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7

小说                            杏花姑娘(一)

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五周年


杏花姑娘

 

1938年9月。

从早晨开始天就是阴惨惨的,北风赶着乌云马群似的一阵阵翻卷而过。地里干活的人们三三两两荷锄而归,吱呦推开木门的声音,洗碗声,锅铲磕碰铁锅的声音,使高庄村有了一些活气,就像被北风拨弄了一天,这会才喘过一口气来似地。

杏花跪在床上,半倾着身子就着木格窗外昏暗的天光剪着“喜”字。

“杏花,先别鼓捣那个!”娘洗完泥手,进屋来找毛巾,“天快黑了,又阴得很厚,说不定今夜有雨,你快去把门口的干草苫上!”

“哎!”杏花响亮地答应着,她刚和娘从地里回来,娘去洗手,她就泥手泥脚地爬到床上,接着剪上午没有剪完的红喜字。

娘涮锅添水的声音传过来。杏花飞快地将大红喜字理开,对着窗格左右端详,真漂亮,大大的方方的,底下衬着两只戏水的鸳鸯。杏花是村里出名的巧姑娘,哪个姑娘出嫁都得跟她讨一副喜字,现在临到她为自己剪了。一想到明天,她就羞得耳根发热,看到床角撂在一起漆成大红色的方桌,她觉得那红色好像变成一簇火苗烧在她的心里。

“要滴雨!杏儿!”娘在锅屋里叫。

杏花飞快地跑出去,果然是滴雨了,大大的雨滴一滴一滴挺着实地打在磨盘上,瓦盆里,落在地上就小小地腾起一朵土花。

“到门口看看,你爹他们爷四个有影吗?”

杏花抱着草苫,一边苫着干柴一边向通往田野的大路上张望。干活的人们早收工了,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远远的地里弥漫着一大团一大团的黑,好像黑天就是从那里长出来的。

风太大了,杏花苫了这边,风又掀起那边,她按住草苫,回头叫娘。

王婶拿着勺子出来,她抿了抿被风吹得满头飞的乱发,先往远处打望。

“这爷四个摸的什么鱼呀,眼看着天要黑了,”王婶絮叨着,手里麻利地给草苫的四个角打着结,再坠上压风的石块。

“你五婶一会来给你绞面。晚饭就在咱家吃!”王婶进门,杏花脸儿红红地跟在后面。

“娘,”她小声地叫着,王婶背对着她,弯腰在面案上揉面,没听到女儿的叫唤。她没回头,大声地吩咐女儿继续烧锅底的火,锅里的鸡蛋汤已经翻花,掩不住的香气从木头盖子的缝隙里钻出来。

杏花嗅着这股香气,心里的激动又起,她大着胆子再叫一声。

这怯生生的叫唤使王婶回过头来,她诧异地盯着女儿,杏花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她赶紧扭过头拉风箱,那红红的火头映得她清秀的脸蛋红扑扑的。

王婶不由得笑了。她拍拍手上的面粉过来挨着女儿坐下。

“杏儿,叫娘做什么?”王婶柔和地看着女儿。

“我是想说,绞面疼不疼?”杏花不敢抬头看娘的脸,她咬着嘴唇小声说。其实她那么想问的,不止这个。

“不疼,”王婶看着这个唯一的女儿,满眼的怜爱。其实女儿出阁,真正牵心动肺的是母亲,那是把心头的一块肉送给别人,虽然春旺是本村的,知根知底,王婶还是好几夜辗转难眠。刚才收工回来,女儿火急火燎地上床剪喜字,王婶就不由得心头发酸,说是高兴也有疼痛。


“今晚绞面,明早上轿前盘头,过了明天你就是人家的媳妇了!”王婶轻声说,杏花撒娇地将脸偎在母亲的怀里。

“姑娘家都有这么一遭,这是个坎,过了这个坎,你就是大人了。娘——”王婶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止不住语声哽咽,“就不用再为你操心了!”

“娘,我会天天回来看你,还跟在家一样!”

王婶不语,将下巴颏抵在女儿的头顶上。一时间,娘俩个相偎无言,只听到加大的风声,零零落落的雨声和此起彼伏的狗吠声。

“人哪?大门四敞大开的,家里黑灯瞎火的!”随着一个大嗓门,一个高大的身影径直奔向堂屋。

王婶急忙从地锅前站起来,“这儿哪!”

“她五婶,你就这样子光着头淋的!”

“嗤,这点雨!”五婶闪进锅屋,她的大身架立即使小锅屋显得窄狭起来。

王婶把干毛巾递过去,她抹抹头脸,又抽抽裤腿,她带进来的冷气打破了灶前那热烘烘的空气。

“杏儿,过了明天你可就不是咱王家的人啦!”五婶瞅着杏花打趣。

杏花咬着唇低下了头,这样的话叫她觉得扎心。

“凭她走到天边,还是娘的闺女!”王婶将滚烫的鸡蛋汤盛进瓦盆里,又麻利地转身借着灶间的火光做馍馍。

“你忙活什么,我可是吃过饭了!”五婶说。

“吃过了也得吃,累你手给闺女绞面盘头,你知道,我们也没什么好谢的。”

“瞧你说的,自家孩子,还不是该的?哎,这早晚的,老王哥他们爷四个呢?”

