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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孟中、李瑾
什么是故事？是文学、戏剧、电影等叙事艺术首要思考的问题。
电影剧作学习的起点在电影故事，电影故事的学习起点在于对具有电影性的故事形态的感悟和表述。
什么是故事形态？
故事就是一个或多个形态的文本，每个叙事者心目中的故事所参照的文本形态不同。譬如，神话，英文是myth，在希腊文是mythos，意指“想象的故事”；按这个词义理解，无论东方、西方或者古代的经典神话就可以看做是现代神话故事的形态，只是时间地点人物不同而已，抽象起来，都是由人物+动作按照某种神话的故事形态排列组合而成。以此类推，寓言、传说、传奇等等都在故事的形态范围之内。
纵观故事理论，似乎没有学者将故事作为一个独立理论体系研究，反而将之归纳在文学理论范畴或人类学范畴进行研究。在这些研究中，故事与民间文学画上了等号，故事与小说画上了等号，故事与人类行为画上了等号……。于是就出现了无数个文本共同顶戴着同一个名称：故事。而故事只是一个内核，需要一个艺术载体来表现，于是故事又化身为无数个文本所代表的艺术体裁：即文学故事、戏剧故事、电影故事等等。
有学者将戏剧和电影，乃至电视剧统称为演剧艺术，似乎想从中寻找共同的东西，那共同的东西是什么？“剧”！在这里，剧的核心是什么？故事。就像人们预料的那样，这种接近相似之处成为最普遍基本的倾向，在于这三者都是讲故事的形式，故事的相同点以致于遮掩了其它许多差异。
麦茨在论证“电影作为一种语言”时谈到故事是“小说式的虚构对电影的全面入侵”，声称“‘故事’的统治太强，以致所说电影的主要成分的影像消逝在它所编织的情节之中了……因此，电影只是在理论上是影像的艺术。”电影只是在理论上是影像的艺术，是指电影是学者或者有观影经验的观众的影像艺术，相对最底层电影观众或普通大众而言，电影[[1]](applewebdata://A74D7534-7608-4858-8218-B74F13D4DD80#_ftn1)就是故事，或者说，电影的本质在于故事。
麦基说：“故事艺术已经成为人性的首要灵感源泉，因为故事在不断地设法整治人生的混乱，挖掘人生的真谛。我们对故事的嗜好反映了人类对捕捉人生模式的深层的需求，这不仅仅是一种纯粹的知识实践，而且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非常情感化的体验。”[[2]](applewebdata://A74D7534-7608-4858-8218-B74F13D4DD80#_ftn2)
（一）童年记忆
故事，有人说故事就是童年记忆，代表着用童年梦想与现实痛苦经历的对抗；也有人说故事是对现实生活的不同态度；无论如何，故事总是赋予人生以慰藉。
在电影艺术世界，有许多永恒的话题，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什么是电影？无论是稚气的学子还是载誉彼岸的大师，他们都热衷于这个命题，甚至终生不倦；尤其是蹒跚学步的初学者，和凝神锁眉、两鬓斑白的艺术家，他们所给与的答案往往又是惊人的简单和相似，这是一种巧合，还是起点和终点的轮回？
古希腊美学认为，曲线是美，人们于是企图从曲线中发现美。
古希腊美学也认为，直线是美，人们于是又试图从直线中发现美。
两者在一起，于是人们便茫然，什么是美？其实美是一个观念，而不是一个公式。曲线是美的，但美不等于曲线。
在这里要谈的是电影就是故事，剧作思维的建立，很大程度上是故事思维的建立。
电影大师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在谈论电影时曾经说过：“是故事使我最着迷。影像是媒介，通过它可以理解一个故事。”
什么是故事？我九岁的女儿格格回答是：小时候奶奶在睡觉前讲的是故事。我的老师说：故事是人类童年的避风港。从这两种答案中，我发现了故事的几个元素：童年、睡觉（夜晚）、安全感。我似乎可以感觉到，故事就像母亲的子宫一样，可以提供给婴儿安静、黑暗又有安全感的休养空间。
故事有几千年的历史，当格里菲斯的《一个国家的诞生》轰动整个世界影坛的时候，爱森斯坦批驳格里菲斯，他不过是会讲故事而已，而讲故事没什么了不起，从古希腊就开始将故事了，到今天连乞丐都会讲故事；而格里菲斯的电影语言在小说中都有，并不厌其烦的将狄更斯的《双城记》和格里菲斯电影对比。
