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提到「文明」这个词，我便把它与进步联系在一起。那么文明向前发展到最后都是进步的吗？不尽然。人类从制造工具开始，一直在改进各项技术，无论是设计、绘画、建筑、雕刻、音乐等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让人类进入到一个用双手和思维打造出来的审美文明里。东方讲究品味，西方追求格调。

以喝茶为例，如何叫做有品位？怎样叫做高格调？在《红楼梦》里，妙玉展现了一个极好的例子。

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然后众人都是一色 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傍边有一耳，杯上镌着“（分瓜）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 “晋王恺珍玩” 又有 “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 的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杏犀（乔皿）”。妙玉斟了一（乔皿）与黛玉。 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 绿玉斗来斟与宝玉。

……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台皿）出来，……，“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这吃一海便成什么？”……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 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都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 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瓷一瓷，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通常而言，人们往往会从一个人喝茶的讲究之处来揣摩这个人的品位。对于茶具、茶叶、水以及吃茶的人，妙玉有妙玉的讲究。考虑到贾母德高望重的地位、高龄和口味，她挑选了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盛放一只成窑五彩小盖钟，用旧年蠲的雨水，泡的老君眉，单独捧与贾母。贾母特意强调自己不喝六安茶以及询问泡茶用水，可见贾母也有自己的讲究。

在众人喝茶之际，妙玉悄悄在耳房内与黛玉、宝钗以及偷偷跟进来的宝玉三人单独品茶。此举一方面不想引人瞩目，另一方面又满足了她自己对于品茶的高要求。其品位之一也，人。在众人之中，独独挑选了黛玉与宝钗，并对不请自来的宝玉也一并待之，想必这三个人是有一定品位，并有资格和她一起品茶的人。此处甚至连贾母也被她排除在心门之外，有一个原因是在妙玉心中，贾母也是不懂品茶的俗人，因为贾母并没有对旧年蠲的雨水提出异议，然而用这个水泡茶并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她自己珍藏了五年埋在地下的梅花上的雪水，此其品位之二也。

妙玉捧与宝钗和黛玉的茶杯，从描写杯身上镌刻的文字即可隐约知其物之珍贵。一个是古董级别的，一个是白犀牛角制成的。她自己平日用的绿玉斗，以及给宝玉用的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也是世间的稀罕之物。茶具的选用，此其品位之三也。

等宝玉迫不及待想用整雕竹根的杯子喝一大海时，妙玉便笑话他不知品茶的要领。「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细细品一杯即可，享受那种曼妙缓慢又悠长的茶香与氛围，才是面对好茶的态度。此其品位之四也。

面对妙玉对于喝茶的高品位，清高如黛玉者尚且感到局促，吃完茶就连忙走了，想必一般人更是难以接受。

审美对于自己而言，是自己的一个内心隐射，它不应当苛求形式，也不应该苛求别人的遵循。而且审美发展到极端，会偏离内心的本质，而加速追求外在的形式。

所以雕漆填金的茶盘、成化五彩窑、官窑、绿玉斗、整雕竹根的大海、梅花上的雪，这些看似稀罕无比象征富贵与品位的东西，于品位有多大关系？于审美又有多大的关系？于喝茶又有多大的关系？

我始终记得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里写到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结局。尽管他的行为不被人理解，精神上背负着巨大的压力，他最后躲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塔希提岛上面，全身心地投入绘画创作，在他居住的房屋墙壁上完成了最后一幅巨作之后，他命和他一起在岛上生活的女子把这幅画连带这个房子付之一炬。

他为自己选择的后半生是纯粹审美的，他不要那些附加的品位和格调，他只要跟随内心的召唤，去创作，去完成，去毁灭。

没有一个人是绝对好的，或者绝对坏的，我们都在修行，不断认识自己，不断修正自己，力图达到一个比较好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