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天由苍白白渐渐融入亮亮的暖光,我们行进在通往车站的路上。一前一后,蝉妈妈在前,我在后,有时会一左一右。

一路絮叨,一路抢着提包裹。

蝉妈妈虽年老,力气和脚力仍比我大,从小到大,她总嫌弃我做事磨叽,却又让我做事悠着点,矛盾中隐隐透着不自知的疼惜。

在我,很享受。

每次离家,一定要送。这样场景循环播放。

平时话唠此刻话少,我认真聆听她循环说了多次的话,作为一大早别离的补偿。每次回家,她总希望我多呆几日,无奈我这做儿女的心总要飞往别处。

上车了,蝉妈妈一定要等车开了才走。于是一个车内一个车外。

“回去吧,这样累。”

“还好,再等等。”

“回去吧,我过几天再回来。”

“不用,没事回来干啥,多个车费。”

……

我默然,真的个把月不回家,估计她又得幽怨地说:就那么忙?

有时当车驶离车站时,我还能惊讶发现她正对着车摆手,隔着玻璃,她的目光没跟我对焦,但她知道,车里面有她女儿。

有时她不等车开,送我上车她就走,仿佛赌气般毅然转身。从她的背影里我品出了点点落寞与失落。

每每此刻我心里总是酸酸涩涩,愧疚与无法回应的情感滴滴答答一路淋漓。

蝉妈妈早年命运多舛,父亲体弱多病,一双儿女嗷嗷待哺,生活重担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没有固定工作,没有殷实收入,只能凭一己之力苦干。挑担、搬砖、摆摊、酿酒……什么赚钱做什么,碾尽力气换回一家子口粮。后来心思活络的她做起小生意,我们的家境才渐渐好起来。

在纸板厂上班,除了正常班,经常替别的女人加班。天没亮床边就不见她了,有次我早起,跑到田间寻她,远处与雾水交融正在一捆捆稻草间忙碌成黑白电影中的动作片的剪影就是她了。走近,她已经从头到脚无一干处,汗还在不断从头顶处滚落。她回头吼一句:“出来干啥?被露水打了,回头要仔细你的皮!”我一慌,赶忙往回跑。在我年幼的印象里,蝉妈妈的身影总是匆忙的,疲累的,严肃的,一点不亲近。所以我可以在父亲面前放肆撒泼,到她眼前就成了绵羊。其实仔细想想,她都没打过我,甚至都很少骂过我。许是,她太忙了吧。

生活逼着她把自己活成了简单直接的硬汉。她又把自己折成梯子,送一双儿女登上他们想要的生活。

蝉妈妈其实有很柔软很细致的一面,她会亲手缝制我们姐弟俩的衣服,就是补丁也是平整而美感十足。她总能利用手头上有限的材料,满足孩子肤浅的体面,我们姐弟俩走出去从穿着上丝毫看不出是穷苦人家里的孩子。

一年过年,实在没钱置办我们姐弟俩的新衣,她利用一块工厂里分的硬毯料子,从中剥离出线绳,一截一截接起织成毛衣。剩下的料子,在大年三十晚上通宵赶制出两条挺括有型的裤子。大年初一早上,我们穿上新衣混在孩子堆里玩。她的眼应该是红的吧,她的心里什么感受呢?我那时太小,印象里只有新衣的喜悦。

闲暇时光里,她会拿起棒针织毛衣。我在太阳底下帮助她团毛线,看着零零散散质量不怎么好的各色毛线,在她的手里穿梭,一针一针慢慢变成美丽的花鸟图案,鲜亮清新的色彩,匀称细腻的针脚,合着太阳跳跃的光影一起暖进我混沌的心里。有时摸摸她粗糙变形的手指,再摸摸身上被同学艳羡的毛衣,怀疑又自豪。

模糊记忆里,还有一次,她利用吃剩的鱼骨头拼了一只鸟给我,利用路边的野草编织了一只蜻蜓。我看不出样子,只记得非常高兴,我也有了别家孩子唾手可得的玩具。

有次,天没黑,我的眼睛却忽然看不见了,还狠狠跌了一跤。看医生,诊断出我眼睛得了夜盲症,原因是营养不良。她只是良久的沉默,眼里有我看不透的雾气。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的饭碗里也放进了一些些肉菜。天没黑就唤我回家,晚上就不允许我出门,我想,疯丫头变成宅女,就这么来的。

父亲在花光家里所有积蓄,在消受了她多年照料后,终于还是抵不过死神召唤,油尽灯枯撒手人寰。那时,我们刚成年,都刚刚开始在异地打拼。那时,家里债台高筑。我不知她怎样独自咬牙挺过那段悲伤、寂寞、愁苦的时光。

反正,等到我们姐弟俩缓过劲来,年岁渐长到懂得关心她时,她已经老了。

听力衰退,牙齿掉落,身体疼痛,对我们的依恋……生活的磨砺和摧残,蝉妈妈真得老了。

……

到家,进门,包里电话准时响起-----蝉妈妈电话!

“到家了?”

“刚刚进门。”

“到家就好,就好。”

分明,她在计算时间,仿佛这样,就彼此安心,就延长了相处时光。

……

每次回家,都会把在电话里说的家长里短重温几次。

每次回家,我都过上“饭来张口”的日子。偶尔洗洗碗,还是一番“争抢”的结果,我体谅她平日的操劳,她疼惜我难得的休闲。

每次回家,我的时间就会高概率地分配给她,偶尔出门会会朋友,时间稍久。她和侄子就会鄙视:“到底是回娘家,还是会朋友?”我严重怀疑她的醋劲。

前几日同学聚会,我认真询问活动时间,好跟她报备行踪和时间。一女同学惊奇问:“你妈妈等你睡觉?”我答:“是啊!”没觉得什么不妥,蝉妈妈早睡早起,如果一直在等我,她就无法睡安稳。旁边一男生接过话茬:“有母亲在,多大都是孩子。”我才回味过来女同学话中的意思,大概觉得我比较“妈宝”。男生的回答估计也是长久在外打拼的他感同身受的结果吧。

同在一个集镇上生活,每天都能回娘家,也每天都回自己小家,偶尔还能吵吵架拌拌嘴,是蝉妈妈嘴里艳羡的别人家姑娘。同时,父母对子女的关注度也被延展搓揉进生活的细节里,不细品不察觉。远嫁他乡或者久久在外的人,亲情变得抽象而有了距离感。偶尔回家,父母的心里眼里就反而时时挂念你。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从小敬畏,虽年老体衰,但她余威还在。又或许蝉妈妈的关注太厚重。总之,我不敢冷落这份情。我的报备,只是不想让自己的不确定给她带来困扰。对于成年子女来说,所谓孝道,就是把自己生活拾掇好,不让父母承受不必要的担忧。

除此,我们还能回报什么呢?

对于我,说回报会令我羞愧。

对于她,需要的是回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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