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我有个表哥爱下象棋。刚上中学时，有一次去他家玩。他说，来，我教你下棋。但他家根本就没棋，他拿烟盒纸画棋盘，拿纸片裁棋子，写上车马炮。
学会下棋后，我回村里玩，发现我们全村小伙伴，会写棋的比例是百分之百。我居然是最后一个会的。于是每次下棋，都被狂虐。
那时候娱乐活动也单调，大家爱凑一块下棋，周末两天，除了吃饭时间，能从早下到晚。往往是车轮战，他们几个轮流上，我占着红方不动。也数不清一天下多少盘。
大概是由于迷，很多个晚上，我做梦，梦见和一个老头下棋。从头下到尾，一步步都有招有式。梦里能下很久，醒后想把那些下过的棋复盘，结果怎么也复不出。
高中时，有个隔壁的吕同学也迷棋。我俩臭味相投，每天必下。早餐端着碗，边喝粥边下。中午，别人都在午睡，我们在宿舍垫个席子，下到上课。晚自习结束后，仅有的半个小时，我们挤时间还要下几盘。往往熄灯了，残局没下完，谁也不肯松手，打着手电筒下完为止。
我们的棋，被缴获过很多次。有一阵我宿舍有两副棋，午休时开了两盘，另外一帮同学聚旁边打牌。结果老师突击检查，踢开门，一看我们那架势，怒问：你们这是宿舍，还是棋牌室？！
结果棋和扑克，都被没收了。老师说，等你们高考完，还给你们。
我和吕同学俩棋艺在伯仲之间，分不出个好歹来。有阵子，他为了提高自己，去翻棋谱。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残谱，缺字少页，他天天对着研究排兵列阵之道。
有一天，他把叫过去，给我摆了一盘残棋。双方都只剩一个帅，红方单车带炮，黑方单车。他问，你知道红方怎么能将死黑方吗？我说，红方单车带炮，但是炮无子可隔，等于摆设，这棋怕是和了吧？
他狡黠一笑，嘿嘿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种残局，红方有一招「海底捞月」，只要优先抢中线，必杀无疑。说着，就演示起来。果真，棋势一成，对手是神仙也救不了。
不久后，学校举行了一场象棋比赛。最终剩三个人抢冠，我俩首次正式交锋。那天比赛，班上一帮好哥们为我掠阵，黑压压站我身后。开局没多久，我偷他一马，大家就笑了。结果后几着下得漏洞百出，被他找到机会，破了阵脚，杀得溃不成军。
当时大家都觉得，冠军非他莫属了。没成想，他第二天被另一个同学打败。第三天，我和那个同学对弈，赢了。前三甲成了死循环，互有输赢。再比下去，淘汰了另一个同学，最剩下我们两个，分冠亚军。
决赛在放学后，那天黄昏燥热，天边一溜火红残霞。我去水房洗了把脸，去了赛场。吕同学的状态良好，双手干燥，呼吸平稳。下棋最怕碰到这种对手，你一步都不能错，破绽只要暴露，他会很快觉察到。
但是那盘棋，我在中盘出了巨大破绽。他火速全军突击，赚我车马不说，把破了我的相，形成压倒性优势。按理说，这盘我该直接投降算了。但那天，我心理素质奇好，如有一针无形镇定剂，心跳没加快，还似乎更慢了。
但显然，他已经放松了，这种压倒性的优势，让他解除了太多警戒。我盘算了一下整局棋，几乎没有任何取胜的可能。除非，我能生杀他的单车。但我只剩一车一炮，根本对他构不成威胁。
接下来的几步，他开始大肆剥杀我的双士残相，企图以兵力优势强攻。我趁他杀得正欢，也去剥他的士象。不如所料，他果真由于贪吃，拖慢了车的走位。我迅速将军，调动车位抢了中线。他反应过来时，最后的士也被剥掉了。
棋势逆转，我单车控中线，红帅在车后露脸，预备白脸将杀。炮沉他九宫底线，随时准备借将打车。这招，就是他曾经教我的「海底捞月」。
最后，他栽在了这招上。走出赛场时，他说输得太可惜了。造化弄人，那场比赛，输赢都决定在那招「海底捞月」上。如果不是他当初教了我这么一招，那局我不可能翻身。
整个中学，我下棋都爱持红子。觉得持红子顺手，以至于偶尔执黑子，老去动别人的棋子。快高考的时候，有个同学跟我说，你这人身上有仪式感，每次起身之前，都要抖一下肩膀。
我从前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后来发现自己是有这个毛病。高考时，那盘我常下的棋，我把红帅拿了出来，装进了口袋里，带进了考场。考试的时候，一旦感觉心慌，就摸口袋里的那颗棋子。
大概是心理作用，我只要手上一摸棋，心跳就能慢下来。觉得万事和下棋一个道理，一定得从容，镇静。只要没到最后一步，哪怕山穷水尽，也还有柳暗花明的机会。
但那一次，我并没有那么幸运。我的高考分数，离第一志愿，正好差了一分。
高考后，老师果然没有兑现诺言，缴获的棋，也不还给我们了。
去大学后不久，在体育室认识了一个棋友。带着眼睛，很斯文。我问他下棋下多久了，他说，两三个月吧。我和他下非常吃力，他说自己下得不好，比真正的棋士差远了。
