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星期六”
沙粒
（我想需要说明一下：“星期六”是对特殊傻子群体的一个称号）
我叫乐乐，但这名字只有我父亲叫，还有当着父亲的面时我养母叫。父亲不在家时养母也叫我“星期六”
“星期六”什么意思呢？在我还不会说话但能听懂话时我就知道了它的含义。
父亲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他可以让一些人上天堂或入地狱，比如我没有见过面的我的亲妈妈，就是被父亲从人间捧上天堂然后又抛入地狱的。还是说说“星期六”的含义吧。诸如爸爸一类人，每到星期六就到了放松的时间，喝完酒醉汹汹找女人干那事，女人此时怀孕生子，就会生下像我这样的傻孩子，被称为“星期六”。
我是父亲制造的“星期六”。
我出生时，父亲是守在我亲妈妈身边的。我刚生下来，父亲正在对接生的医生说：“要快，一定要办妥。”医生点点头，在我的亲妈妈身底下动了一下，我的亲妈妈就大出血死去了。我没有看到妈妈的脸，但是我知道那是一张年轻漂亮的脸。没有人哭泣，我也忘了哭泣。我看到医生用一块白布盖住了妈妈的脸。那一刻，我决定今生不说话。
父亲把我抱回了我现在的家，对我养母说：“这是个女大学生的私生子，她难产死了，这孩子挺可怜的，咱们好好收养上吧。唉，你不会生养，要不咱就不用抱养这个孩子了。”
养母没有说话，一脸的冷笑。她从父亲手中接过我，把我放到了欢欢的小床上。噢，对了，顺便介绍一下，欢欢是养母养的一只小狗。欢欢跳上小床，示威式地朝我狂吠。
养母抱过欢欢，说：“不许咬弟弟，知道不！”
欢欢用厌恶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知道没有办法和养母争辩，于是灰塌塌地卧在了我身边。
父亲说：“给取个名吧。”
养母说：“就叫乐乐吧！咱家有了欢欢乐乐，你以后再别在外面干那些丢人事，小心翻船！”养母语气严厉，还夹杂着几分恶毒。
父亲没有吭声。
我于是就生活在了这个家中。
由于对亲妈妈逝去那一刻深刻的记忆，我拒绝哭泣，这让我的养母十分省心。养母每天给我吃和欢欢一样的食物，让我和欢欢睡一张床。父亲在家时，养母对我十分和蔼，有时也会像抱欢欢一样抱抱我。父亲不在家时，养母就会不时地数落我，用她那留着长指甲的指头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天生没有疼痛神经，无论养母用多大的劲，我就是没有知觉，当然也就不哭叫。我从养母数落中知道了我的亲妈妈的事。
养母一边用指甲掐我一边说：“星期六，你这个傻瓜，你妈那只骚狐狸死了，可你眉宇之间还留有她的影子。星期六，你说你骚妈还是名牌大学生，人长得狐媚，咋生活不能生活，一定要缠上你爸这个半老头，为权吗？为钱吗？也不想想我是谁，欺负到了我的头上，死了吧！再说你爸这个半老头也太狠了点吧，当年为了借我爸的势力往上爬，对我好的成了人间美谈，等升上去了就把老娘我忘了，找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我睁只眼闭只眼，这回来真的了，要抛弃我，有那么容易吗？你那骚妈也来真的了，她还以为你爸选她，男人能相信吗？死都不知道自己咋死的。死了，活该，留下你这个傻瓜，你这个星期六！”养母数落完我就发呆，有时还会哭，也会自言自语：“她真的死了？害死她也太狠点了吧！唉，人……”
我能听明白她说的话。
我在这个富裕的家庭中慢慢长大。他们很早就认定我是傻瓜，要不是因为我的血管里流有父亲的血液，也许我早就被抛弃了，也许也会如我的亲妈一样从人间消失。
父亲很忙，没有时间关心我，养母又告诉父亲我不会哭不会说话不知道疼痛神情呆滞，父亲用他自己的方式慌乱地作了鉴定确认后，就很少回家也不再过问我的事了。我经常被放在家中，保姆只把我当作欢欢一样照料我的饮食起居，从来不在乎我有无感受。养母出门也是带着欢欢，那只会讨人喜欢的小狗。我也不愿意见到陌生人，听他们的嘲弄。我唯一的快乐就是父亲和养母一起去旅游把我送到乡下奶奶家。其实我并不喜欢奶奶，因为奶奶也不喜欢我。奶奶不知道我的血管里流有她的血液，只一味的认为是她的儿子做善事收留我这么一个傻瓜，她也从来不叫我的名字，直接叫我：傻子！而背过奶奶，婶婶们都叫我“星期六”。相对于奶奶，我还是比较喜欢婶婶们对我的称呼，因为她们这样称呼说明她们承认我是父亲的儿子。不过，我不用管别人如何，因为我是傻子。说奶奶家是我唯一的欢乐是因为奶奶家的那只奶山羊。到奶奶家，我几乎整天跟这只奶羊在一起，我喜欢摸它胖胖软软的奶头。奶头，一个人来到世界上最初的认识和快乐，可我没有得到过，我是抱着硬梆梆的奶瓶长大。养母从来没有搂过我，我当然也从来没有摸过人的奶头。我跟这只奶羊厮守是那么的快乐。没有别人时，我吮吸过奶羊的奶水，那奶甜极了，我甚至想在晚上睡在奶羊的怀中，双手抱着奶羊的奶头，可是奶奶这个老巫婆一到晚上就强行将我按倒在她家冷硬的炕上。
