贵满心佩服:”是,是,是,表哥说得对——”

“咚——咚——咚——”隔壁摊位的女人将一根长木尺狠狠地打在自家展台的布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王福贵三个人看过去,那女人脸沉得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海面。

“你小心着这个女人,挺厉害的。”表哥离开前小声对王福贵夫妻说。

表哥走了,王福贵和许乔妹调整布匹的位置,忙完就到了下午。许乔妹从批发市场门口的包子店买来几个馒头,两个人就着凉白开吃了。想起表哥交待要放开嗓子喊生意,许乔妹看看王福贵,王福贵看看许乔妹,相视一笑。王福贵清清嗓子,“好布便宜卖,好布便宜卖!”一句话出口,正宗的家乡音把许乔妹笑翻了。

“胡喊鬼叫个什么!”隔壁女人阴阳怪气、怪腔怪调地说话。后来,王福贵和许乔妹才知道,这种怪腔调就是本地话。

搞布料批发的前一周,王福贵没做成几单生意。从他档位经过的顾客,有不屑一顾的,有听他用方言介绍两句就不感兴趣的,有价格谈不拢的,有谈好价格和数量说再来买然后一去不复返的,好不容易来了个爽快的顾客,结果还接了一张假五十元的钞票赔了本。还有一次差点就要成交了,隔壁女人一句吆喝就把顾客抢走了。新的一天往往在王福贵和许乔妹的希望中开始,又在他们的失望中结束。许乔妹数数荷包里的钱,想到月底要交的摊位租金和房租,不由得焦虑起来。

开档营业第七天的晚上,许乔妹只炒了一个素菜,王福贵说:“这么省干什么?一天这么累,我一个大男人扛得住,你一个女人不吃点营养怎么吃得消?”

许乔妹说:“这大城市喝口水都要钱,一分钱不作两半花,怎么待得下去?我还年轻,不怕的。”

王福贵红了眼圈:“唉,叫你跟着我受苦!”

“说什么傻话!我们要想办法把生意做起来才是正经。”

“放心吧,我们现在还没有摸到风向,但将来肯定能做好的。我们一定会在这里扎根下去,住这里的高楼大厦,让我们的女儿成为城里人。”

“嗯。”

尾声

短短十年,王福贵从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乡下小子摇身一变为云市最大布料批发行和最大货运公司的老板,书写了云市商界的一个传奇,也成为了王许两家乃至整个仙桃村的骄傲。许乔妹兑现当初的诺言,1996年正月里,借着大哥王福全的四十大寿,她和王福贵在仙桃村大摆了三天流水席。

许老爷子和几个乡镇干部与王福贵同坐上席,干部们轮番给许老爷子敬酒。乡长给许老爷子敬完酒,找话寒暄:“许老爷子,王总接你去城里享福,你怎么不去?”

许老爷子醉意上涌,傲然道:“那有什么好去?笼子关着个鸟样。我在农村多舒服。”

“也是也是,咱老爷子不改朴素本色!”乡长转头向王福贵举杯。

许乔妹坐在女人堆里接受惊羡的目光和恭维。她那小麦色的脸早已变得白晳,光洁的皮肤,时髦的打扮,与身边这些当年一起挖笋的女人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但她看昔日劳作伙伴的眼神没有丝毫改变,依然和善亲切。

晚上,咚咚跟着许老爷子回去外婆家,王福贵和许乔妹一起躺在自家红砖房里已经掉漆的木床上,打量周遭落着厚厚浮灰的家具,新婚的浓情蜜意和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两个人情不自禁一场欢爱。

“我说你嫁给我一辈子都不会后悔,现在相信了吧。”王福贵抚着许乔妹有点软塌的胸,志得意满地问。

许乔妹很想再像当年那样傲娇地回一句反悔的玩笑,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抱紧王福贵的脖子闷声答一句“嗯”。

王福贵依稀觉出,回到故乡,许乔妹有种不同以往的热情。白天她拉着他去田间地头,叽叽喳喳说起那些幸福的往事,然后满含希冀地看他的脸,晚上床第间的欢爱她也变得前所未有的主动。

王福贵乐于享受这样的热情,这样的乔妹颇有点像新婚的自己,一心想取悦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他也明白,自己今非昔比,越来越散发成功男人的魅力,而乔妹容颜渐衰,这两年在家里照顾小学升初中的咚咚,在他面前慢慢失去了当初的骄傲与自信。

“回去后,我仍旧去打理布料批发行吧。咚咚长大懂事了,现在也适应了初中的生活,不需要我一直陪着了。”许乔妹和王福贵商量。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女皇陛下。”王福贵向许乔妹眨眨眼,许乔妹含泪微笑,像在空旷辽阔的草原看见满天的星星。

许多年后,王福贵将生意交给咚咚和女婿打理,自己带着许乔妹住到仙桃村的红砖房,养养鸡,种种菜,悠闲度日。许乔妹想起过世老母亲的话,“这结婚不是儿戏,选了哪个人,上了哪条道,苦也好,累也好,委屈也好,你也只有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路,更没得后悔药吃。”她无比庆幸,婚姻这条单行道上,年轻的自己赌对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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