但那是我碰到最强的一个对手。他有天跟我说，我以前经常在这打乒乓球，后来没人跟我玩了，实在太寂寞了，就只好下棋。结果下棋，这里也没什么人是对手，真是太寂寞了。
他说话的语气，我至今记得，无论说什么，都不像在吹牛，像是慢条斯理，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后来听室友说，跟你下棋的那个，是我们学校乒乓球打得最好的，以前有个全市乒乓冠军，过来踢馆，直接被他打废了。他打球就两招，一正拍，一反拍，奇准无比。
我见过一次他打乒乓球。那是晚上，体育馆里的灯并不明亮，他在角落里的乒乓球台，穿一件白色运动服。乒乓球在灯光下只有一个黄点。他站在离桌面两三步的距离，右手持拍，左手插在裤兜里。
他是站着不动的，对手每次打出去的球，他顺手就捞住。回击动作极其简单，顺手一拍。似乎很慢，偏偏拍过去，球就正好撞到了拍子上。着力瞬间，速度骤升，声音干净利落。
打出去的球，弧线极其诡异。像一张弓，从低往高，再往低，落下的时候弹在桌面的边缘，差几公分就挨不着桌面。球落后，后劲还在，对手一接，弹回来力已绵弱。他再跟一个反拍，拉一道弧线。高度降了许多，几乎贴着球网飞过去的。对手很少能接住这反拍的低弧线球。
正拍，反拍，正拍，反拍……打了十几分钟，就这两招，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节奏。
没过多久，他离校实习，我们留了号码。后来，他的号码换了，我们失去了联系。他下棋擅长后手棋，以防代攻，简单的招式里藏着细腻，和他打球的风格很像。
他开局爱用炮二进一，我自然跳马，他八路炮平二，双炮重叠。我说，没见过这种下发。他说，这招叫「鸳鸯炮」。
后来我学会了他那招鸳鸯炮，和对面宿舍的一个棋友常下。我们都叫他小鸟。小鸟下棋，最爱斗嘴，赢了就自夸无敌。不幸的是，大二那年，学校举办了一场和外校的联谊赛。三所大学，每个大学派二十个选手参赛。
那场比赛里，我们碰到了真正的棋士。我在八强赛中，抽签和棋士对弈，惨败收场。比赛过后，我们继续下，他让我双马，我继续惨败。下完他说，我是三届全省第一。
我校连败后，象棋协会会长不服，有你们说的那么厉害吗！过去挑战，惨败，回来跟我们说，输了不怪你们。小鸟最终也在比赛中和棋士正面交锋，十个回合不到，被生杀了一车，惨败。
那个乒乓高手说的很对，我们距离真正的棋士，相差太远。毕业几年后，有一次和小鸟聊天，他刚失业，到了我所在的小城。他来找我，我们去街上买了副象棋，在出租房里下。
那天他状态不好，连输了几局。下着下着，我们都觉得没什么意思。两人都入不了局，下棋这种事，跟入戏一样，进不去，就成了消遣，趣味就弱了。我们谁的棋艺都没长进。
下完棋后，他要作别，继续奔波找工作。我们在一个理发店门前分别。他说，下次再玩。我也说，下次再玩。我们都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棋王》中有训，「为棋不为生」，说为棋是养性，一个人生活得太好，会坏这个性，所以要成顶级棋手，需过得朴素。
中学我还不大懂这话。现在一想，其实说的无非是「敏感」两个字。一个人要生活太富足，不知什么叫忧愁，必定就不敏感。人要不敏感，手上的活就精不了。
这跟写作是一个道理，大多数创作者在创作时，都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因为在相对愉悦的状态下，人不可能达到深度的认知和自省。
自古国家不幸诗家幸，没有哪个伟大的艺术家是在幸福中诞生的。
大家都说，人是「贱骨头」。因为人只有在痛苦的时候，才能保持高度敏感。以脑力为生的行当，一旦失去敏感，等同于自废武功。
只是现实和小说不太一样，事实是，生活如果太过清贫，也会坏性。一个人如囿于柴米，棋也难下得好。因为这敏感会被生存压力所耗损。所以鲁迅说「搞艺术之前，要先有点存款」是颠簸不破的真理。
我们都爱说人生如棋，其实人生比棋复杂多了。棋到底是有盘有子，人生只是个概念。如棋，到底是如象棋，还是如围棋？
我想，倒不如围棋好。有时候，人生真不如一盘围棋，再多思量，不过是黑白间的事。
有前辈说，「等你真正一无所有，才算真正开始生活。」
我记得以前有过这种幻觉。有这种幻觉的时候，人会变得非常敏感。可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凡人，更愿意迟钝地活着。如果要用痛苦换取敏感，那我宁愿迟钝地，像个野生的乌龟，在自己的泥塘里快乐地打滚。
如果棋道真和人生相似，那会下棋的人是幸运的。他们更懂得「落子无悔」的含义。因为懂得每次选择背后的代价，所以更加珍惜当下的每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