“别管他,说是带着孩子们摸鱼,这天都黑透了,影也傍不着他的,我看是越老越没数!”

两个人絮絮叨叨,结果吃完了饭,碗筷都收拾好了,还是人毛不见。风刮得大门镣子咣当咣当,雨一会大一会小,几只宿在树上的老母鸡挤在檐下,叽叽地叫个不停。

王婶捻亮油灯,高高举在手里,五婶打开一只小蓝布包袱,拈出一根棉线,夹在手心搓了几下,上好劲,对着杏花的两颊和额头嘣嘣有声地绞着汗毛。那细小的绒毛毛随着白线的节奏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绞到哪儿杏花就觉得哪儿被几只蚂蚁蛰着,又疼又麻,过会又辣得冒火。

“咱杏儿要是绞完面,再盘起头,就是个仙女!十里八乡没有比得上的!”五婶手指伶俐地飞动着,看着镜子里杏花春花似地面孔说。

王婶歪着头左右打量着,这个美丽的女儿一直是开在她心头的一朵花。

五婶将棉线捋净,放在布包里包好,“先睡上几更觉,明天天不亮我就来给你盘头。你公公也会查日子,弄不巧明天的雨会更大!赶个喜雨出阁,老天都给你送行哪!”

五婶笑咪咪地站起来,杏花去门后摘斗笠,三个人刚到门前,大门咣当一声开了,那股劲推得门板摔在墙壁上又飞快地弹了回来。

三个人吃惊地站住不动。只见王庆带着三个儿子旋风似地卷进门来,四个人都水淋淋地,带进一屋子的风雨来。

王婶半张着口吃惊地瞪着丈夫。

“抓紧收拾东西!鬼子来了!”王庆上气不接下气,烂泥巴糊了一身,一只裤腿踩在脚底下,一只捋在腿弯间,光脚板被什么东西硌破了,一走一个血脚印。

一阵恐惧的颤栗掠过杏花的心,她紧紧抓住王庆的胳膊,“鬼子到哪儿了?”

“就在庄头!天傍黑的时候在南铺烧村子的,啊呀,转风向了,这股子焦糊味!肯定也在烧人哪!”王庆跑到院子里,耸着鼻子嗅那股混在风里的浓烈的气味。

五婶惊叫一声夺门而出!房子后面的大路上逃难人们的脚步声逐渐密集,房子好像都被震动得颤抖起来。王婶抓了半天鸡没抓着,又去赶猪,结果一脚跌在青石板上,跌得半天爬不起来,杏花好歹把她扶了起来,起来就腿抽筋。王庆急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就在这时,一阵惊天动地的炮声,在耳边炸响。什么也顾不了了,王庆扯着老婆孩子发疯般地跑出门,汇入逃命的人流。

王庆和老婆一路走一路吆喝着孩子们,杏花收拾好的包裹也没来得及拿,她一手牵着一个弟弟,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爹的后脑勺。

走散了的亲人在撕心裂肺地呼唤,一个老人拚命地挤出人群,一头栽倒在路边大沟里,再没爬起来。

杏花眼里含着泪,她希望这是一个恶梦,一觉醒来,她又躺在她的小床上,窗格上贴着鸳鸯戏水的大喜字,枕边放着她一针一线绣的花枕巾,还有淡淡的环绕在房间里的小方桌上的油漆味儿。

“村南头春旺家的房子给大炮炸了!”后面赶上来的人大声地传递着这个消息。

杏花头脑轰地一声,她以为没听真切,转身往回挤,她去找那个说话的人。

大哥山牛抓小鸡似地把她抓了回来,下面的路程她就被山牛的铁爪抓着。等一家人终于在马陵山的一个小山洞里安顿下来,杏花一下子软成一堆泥。

“我回去看看!”略喘口气,王庆把衣襟系成一个疙瘩,就要钻出山洞。

王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疯了吗?”

“春旺一家到底是死是活,我得知道个准信呀!”王庆急躁得要挣脱王婶的拉扯。

“知不知道准信没什么用,凭你一个人还想干过鬼子!”

山牛将在嘴角咀嚼的草根拔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杏花仰起脸,水淋淋的头发胡乱地披散在额上,脸色白得怕人,一双大眼睛空洞又茫然,她的目光从爹的脸上溜到娘的脸上,又人娘的脸上溜到哥的脸上,她低低地问,“你们都听到了,春旺哥的家被炸了?”

