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坠何时

我时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总是出现这样一个画面:

时间大概是午后,夏日阳光很明媚的照耀下来,老房子没有灯,日光透过木窗棂洒落进来,照射的地方

连灰尘都是古老的。一个老人坐在门口,腿上的麻线盘绕了大半,明暗交织里她满头花白,脸上全是时光

的凿痕,在细细地挽着线。屋内略微弥漫着木头受潮的霉味,混着豆瓣香,氤氲开来,老人的脸看不真切,

只能依稀分辨轮廓,那一根根皱纹倒闪着光似的,让人看一眼就印象深刻。

画面拉远,往外推进,门外是一条老街,青石铺成的石板路早已在几百年的时光里,走成了坦途,疏落

落分布着一层青苔,每当春秋细雨时节,天上迷雾朦朦,地上石板青青,道路两旁是一字渐次排开的青瓦

房,构成一副绝佳的烟雨江南景象。

石板路上,每隔几十米立着一块牌坊,典型的飞檐翘角,上设三重楼九滴水,庑顶以青石雕刻,梁柱间

刻以瑞兽或民间传统人物,间以八宝、吉祥纹装饰。牌坊大多三门四柱,横跨在石板路之上,多为明清时

期修建。日暮时分,户户炊烟飘荡在坊柱梁间,白烟缭绕在郭子仪拜寿、三英战吕布、大禹治水等雕刻图

案周围,放眼望去,牌坊群绵延在几百年前的茶马古道上,很整齐地排列着,在暮色烟火里,显得尤其沧

桑壮美。

梦里的这幕情形,就是我的家乡。

家乡有一片古城,还没改建的时候,这里保持着解放前的风貌,民居都是晚清民国建筑,虽是简陋,老

味儿却浓。

那时的我,总觉得时光是缓慢的,慢得仿佛午后的一场梦,里面都装着漫长的一生。

漫长的时间里,我已忘记有过多少欢笑,也忘记有多少个孤寂,那些我以为山呼海啸般存在的人或者事,

现在大多已忘记。

只有很多个时光的片段留了下来。

比如我从小体弱多病。

母亲说我三岁以前是靠着吊瓶和针药活下来的,在有记忆开始,我的身体就一直孱弱,吹风必定感冒,

感冒则必然发烧,输液打针是家常便饭,因此后来我听说有人感冒可以自己康复这件事,无异于天方夜谭。

后来上小学,学校组织体检,其中有一项是验血。医生拿着一块带尖端的金属铁片,给排队的小孩一人

手指扎一下,扎一次换一块小铁片,换下的带血铁片就被封存起来。

可以想像,人群里哭声一片,而我排在长队中,茫然不知所措,恐惧已淹没我所有的感官,是的,我怕

极了。但不知为何,我没有哭,甚至没有呻吟,也许,是因为没有母亲陪在旁边吧。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当一个人身处陌生环境的时候,孤单反而能让他更坚强,因为静默会使人不喜

不忧,同时不会惧怕。

而那次体检,改变了我一生的命数。

一周后,老师拿着一叠单子,在班上说:“我们班有个同学,拿到化验单以后让家长带着去医院检查一下。”

接着,安静的教室里响起了我的名字。

从那天起,父母不再让我到处去玩。

然后,他们开始带我去看各种医生,我开始吃药。

父亲通过一张报纸的广告,辗转寻访到一位名中医,年纪不大,但说已上过北京,因为医术过人的缘故,

受到过重要领导接见。而单凭报纸上整版的溢美言辞和光辉履历,父亲已然被打动,并且深信不疑。

到那以后,言明来意,这位医生便将我领到一个暗室,开始望闻问切。他一会儿按按我的胃,一会儿又

按压我的肚子,不时问我:“这里痛吗?”、“这里呢?”

我都说痛,他觉得很奇怪,问我到底来找他看什么,我回答:“检查说我有肝病。”

于是他恍然,把手移上我的右肋下的软肉,按了按,问我:“疼吗?”

我说我觉得很疼。

“痛就对了。”

他连着用力按了几下,深沉点点头,仿佛早已胸有成竹,又把我带回父母身边,摇摇头,说:“这孩子,

肝有问题,很严重,你们来我这里就对了。”

父亲闻言大喜,母亲则暗暗落泪,不一会儿,他就开好了一大捆药材。具体价格多少我已记不清了,但

印象里,父亲咬牙踟躇了很久,而母亲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默默地将钱包里的钱全部数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很不明白,那个医生如此用力地按压我的肚子,一个小孩是无论如何也会痛的了,

这算哪门子望闻问切?

当然,这也是日后的我才明白过来的。

当父母明白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吃了近半年的药了,期间不胜各类汤药、药酒之苦,每日用酒精擦身的

滋味,确也不太好受。

而年少的我难以忍受极苦的药,总是找机会偷偷将其倒掉,现在想来,也多少有些心怀愧疚。

日后,我还有过几次偏方治疗,大多是在极难找寻的地点,往往费尽心思才能找到,而药材费用皆是极

为高昂,但实际效果并不见如何起色。

母亲甚至带我登门拜访过一位气功大师,在他的授意下,我躺在床上,然后由他的一只手按在我的肝区

之上,嘴里默念一些章句,而我从始至终必须闭着眼,保持清醒。

大师言说自己气功已臻化境,绝症尚可救治,我的病丝毫不成问题,但有一点,我闭眼之时,须内心空

明,头脑空无一物,但又不能睡着,否则前功尽弃。

可想而知,我的“气疗”依然失败了,花费掉几次高昂诊金之后,母亲带我回去,临走时气功大师大摇其

头,叹说:“可惜可惜,这孩子很有慧根,就是克服不了瞌睡,可惜了!”

