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哥尔摩

张明明跌跌撞撞从一家宾馆跑出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依稀看见宽大外套下的裙子破碎不堪。

回到家,把自己泡在浴缸里,看着身上或深或浅的痕迹,她仍然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确确实实发生在自己身上。

大学时卧谈会有室友问:如果有一天被强暴,你们会怎么办?

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说的是报警,可现在呢?没有丝毫勇气。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张明明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理不出一点儿头绪。

张明明是一名普通的小学语文老师。她设想的人生也很简单,师范毕业回家乡考个教师编制,找个踏实男人,结婚生子,长相厮守。

她没有远大志向,也不期待波澜壮阔的人生,只想过柴米油盐、细水长流的生活。

可是理想本就很苗条,没想到现实更瘦弱。

她如愿地进入一所实验小学。她在学校有一个好朋友,小欣,数学组的。两个人一起住在学校的教师公寓,每天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逛街。

小欣跟张明明同岁,竟然已经结婚了,不过她老公常年住在市里,是市政府某部门的领导。

他们感情不大好,据说是父母之命。两人常年分居两地,感情寡淡。

张明明周末都要回家住的,小欣就住学校,怕回婆家,见到谁都尴尬。

有一回周五,张明明正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小欣的老公造访。

她工作大半年,第一次见到真人。西装革履,戴副金丝边眼镜,拎着公文包,十足政府公务员的派头。

他们彼此只点了个头,就算打招呼了。

他对小欣说:“你也好久没回去了,爸妈让我来看看,要不现在跟我回去吧,也让二老放心。”

小欣无奈,向张明明使了个眼色,默默地跟她老公走了。

临走时,那位先生还特地跟张明明打了招呼,也是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张老师,再会。”

不久真就再会了,几乎每一两个星期就会见一次。

他们一起出去吃饭,都会拉上张明明。

那位先生总是笑眯眯对张明明说:“张老师,一起吧。多个人热闹些。”

她是无意去当电灯泡的,可是每回小欣总会拉上她,好像多了她,就少了尴尬。

她和那位陈先生也熟了起来。有时去市里探亲办事,总会搭他的顺风车。

可她并不知道,他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把她带到市里,周日下午还会把她送回来。他以看小欣为幌子,拉长和她相处的时间。

他会和她发微信,偶尔会开无关痛痒的玩笑。他说的话很含蓄,她也只能装聋作哑。

有一回张明明男朋友来看她,无意间翻到了她和那位先生的聊天记录。

男朋友吃醋了,用她的微信给小欣发消息:管好你老公。然后删除。

对此她一无所知,直到小欣来质问:张老师,我老公骚扰你了么?

她一头雾水。为此和男朋友吵了一架,他竟然不信任自己,为了几条微信消息就怀疑她,男朋友气得第二天就回了北京。

她以为这个事情到此就结束了。没想到事情愈演愈烈。

接下来的个把月,再也没见过那位先生。

她和小欣之间也变得沉默。

有一回周末,张明明正窝在家里看电视。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你出来,我在你家门口。”

那熟悉的声音令她心里一咯噔。她不知道怎么办。

电话不停地响,她心一横,去说清楚吧,顺便道个歉,毕竟因为自己给别人带去了困扰。

她一出门,就被他塞进车里。直接开到一家酒店,包厢里很多人,他们看见她,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席间张明明才知道,他和他父亲闹翻了,就因为小欣告了状,为了他们之间子虚乌有的事。

那晚张明明喝了很多酒,一来自己失恋,借酒浇愁,二来他的朋友个个都来敬酒,难以拒绝。

看着时间渐近午夜,仅存的一点意识告诉自己该回去了。她拿着包,跌跌撞撞往外走。

这时有人上来夺了包,抢了手机,有人跟她说:“你喝醉了,今晚我们都不回去,我们就住这家酒店。”然后张明明就被推推搡搡带进一个房间。

随着身后一声巨响,门关上。等她意识到什么已经晚了,那人是军人出身,她又喝得烂醉,根本反抗不了。

她只有不停地哭喊,双手在空中挥舞,希望能抓到什么,可是一切都是徒劳,她根本阻止不了这场暴力。

第二天早上发现自己浑身赤裸,意识回笼,张明明抡起胳膊,甩了那人两个耳光。

他盯着她说:“是我做错事,你可以去告我。”

张明明竟无力地垂下双手,掩面哭泣。

他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好好想想,这件事随你处理。我去给你买件衣服去。”

她没有等他。她穿着破烂的衣服,外面罩着他的西服外套,匆匆逃离了酒店。

张明明沉到水下,心中更加混乱。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我遭受这样的罪?

