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

——

“咻——”年轻的帝王执弓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分列整齐的大军,箭头擦过将军的脚踵斜插入满是积雪的地上,破空声可见力度极大,骑在马上的将军满脸不屑,对雪上的点点殷红毫不在意,他抬着头,极快地瞟向城墙一角,大喝一声,带着血香,振马朝八千里外,一路向东而去。

皇帝将贵重的弓箭甩下城墙,落在积雪里发出一声闷响,城墙一角满头珠翠的貌美女子艰难地扶着城墙站起,膝下的软垫湿透了,冰凉刺骨,她知道,皇帝带她来不为告别,是为警告、威胁、羞辱。

“贵妃,路滑,小心脚下。”年轻的皇帝头也不回的叮嘱,他很难看到自己贵妃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此时也不想看到,是为谁如此,想也知道,他偏不遂两人的愿,将军还有用,不能死别,生离更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贵妃在侍女的搀扶下,脚步越发沉重,她只想着快些回到宫里,城墙上的风是要比别处的更冷些,直冷到人心窝处去了,“贵妃娘娘,大将军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侍女尽力搀住她不停下坠的身子,颤声说道。贵妃轻笑一声,“走了好,最好别再回来。”说完这句,眼前一黑,再醒来已经是在宫里的榻上了,她看着纱帐外模糊的身影狠狠地闭了闭眼。

“你醒了,竟不知贵妃身子骨如此禁不住风,是朕考虑不周。”皇帝说完这话久久得不到回应,开始低声笑了起来,随即起身朝殿外走去,直走到廊下那爽朗又刺耳的笑声还能传到贵妃耳朵里。皇帝心里空荡荡的,只觉得可笑。

贵妃在榻上躺了三天,膝盖才算是慢慢回温,那次是冻狠了,终究会落下病根,站得久了还是会刺痛,“娘娘,歇歇吧,您都站了有一个时辰了。”贵妃弯腰揉了揉麻木的膝盖,手里的珠串碰撞发出细微的响声,“阿谷,算算,到哪了?”“娘娘,将军是快马,想必如今该到洛河一带了。”“不会,如今天寒地冻路难行,该到北邙山了。”“哎呀,奴婢听小梧子说,北邙山像是闹雪灾了,死了不少人呢,将军会不会。。。”阿谷说了一半没敢再说下去,又过了许久,天已擦黑,殿内陆陆续续亮起了烛光,给空荡荡的大殿添了不少人气儿。

“阿谷,明日本宫要去法德寺,给百姓们祈福。”阿谷不敢搭话,扑通一声跪在青砖上,抽噎着说:“娘娘,皇上封了宫,这几日奴婢看娘娘身子不好,一直不敢说。”贵妃还以为是什么事,倒忘了这茬,难怪这几日如此清静,她转身朝内室走去,“起来吧,地上怪凉的,与你何干啊。

“你去通禀,明日去皇寺里请几位师父来,本宫要为北邙山的百姓祈福。”“是,娘娘,您歇着吧,奴婢给娘娘煎好药就去。”贵妃斜躺在榻上,疲惫的揉着额头,轻声说:“现下便去。”阿谷不敢再说,应了一声便悄悄退下了。

贵妃正昏昏欲睡,似睡非睡地入梦了,梦到一片白茫茫,耳边是“哒哒”的马蹄声,时断时续,时远时近,正四处顾盼,蓦的一阵窒息感,宛若城墙边的那声破空,很难受,她却不想醒来。

“真不愧是朕的好贵妃啊,拖着这样一副身子还不忘为朕的百姓祈福。”脖颈上的疼痛终于让她清醒过来,原来是这个声音。她轻拍了拍那双手,艰难的说:“陛下爱民如子,在前朝呕心沥血,臣妾敬服,自是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为陛下分忧。”

皇帝松开她的脖颈,转而狠狠地捏住贵妃的下巴,“当真是为百姓祈福?”她感觉下巴的骨头几乎要碎掉,疼得捏住榻上的被褥,眼睛里迅速氤氲起一阵雾气,皇帝见如此,当下不情愿地卸了力道,她趁机起身伏跪在榻上,“臣妾微不足道的心意,望陛下成全。”

皇帝反复咀嚼着“微不足道”四个字,他不想说破,不想看穿她的情绪,可又无处遁逃,他不该来自取其辱,这整个大殿冷清的像是冷宫,他的贵妃好似随着那马蹄声也向东去了,留下一副空洞的肉身时刻提醒着他,何为孤独,为何孤独?

“他自请戍守边疆,与朕何干?”

贵妃抬眼看向皇帝,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掩盖不住的嘲讽,“陛下,想必陛下夜不能寐的时候都是以此话来安抚自己吧?”

“他,自请,与朕何干?”

“大将军一心为国,忠心耿耿,唯有亲自戍守边疆才能得以安心,这样说,陛下满意吗?”

“本是如此,朕的臣子与妃子都能一心为民,朕很是欣慰,祈福的事朕会安排,贵妃安心歇息吧。”

在皇帝走后,她才抽出宽袖下的匕首,重新安置在枕下。

承清宫就这样状若冷宫般走过了春去秋来几个年头,皇帝总是隔三差五地来坐坐,阴晴不定,时而软言细语,时而剑拔弩张,各个宫里摸不清皇帝的态度,自是不敢轻举妄动,虽说是封宫禁足,内务府里却也不敢做缺衣少食的勾当,宫里的冷清反倒是成了一种清净,让贵妃除了应付皇帝,有了许多空余时间宣泄思念。

边疆有多远,来回要多久,红梅盛放时节,故人可还安康?