但是爱森斯坦忽视了一点，那就是人类对故事的需求远远得不到满足。
（二）故事与夜晚
其实，故事与其说是人类对人生的探索，还不如说是人类对人生的逃避。看电影是主动入梦的过程，听故事也是一样。看电影和童年听故事都是一种仪式，看电影是观众坐在黑暗的影院之中，将注意力全部投射在银幕上；童年听故事是在夜晚的星空下或者临睡前的黑屋中，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黑暗中的声音上；他们都再体验故事的内容以及随之而来的强烈的、甚至痛苦的情感刺激，并且随着对意义读解的加深而得到极度夸张的满足。
故事与夜晚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联系。
在电影剧作中，如果描写人物内心活动，最好的时间莫过于夜晚。因为，白天的色彩和空间是五颜六色的外部具象空间，而夜晚是黑暗的内部空间；白天人物的注意力是外向的，夜晚人物的注意力是内向的。
自古以来，好像故事就是为了排遣夜晚的寂寞而诞生的，帝王将相有着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寻常百姓有着聊斋的传说。甚至，有同学认为舍友之间在夜晚吹牛都有种静谧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寂寞和孤独暂时忘却了。
克拉丽莎·品克拉·爱特斯在她的《想象的剧场》里写道，不论何时，人们只要开始讲故事，夜晚就会降临。所以在叙述人物内心活动的时候，好的电影剧作能够立即在观众心中树立起夜色屏蔽，无论是真实的夜晚还是观众自有的夜晚听故事的幻觉心理，总之令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人物内心。
人们对夜晚故事的迷恋，其实溯源求本可以发现源自于对胚胎时期对母亲子宫的迷恋。而故事内容如同梦境一般，总是带着某种特定的意图，用特定的方式讲述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无近虑，必有远忧；这些都能化解成某种特定的故事。故事不仅可以召唤出夜色中遮掩的繁星，还会令听故事的人们在黑暗中期盼故事的结局。这个夜色如同一种情境，即使在白天，观众也会忘记身边的一切，而进入故事中那神奇的世界。故事如同温暖的丝绒被让寒冷的人们暂时忘却了冬天。
每一学期的剧作课开始，我都会讲起一个七十年代小男孩迷恋电影的故事，那名小男孩在家中排行第四，但他并不是全家的宠儿，因为他上面有两位哥哥和一个姐姐，姐姐排行第三，是全家真正的老幺。在父亲兄弟几位里，只有姐姐一名女孩，所以理所当然成为全家乃至亲戚间的掌上明珠，而那名小男孩自然被忽略了。小男孩压抑而内向，他的衣服用品永远是哥哥姐姐剩下的；他在十岁生日时向全家说出的生日愿望，是再也不穿姐姐的花棉袄了，这仅有的愿望还遭受到了全家的嘲笑。小男孩的父母都是武汉湖北电影制片厂的，父亲是录音师，小男孩从小就是在录音棚长大的，在普通人眼里乏而无味的《祖国新貌》无声样片，在小男孩心中有着异样的感觉。每每躲在黑黢黢的放影间里，除了银幕上的画面，时间和声音似乎停滞了，这时候，小男孩心中会荡起妈妈四处叫他回家的声音，这个声音飘荡在黑暗里，带给他莫大的安慰，以至于小男孩非常迷恋看电影。只有在电影院里，小男孩才能够真正的放松下来，哪怕是睡着了。对于那名男孩来说，故事就是慰藉。
（三）欲望
许多少数民族传说表明，先祖之所以能够幸存下来，就是依靠那些围着火堆所讲的故事、所跳的舞蹈以及在岩石上所作的画，在这种神秘的氛围之中所讲述的故事是具有治疗作用的。世界各国的民间故事都曾通过一种象征性的怪兽来代表未知的神秘世界，这就是图腾的一种化身，少数民族的图腾舞蹈告诉人们生命应该以一种协调的舞蹈方式运转。在这种氛围之中，故事中的事件被看作是生活的一部分，儿童学到了未来生活的法则，大人们也铭记生活的训诫。所有的人都试图去理解故事中的象征意义：生存和牺牲的平衡都是用来强化人类的精神的，从而也就强化了人类的身心。