我和我男朋友还有未来么?

我以后该怎么面对小欣?

同事们知道该怎么办?

要是这件事被小欣或他的父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

可生活从来没有假设,只要你还活着,明天就得老老实实上班去。

那一个多月,她过得像行尸走肉,经常跑错教室,讲错题目。

一个月暴瘦十二斤,同事们经常跑来问她特效减肥法,她连一个假笑都扯不出来。

她一直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没有人来学校闹,工作也没有丢。连小欣也和她恢复邦交,还送了她一个包包,表示道歉。

难道这一切都是以我被强暴为代价的吗?张明明无奈地想。

她晚上经常做噩梦,梦里她在一片汪洋里挣扎,身边漂来浮木,她奋力地游,可是怎么也够不着。水底还有一股力量向下拉扯着她,每当没顶快要窒息的时候,便从梦里惊醒,心脏悸动,冷汗浸衫,眼角悬泪。

就当痛苦快到她承受极限的时候,那人打来电话。

是的,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她朋友的丈夫。

张明明顾不了那么多,她现在只有自救,反正现在已经这样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她盯着他,他也深深地看着她。张明明看不懂他眼里的情绪。但她知道,他一定能看到她眼里的恨意。

张明明冷冰冰地说:“带我去喝酒。”

她所有的情绪都需要一个突破口,再不发泄出来,恐怕她的灵魂也会被吞噬。

那是张明明第一次去酒吧,震耳欲聋的音乐,满场恣意扭动的美好肉体,色彩斑斓的晶莹液体让她觉得很兴奋,她的灵魂好像有了着落。

她不停地灌酒,他在一旁絮絮叨叨,也许他也有烦恼,也需要倾诉。

“我和小欣是军婚。她父亲和我父亲是战友,她父亲去年去世,唯一遗愿就是希望我们能结婚。我们从小是有娃娃亲的,我父亲也挺喜欢小欣。我当时还在部队,我父亲就向部队递交了申请材料,不久又给我转了业。”

说着叹了口气:“我也以为感情这种事情是可以培养的,但是小欣根本不给我机会,后来我也失了耐心和兴趣。听说婚前她谈了个男朋友,她母亲逼着她嫁给我。我们其实也是互相折磨。现在我又伤害了你。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其实我输得一败涂地。”

张明明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会跟她说这番话。

他又自顾自说起来:“这婚我是离不了的,就算小欣同意,我父亲也不会允许。”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离不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张明明很不屑。

后来他经常带她出去玩,他就跟她讲他小时候的事情,讲他在部队里的故事。后来他就带她参加朋友聚会,大家对他们的关系好像心照不宣,饭局里的男士带的女伴都不是自己的妻子。

张明明看着饭局上那些光鲜亮丽、风情万种的女人,她问自己:我和她们有什么不同,我难道不是为人所不耻的小三吗?永远上不了台面、永远偷偷摸摸。

可是该死的,她竟然对他动了情。她居然不介意他们之间的畸形关系。她从不想以后,也不憧憬未来。

只是在偶尔的怔忡间,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甚至忘了自己。

她看过一部电影,被害人爱上强奸犯,心理学上称这种行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身体上的病痛也许有葯可医,可心理的隐疾该如何是好?

其实,有些问题就像是生命长河里的礁石,不及时解决,很容易人仰船翻。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也会想,和蒋天晟之间,最坏到底会是什么结果?

现在,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下水道里的老鼠,活在暗影里,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蒋天晟有一处房产,周末他们会在那里私会,像普通情侣一样。

他们一起逛菜场买回新鲜的菜蔬,他给她做他的拿手菜,她负责打下手。饭后他看比赛,她洗碗。

偶尔去小区的健身房里健身。张明明提过一回她不会游泳,因为小时候被几个男孩子恶作剧推到水塘里,呛得半死,此后见到大面积的水就恐惧。

他说自己大学时是游泳队的,还代表学校参加比赛拿了不少奖,就非要教她游泳。

张明明拗不过他,战战兢兢下了水,在他的耐心指导下,没几回她竟然真能游起来了。

跟梦里的感觉有些像,怎么游都感觉有一股力量扯着你;又不太像,因为浮力的作用,沉没其实并不容易。

奇怪的是,自从他教会了她游泳,张明明再也没做过那个泡在海里的梦。

他们在一起,从来不提未来。

只是有一回夜里,迷迷糊糊间,感觉他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呢喃道:“要是在婚前遇见你就好了,长期生活在军营里,哪里想到会碰见爱情。”