就这样，我到了上学的年龄了，我顺利入学。我能遵守学校的一切纪律，只是我拒绝动手写字，拒绝同小朋友玩耍。人性之中的恶毒并没有从这些小孩子身上消失，尽管我从来不理会他们，但是他们并不放过我，呼叫着“星期六”在我身上施展着他们的恶毒。好在我没有疼痛神经，任他们蹂躏，直至他们失去兴趣。
我到了工作的年龄了，父亲将我安排到一个单位，只领工资不用上班，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傻子，什么也不会干。
我到了成家的年龄了，第一个女人是父亲为我找了他的下属的女儿，一名漂亮的女大学生，我至今不能明白她为什么能看上我。
新婚晚上，她脱光了衣服立在我面前，而我忽然想起我的亲妈妈，我的眼前全是血……我没有碰她，我害怕她有一日会像我的亲妈妈一样离去。她每晚的挑逗我都没有接受，后来，她像疯了一样掐我、咬我，认定我是傻瓜后离我而去。
第二个女人走进我，是为了父亲给她安排工作，新婚晚上我看了她的光身子，看了她低垂的乳房，我就知道了她早已是别人的女人了，我讨厌这种欺骗，我没有心情碰她。后来，她在父亲为她安排好的岗位上坐稳后，离我而去了。
第三个走进我的女人是个农村女孩，黑黑胖胖的，我有点喜欢她，可是她害怕我，躲我，晚上和衣躺在我身边，而且一层一层加了好几层裤带，我想让时间来慢慢改变她，让她慢慢适应和我的生活。可是，我是傻子，我把时间拉得太长，当她躺在我身边，解开最后一条裤带的那晚，我却在下午养母和保姆都不在家时，看到了她和父亲在一起了。晚上她脱光了衣服用她那富有弹性的奶头挑逗我时，我却想起了那只奶羊，她的奶头没有那只奶羊的奶头大也没有奶羊的奶头绵软，那夜，我没有理她，我发觉我淌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滴眼泪。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话说得真好，他们的事不久就被养母知道了，而此刻黑黑胖胖的她有了身孕，但那孩子不是我的。在她临产的那几天，我天天跟着她。形影不离，我怕养母会让她消失。产房中看着她痛苦的挣扎，我的疼痛神经好像忽然恢复，我紧紧握着她的手给她力量，我忽然力大无比谁也无法把我从产房中拖出。最后，养母叹息着离开，只留我和医生在产房。虽然经历了生死之痛，但是还算顺利，她生下了一个女孩，母女平安。
月子满了后，我偷了父亲的一个存折，一笔很大款子给了她，我和她办理了离婚手续。她必须得走了，必须得留下她的孩子走了，她的痛苦是自己造成的还是父亲造成的亦或是我造成的，我是傻子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为了活命她必须离开这个家。
家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养母一直以为这孩子是我的，所以她并不像当初对我一样对待她，而这个可怜可爱的孩子成了我生命的全部。她的生活起居我能很好的照应，晚上，我就把她搂在我的怀中，让她的小手摸我只有一点的奶头，我想要给她一个健康的生活，尽管因为她是女孩而不是男孩让我痛惜她将来要遭遇女人的苦难使我痛心失望。
她快乐的成长，上了幼儿园上了小学又上了中学，我是她的安全是她的快乐还有她心中的骄傲，尽管我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尽管她也知道我是傻子，但是我给她的和她从我这里得到的都和从正常人那里得到的一样，甚至更多。我和她似乎有很默契的心灵交流。没有人敢欺负她，因为在她上小学时，我把一个欺负她的孩子高高举起差点就要摔死在马路上。从此再没有人敢欺负她了。
女儿是快乐的、聪明的、正常的（因为她名誉上是我的女儿，所以也许有必要加上一句：正常的），学习很好，人缘也好。
随着女儿的成长，我的父亲渐渐老去，退了休，我随之也下了岗。父亲神情变得像我一样呆滞，变得十分依恋养母。养母也变得和蔼多了，同时她变得十分胆小，神经质的。有一次，养母居然对我说：“星期六，你妈要来找我算帐……唉，跟你这个傻瓜说你也不懂。”然后她就显出十分恐惧的样子。