德国美学家马尔库塞认为，艺术具有解放人的欲望，展现人性的作用。德国学者艾伯华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记载了“狗的传说”：有个皇帝与敌国打仗，不能战胜敌人；他许诺，谁能斩敌首级来献，就把公主许给他。一只狗咬死了敌人的头领，将首级献来，并要求纳公主为妻。在公主的催促下，皇帝允婚。公主偕狗迁往山区，他的孩子们相互结了婚，他们成为一个家族的祖先。这就是《山海经》中所提到的“犬封国”的传说。这个故事描述了一个美好的前景，哪怕是动物，都会有出头之日，何况作为奴隶的人们。于是乎，千百年来，这个故事被无数次衍化：某某朝代，皇上与敌国开战，王公大臣们屡战屡败，敌人兵临城下，危及帝国安慰；谋士进谏，要皇上昭告天下，谁能克敌制胜，拒敌千里之外，就把公主许配给他。于是，一名乞丐勇武过人，大败敌将，溃敌千里。然而皇上毁约，要乞丐斩敌将领首级来献。在公主的帮助下，乞丐终于战胜了敌人，将敌将领首级献给皇上。皇上终于在公主的敦促下允婚，赐乞丐王侯将相。这就是受封建统治社会推荐的平民晋身王侯将相宁的故事。那名乞丐也可以是一名书生，敌国战争也可以是一个灾难。而这个故事带给平民更多的是亢奋的感觉，是将欲望升华的快感。
如此看来，故事能够将一个人置于一个更大的语境之中：现实的痛苦和超脱苦难之间的相互作用。它所产生的距离感和贴近感使观众产生一种近乎混乱的错觉，一旦观众从混乱中形成了一种洞察力，发现一种能够改变现实的机会，它就能产生反馈环，即能够将受众的行为、信仰或生命的模式从消极状态转向积极状态。
除了受众以外，故事的讲述者也是同样，随着故事逐渐展开，讲故事者在一种内心敞升的状态下娓娓道来，渐渐的，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喷涌而出，强烈感情色彩的流露变成了讲述者自我慰藉的一种方式。听过我剧作课的同学都知道，我喜爱讲自己的故事，那个小男孩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本人。我也曾经宣称，只要同学敢讲自己的“真实”故事，我也敢对应讲述一个同样自己的“真实”故事。有同学说，我的“真实”故事只讲给老师，因为涉及到我的隐私。
（四）隐私
隐私，故事中的又一个永恒的内容。
我们经常说看电影的本质是偷窥，如果在生活中偷窥是冒着触犯法律的风险的，在看电影中的偷窥则是合理合法的。人是群居（社会性）动物，不适合于单独生存。在群居（社会）状态中，他人的生活方式往往是人类判断自身的依据。每年放假，我都会有这种感觉，长时间不去学校，就有种恐慌感，认为别人都在努力工作，而自己无所事事；但往往一去学校，又会产生很大的安全感，因为原来别人什么都没做。听故事也是一样，听众永远希望从故事中窥探到别人的生活方式，并以此来验证自己的生活是不是正常，《绝对隐私》类文学的热炒便是这点的绝好例证。
反过来说，如果观众花五十元钱到电影院里，是想看到绝对隐私的故事，那么剧作者有什么权利就是不给对方看呢？我认为与其被动的给对方看，还不如主动的给对方看！与其绝对胡编乱造的编撰隐私，还不如讲述一个绝对“真实”的隐私故事，那么有什么比自身的隐私故事更加“真实”呢？
我们常说，文如其人，故事也如其人，什么人讲述什么样的故事，在故事中，讲述者的一切暴露无遗。因此，剧作家没有隐私。所以我对同学说，如果你要想做剧作家，那么就主动的敞开自己的心扉，让观众看到你的隐私。
夜晚的朦胧是相对于白天的清晰的。“真实”故事是相对于真实事件的。
在剧作元素中，事件是最小的叙事单位，事件是由人物+动作组成，一次动作就可以构成一个事件，现实生活是由一个事件+一个事件组成的，它们之间的联系是时间顺序，是真实的现实生活。情节是由一个事件+一个事件按因果关系排列的，这个因果关系是逻辑推理关系，是人们臆测的；故事是由若干情节排列组合而成的，所以故事是人们内心虚构的，没有真实的故事，只有真实的事件。我们在报纸电视中看到的“真实故事”其实是一个病句，故事永远是虚构的。
那么，我们在课堂上讲述的自己的故事是不是虚构的呢？是！现实（历史）永远不可复制，一次讲述只有可能是一次内心真实的复制，这种内心真实的只有情感，所以我们讲述的自己的“真实”故事，或多或少的参入了自己潜意识的臆测和期望，将自己放入了一个自我慰藉的过程。
许多人在学电影剧作时都会说自己不会讲故事，回忆童年吧！童年你所注视过的夜色中的星星是什么形状的，你所听到的故事是什么内容的，坚信这就是你现在最好的故事。
[1]在电影学范畴中所说的电影，约定俗成是指故事片。
[2]引自《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罗伯特·麦基著，中国电影出版社2001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