说完叹息一声,继续轻轻拍着她的背,张明明觉得彼时她像一个婴儿。

她屏住呼吸,生怕露了情绪。

人生总是有很多无可奈何。

张明明现在已经不和小欣一起住了,她跟小欣说,她搬去和另一个单身的老师同住,这样方便她老公来看她。

张明明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说出这样一个烂借口,是的,她只是无法面对小欣。

小欣现在每周都会回家,可是心情却越来越不好,因为蒋天晟周末基本和张明明在一起。

有时张明明会跟蒋天晟讲:“你也对小欣好点儿,她毕竟是你老婆,天天让人独守空房,也挺缺德的。”

此时蒋天晟总会捏着她的鼻子:“哟,你这么大方啊,真没看出来。”

“我哪是大方,我只是愧疚。”张明明心里想着。

转眼到了冬天,枝枯叶黄。他们认识也快一年了,经历了春夏秋冬一个轮回。

张明明的生日就在冬天,她是不太注重这个的,生日过不过,年纪都要长一岁。何况女人过了二十岁,普遍害怕过生日。

蒋天晟不知如何知道她的生日,生日前一个月就跟她讲说要送我一份大礼。张明明隐隐有些期待。

生日前一天晚上,他给她发了信息,饭店包厢号。两个人吃饭要什么包厢,难道他要搞生日会?

张明明收拾着准备出门。刚迈到门口,正要给蒋天晟发信息。便看见小欣在走廊里讲电话,我只听到一句:“……我怀孕了……”

手机落了地,张明明的心也坠入悬崖。

他们的期限终究是到了。

她忘记了,人家才是正常夫妻。她们之间只是一个意外,甚至是一种罪。

张明明在公寓楼顶坐了一个晚上,全身冻僵。

她自然没赴他的约――也许是最后的晚餐。她买了一大箱啤酒,祝自己生日快乐。

自从跟了蒋天晟,她已经好久没喝酒了,没想到酒量反而长了不少,越喝越清醒。

在冷风中吹了一夜,身体冻僵,心却复苏了。

她想到了前男友,那时觉得自己多爱他啊,非他不嫁的,可是现在呢?遇到了蒋天晟,几乎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她心里对他是有怨恨的,如果当初不是他那一个信息,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蒋天晟呢?她们在一起的一年,像是偷来的。他英俊多金,时而温柔浪漫,时而幼稚霸道,让她尝到了不同滋味的爱情,姑且称之为爱情吧,毕竟她是爱他的。他爱她么?也许吧,他可能更爱他自己吧!

张明明又想到了她父母,他们要是知道了得多伤心,多心疼。在父母眼里,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那又何必委屈自己扮演一个如此不堪的角色;况且毁人婚姻,是要入阿鼻地狱的。

人生这么长,你完全有时间重新开始。

第二天张明明就递交了辞呈,换了手机卡,搬到表姐家住。

原来只要你想结束,一切都没那么难。

做好一切交接,她头也没回,离开了那个学校,那个城市。

拖着行李箱走在人潮拥挤的车站,听着嘈杂的人声、广播、汽笛,张明明突然就有了勇气。

人生不就是一段又一段的旅程吗?在一段行程中遇到不太好的同行者,果断说再见,踏入另一段旅程。

你总会遇见一个志同道合的人。

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和偶尔掠过天空的小鸟,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心上的利刺、毒瘤全部消失不见,感觉自己又成了一个清清白白的人。

在生活的洪流里,爱与不爱,似乎也没什么所谓。

张明明到了另一个城市,在一个教育机构干着老本行。

三个月之后,她正上着课,公司前台跑到她的教室喊:张老师,有人找。

她匆匆跑到会客室,刚到门口,脚步骤滞。

没想到竟是蒋天晟。

蒋天晟看见他,也慌忙站起来,脸上的某种情绪一闪而过。

他把她拉进房间,塞给她一个红色丝绒小盒子说:“这是生日礼物,还有,我离婚了。小欣和她初恋下个月他们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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