这天早晨，养母和父亲一起去锻炼，就再也没有回来，听父亲对别人说，她疯了一样说有人追她，于是自己碰到一辆大汽车上，去了。
养母去了的第三天，早晨不见父亲起来，我到了父亲的房子，父亲已经气若游丝，我知道，父亲也要去了。父亲看到我，忽然伸出他的手，他的手在知道我是傻瓜后就再也没有碰过我了。我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父亲断断续续地说：“傻子，我的儿子……我的这么多遗产留给谁呢？……你？你的女儿？还是……我还有孩子，可是我们不能相认，再说了也难说是我的……名不正言不顺……可是我还是想留给他们一部分……傻子，你会办这事吗？你愿意吗？……傻子，噢，不，乐乐，你告诉我，你的女儿是谁的？你为什么那么爱她？乐乐，你能听懂父亲的话吗？”
“你的！”我说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句话。
父亲惊异的两眼放着奇异的光芒，他很快扫射了一下整个屋子，说：“乐乐，你会说话？……我的，你肯定吗？你的女儿是我的？”
我点点头。
父亲闭住眼睛，两行泪水从眼中流出。“乐乐，对不起，父亲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妈妈……”父亲颤巍巍伸出了另一只手，手中是一摞存折几个房产证还有保险柜的钥匙。
“乐乐，拿着，你和女儿以后的生活……谁也不给了，你全留下……”
我迟疑地接过这些东西。
“乐乐，你不傻吗？父亲还想听听你说话……乐乐，你是父亲的儿子，你知道吗？”
“我知道！”
父亲脸上露出一种似哭似笑的表情，然后停止了呼吸。
我把我的妈妈，那已经化为灰烬的一坯黄土还有养母都埋在了父亲身边。
我辞退了保姆，我完全能料理这个家，完全能抚养帮助女儿，虽然我是傻子，我不会说话。
转眼之际女儿考上了一所全国有名的重点大学，我带上父亲留下的所有财产，变卖了所有家业，随同女儿来到了女儿上学的城市。我在学校附近买了一所价格昂贵的学区房，帮助女儿适应大都市的生活。
我的事情完成了，我打算离去，可是还是不放心女儿，更让我难过、不能启齿的是，女儿有了严重的恋我情节，她已经完全发育成熟了，身体还有心理。女儿在我的心中是圣洁的，圣洁的就是超凡脱俗的仙女。
有一天晚上，女儿迟迟不肯离开我的卧室，她忽然抱住我，问：“您是我的亲爸爸吗？您如果不是我的亲爸爸，我们一起生活一辈子……”
我把她推出我卧室，插上了门。我流下了平生的第二滴眼泪。
我想起了我的亲妈，想起了养母，想起了我第一任名正言顺的妻子那个女大学生；想起了那个把我当跳板踩着去寻她的生活的我的第二任妻子；想起女儿的母亲，那个胖胖黑黑的女人。她们都在寻找着自己的生活。可是无论怎样寻找，都是夹在男人的缝隙中做着男人的附庸。我可爱的女儿不应该和她们一样，我女儿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是傻子，可是那些女人又能比我聪明到哪里呢？她们还不如我能掌握自己。
我得再陪女儿走一程。我要教给她生活自理的能力，教给她正常的爱，要交给她我所有的财产和教她如何理财。就在我在女儿的眼中更显呆滞时，我感到了女儿跳动着的心的失望。其实，女儿明白我。她有一天带回了一个男孩，我一眼就看上了，我又对这个男孩观察了很久，确认他能给女儿爱、自由和宽容后，我决定离去了。
我是傻子，我所有的想法一定也是既傻又不能够彻底周到。女儿怎么生活也许不完全能由她，我又能陪她到几时？随俗去吧。我悲哀地想也就这样悲哀地告诫自己。
这是一个周末，我知道女儿半小时后一定会带着那个男孩回来，我想有这个男孩在女儿身边女儿不至于过分害怕过分紧张，于是，我收拾整齐家，写下了平生第一个字，留下了平生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我咬破食指：
孩子，爸爸爱你，你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恕爸爸不能告诉你、你的身世，你不知道最好。记着，孩子，做你自己的自己。爸爸曾因为你是女孩而痛心失望，不是为爸爸，是为你。不过，如今，爸爸已经完全放心了，你能照顾好自己的。孩子，明白吗？爸爸尽力了。不要难过，孩子，爸爸去了。
你的傻子爸爸星期六
看着落在纸上歪扭的血字迹，我异常平静，为了不弄脏屋子，我找了一个盆，放在床下，然后躺好。我用小刀割断了血管，看到血液如注流下，我默默睡去，脸上留下了有生以来最具表情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