“娘娘,下雪了。”阿谷越发稳重,说话间,给贵妃披上了一件绛红簪花的披风,“又要过年了,奴婢让内务府做了件鲜亮的,娘娘看着也开心。”

贵妃抚着脸颊边上松软的毛领,隐约能看到脖颈处浅浅的疤痕,那日皇帝醉酒,又来承清宫,她宁死不从,从枕下抽出匕首刺向自己,只能是刺向自己,若是伤了皇帝分毫,恐怕是要伤及无辜,皇帝被落在虎口的点点猩红刺了眼,几乎是落荒而逃,至今已是半月没来了。

“阿谷,今年述职的是哪位将军?”

“据说是何副将军,若路上好走,最近两天能到洛城。”

“何生吗?本宫好久没见过他了,离开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一般,如今都成副将了。”

“可不嘛娘娘,有快十年了。”

“去准备笔墨,本宫要练字。”蘸满墨汁后的笔头圆润饱满,贵妃垂手在纸上却不知如何下笔,“阿谷,剪一株红梅来。”

她从未质疑过这份情谊,不知将军是否也是如此,锦瑟年华不能与君共度,遥寄洛城红梅聊以慰藉。

“何生认得你,你找个机会亲自递到他手上。”

阿谷慌了神,“娘娘,不可啊,皇上疑心深重,奴婢怕是连何副将的身都近不得,若是办不好,恐还要牵连娘娘。这几年都相安无事的过来了,望娘娘三思啊......”

贵妃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反问阿谷,“相安无事?什么是相安无事?皇上几日没来了?”这哪里是什么相安无事,他把她封锁在这深宫里,能听到的消息都是经过重重把关漏出来的一星半点,这一星半点里也掺杂着刻意,皇帝时刻把“自请”挂在嘴边,为的是安自己的心,却不曾想过,将军自请挡住他国铁骑,为的是不扰她清梦,皇帝又何苦冠冕堂皇,自欺欺人。

“他忙着接见各国使臣,顾不得本宫,早已是心知肚明的事,不必假惺惺地遮遮掩掩,恐怕本宫没什么动作,他才要思量思量呢。”

信,安然送了出去,阿谷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宫里像是和往年不一样,贵妃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问道:“怎的,事情不顺利吗?”

“娘娘,事情太顺利了,奴婢想不明白,怎就把信递到了何副将的手里?”

“宫里什么情况?”贵妃突然坐直身子问。

“娘娘,宫里不热闹了,按理说如今快到年关,各国使臣都该来拜会才是,往年这个时候,早就是各宫张灯结彩,万万不会像这般。”阿谷百思不得其解,这番话却引得贵妃沉思。

“贵妃在想什么?”

贵妃抬头看皇帝踱步走来,一时忘了起身,便是醉酒那日,也未曾见他如此落魄狼狈,她心里“咯噔”一声,知道有事要发生,却仍旧摸不着头脑,思索间皇帝已经欺身上前,“朕的贵妃傻了不成?”

她心里一惊,顾不上许多,抽出的匕首来不及抵上脖颈,转手刺向皇帝的腹部,皇帝不退反进,却逼停了她,“是刀太钝,还是贵妃下不了手?真怕朕先死,贵妃不会与朕陪葬,那贵妃先来吧。”说话间,刀尖调转方向,抵在她一呼一吸之间,“朕,亲自动手。”

她的脖子已经破了皮,殷殷鲜血顺着洁白的肌肤在游走,她隐约觉察到,这是万物枯涸的开始。

“对了,爱妃有多久没出承清宫了?陪朕去走走吧。”

明堂空荡荡,帝妃携手走上高台,她挣不开,一只手被钳制得苍白。宫里变化极大,一路走来,路过各宫,竟都不如她的冷宫华丽整洁些。待登上高台,皇帝才松开她的手。

“你不爱与朕说话了,哪怕是逢场作戏呢,你总说朕爱民如子,看看这灯火通明的洛城,谁能想到家破人亡四个字?”

贵妃听了这话,沉若古井的眸子突然瞪大,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身边的皇帝,对上的是双复杂的眼睛,她有多久没这样看过他了,“皇上此话何意?”不得不承认,她从来都看不透这个人。

“都说朕的贵妃是朕豢养的金丝雀,果真是被朕养废了吗?洛城的红梅再香,也不及爱妃的鲜血香。如今何生快马加鞭送出的信件里可不止一株红梅,他若见了,爱妃说他几日能赶来呢?”

“你竟要他做替罪羊吗?”贵妃支撑不住身子,攥住了手边的一抹明黄。

“朕周旋不动了,各国虎视眈眈,国库空虚,迟早要亡,这千疮百孔的洛城,倒下时,需要一个千古罪人不是吗?”

皇帝一把捞起颤抖着身子的贵妃,两人一同伏在高台的栏杆上,看宫外一片祥和安定的假象,揽客的烟花女子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毫无察觉,席地而眠的乞丐咂着嘴想下一顿饭,这样好的洛城将要倾覆。皇帝在等他兵临城下,等尘埃落定,他坚信会如此。

贵妃想,他会什么时候来到,兴许是洛城夜灯初起最为繁华的时候,兴许是我刚好眺望的时候,又兴许不会来,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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