我承认自己几乎每次都会睡着,可是时值盛夏,“修炼”又常安排在午后,对于一个学龄少年,要闭目静

躺在床上一个小时而不睡着,也有点强人所难。

因为少年时的经验,自始至终,我都恨透了中医和气功。

这些药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痛苦不堪,也让父母花了好些积蓄,他们都是最朴真善良的那一类

人,待人真诚,自律严谨,以天然的良善谦虚待人接物,但在记忆里,他们从未有过受人尊重或者注目

的时刻。

到现在,他们也没埋怨过任何曾声言能将我彻底治好,终又不了了之的人。

总是在每次失望之后,又再燃起希望。

可是我知道,那些所谓的名医、神医背后,消费了多少善良忠厚家庭的期待、金钱和信任,他们用一

些卑劣手段赢得大众的关注,赢得自己的功成名就,最终,成就一个时代的医德之殇。

所以我一直不相信权威,一直不相信,那些华丽包装下的躯壳依然会富丽堂皇。

真正良善的人,从来都只能被愚弄和欺瞒,可悲的说谎者则窃居高堂之上,虚织着自己一个又一个的

传奇经历。

我年少时接受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治疗方法,到如今依然通行于世,每当看到坊间有人传言哪位名医神

医,于我而言,大抵都不过与年少那些医生是一丘之貉罢了。

后来,经历过许多次的尝试,父母的精力也耽了,渐渐也开始怀疑起来,终于转而相信西医,尝试了

一段时间的抗病毒治疗,然后接受医生的建议,断药保养。

而耐人寻味的是,不再吃药的我,开始尝试一些体育运动,渐渐对健身和各类运动产生浓厚兴趣,身

体日渐健壮,病情却没有再恶化过。

只是难为了我的父母,他们如此为我劳神费力,年复一年,也不过希望我身子健康。

须知“病急乱投医”无论在任何时代都难以避免,只因人总不愿在灾病面前失去希望。

我对父亲的记忆,就始于他带我求医之时。

再早一些,比如说童年,父亲似乎总是缺席的。

陪伴我更多的,是山野自然和一些儿童书本。

我喜欢贴近自然,虽然我在城市里长大,却总觉得自己是属于土地的,这样懵懂的想法,贯穿了我日

后的点点滴滴。

我只记得,小时候父亲话不多,严肃,沉默,身材极瘦,带着大方框眼镜,酒量极好。

父亲这一生,失在太过热忱,也太容易轻信于人,为此受过诸多诽谤排挤,多年郁郁,但这么多年过

去了,似乎他的性情依然没怎么变,对人对事依然热情,只是更加平和。

过去,他的烟瘾极大,那一代成长起来的人大多沾烟酒,一辈子都戒不了。父亲同样如此,爱抽烟,

酒量极好。

但检查出我有肝病的那个下午,父亲默默看了我很久,第二天,他就将烟戒了,从此以后除了应酬,

酒也很少喝。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沾烟酒。

好多人跟我说过,你父亲就是太正直了,不然,以他的能力早就该升官,他不会来事,可惜了。

往年,每次听到这些,都觉得愤愤不平,现在已然很不以为意。

淡淡一笑就好了,毕竟,有一些情怀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我只是开始明白,一个家庭的建立和维持是有多不易,那些山海一样巨大的苦难,连同每一瞬的感动

温暖,都消泯在日复一日的琐碎日子里了。

剪不断,理不还乱。

就连回忆,都泛黄褪色了,哪里还能说得清楚明了?

就如同我时常做的那个梦,梦里一切都清晰,古城却已经不在了。

到哪里去找回失却的年华?

但我始终认为,我的父亲是很好的,至少他让我看到,人无论置身于何种岗位何种氛围里,他都可以

保持真我,虽然过程极为不易,变节者甚多。

选择,从来是由内而外的。

家人曾告诉我,父亲年青时文才很好,作文章、写字都极好,有着浪漫诗意的气质,那时的他热爱旅

行,拍的照片里,留下最多的是他的背影,凝望着远处的苍茫大地。

“你啊,遗传了你爸的文才,会写散文!”这话是父亲的妹妹,我姑姑对我说的。高一面对文理科的选

择,父亲坚持要我读理科,我毫无办法,只得请姑姑帮忙说服,她看过我写的一些东西,就这样跟我说。

二十多年来,父亲从未看过我写的任何一篇作文,或者任何一篇文章。

据说在他做公务员以前,是一名老师,更早之前,是一名爱读诗、爱写作的学生,他的眼睛就是夜晚常

点着蜡烛看书而近视的,奶奶在世前,说父亲写过很多诗词文章。

这些我都没有见到过。

我常常想,那些年,父亲写下的字迹和手稿,如今又被尘封在哪个角落里了呢?

是散落在一次又一次的颠沛流离中了吗?

抑或,燃烧在某个凄凉无人的冬夜?

也许,父亲自己都早已忘了吧。

或者一直被藏在记忆深处,再回首时,仍旧清晰。

毕竟,有些话已不能提,一池春水吹皱可以重新平静,打碎了时光里的记忆,却又如何一一拾捡?

我不由想到,自己的那些梦何时消散,又何时忘记呢?

说不清,但愿它一直都在。

但愿我们的梦都与岁月相互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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