没有人回答她。爹跌坐在洞口。雨不大却在长满野草的洞口形成一个水帘,山风打着哨,每刮过一阵就像过去一群吼叫着的野兽。只听村子里的炮轰一阵接着一阵,浓重的火药味满天满地地弥散。

“老天有眼,有这点雨鬼子就别想烧我们村子!”娘掏出火柴摸索着划亮,四下里照着这个藏身的山洞,这个山洞真是小得可怜,小三小四得紧紧依偎在姐姐的怀里。娘叹了口气,开始解包着煎饼的包裹,小三小四饿得跟狼崽子似地。爹半天吃上一口,却一下子噎住了,他直着脖子好一会才顺过气儿来,娘赶紧去洞口接雨水,爹一连喝了好几口才好了,好了却再没有食欲。他一会侧着头向村子的方向听听,一会长长地叹气。小西屋里刚打下来的新粮!那可是一家人的命哪!他只来得及和山牛将一袋玉米抬出屋门。千不该万不该匆忙中抓破了袋子,那黄灿灿的玉米不是明摆着叫鬼子来烧来抢吗?这一点疏忽叫他抓心似地痛。

“就是玉米不洒也好不了多少,你没看到鬼子烧铺里村的阵势吗?我看能像咱家似的逃出命来的,就烧高香了!当晚就给鬼子捉住,泼汽油烧死,房子炸平,剩下的人不还得活命吗?这些狗杂种!”山牛在黑暗中咬着牙说。

杏花求救似地向他哥哥靠靠,“大哥,你说春旺会没事吗?”

山牛转过头来,看着妹妹,妹妹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可怜巴巴地盯着他。

“放心吧!”只说这一句,可是就是这一句将山牛的心搅得更乱。他心里想问的事情更多,可是他问谁呢?他心中的姑娘小芍怎么样了?他一想起小芍心里就像着了火,这对爱意初萌的青年只是悄悄地相互思念着,村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秘密。春旺那边要人要得急,他原本想和小芍把关系挑明了,娶过小芍再给杏花办喜事。可是不仅这件事不如他的设想,他更没想到的是这骤降的灾难!他握住妹妹颤抖的手,眼前不断叠加的却是小芍那双深情款款的大眼睛,他努力地回想着小芍那光洁的高高的额头,那油光光的大辫子,那总是要跳起来似地欢快走路的样子,就好像想得真切,她就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似地。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雨点打着草叶,打着岩石,就像有气没力地哭泣声。寒意越来越浓重,衣服铁片似地贴在身上,杏花止不住牙齿捉对儿打架。她闭上酸痛的眼睛,想起下午那锅用来款待五婶的翻花鸡蛋汤,想起那劲绷绷的在她脸上翻飞的绞面线,想起五婶那羞得她脸儿红红的打趣,泪水悄悄地从她的眼角滑下来,她没容眼泪滴下来就用手背擦去,可是她抽动鼻子的声音还是惊动了王婶,她一只手摸索着去擦女儿的眼泪,唉,这样的年月呀,明天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这一夜多长呀,杏花都不指望天亮了。就在她昏头胀脑地想打个瞌睡时,一声细声细气地鸟鸣试探似地响了起来。她惊喜地睁开眼睛,呀,果然是天亮了,雨也停了,叶子发着清光,风变小了,轻缓地一阵一阵地掠过,吸上一口,全身清爽。

“娘!”杏花伸伸被两个弟弟坐得酸痛的双腿,回头叫王婶。

可是她恐惧地发现娘不见了。爹和山牛也不见了,只有小三小四和她窝在一堆。杏花一个激灵全醒了,她第一个冲动就是跑出去!她刚扒开遮住洞口的野草,就看到娘正窝在一块石头后面。

“娘!”她小声叫着挪了过去。

“别响!”王婶回过头摇手,她从娘的掩护点望过去,立即吓得全身冰凉。她看到她们藏身的小山洞的底下有一队扛着刺刀的鬼子兵正东张西望地走过来。

杏花紧紧抓住娘的肩膀。王婶咬着牙关,脸色苍白地看着鬼子,只见他们小声地嘀咕着什么,接着向她们的小山洞攀登过来。

杏花觉得她有一条腿在抽搐,她想再爬回洞,可半天挪不动一点。

“别怕,闺女,”娘回过头耳语似地对她说,杏花呆呆地看着她娘,她从来没见娘有这样的一副神色,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双颊没有一点血色,却有一种异样的光彩,那一瞬间,娘整个的脸庞被这种光彩照耀得美丽异常。

娘动作敏捷得像个狸猫,她一边死死地盯着爬上来的鬼子兵,一边抓起一把稀泥,看也不看地兜头向杏花抹去,杏花冷不防被娘糊得一头一脸。

“快,闺女,脱下你的外衣!”娘用更低的声音说,看到杏花抖得解不开扣子,她就俯下头一口咬断了扣子线,飞快地和女儿对换了衣服,又灵巧地打散了脑后的发髻,扎成一条大辫子。

“娘,你要干什么?”杏花惊恐地看着娘这一系列异常的举动。

“现在,悄悄地爬回洞里,要快,要快!”杏花刚进去,娘就挪来一块大石头,这块石头大得堵住洞口后只剩一条缝,不知娘的劲是从哪里来的。

“怎么,娘你不进来?”杏花看到阻在石头外面的娘,发疯般地去推石头。

“别动!”王婶严肃地瞪着她,“听我说,照顾好两个弟弟!你爹和你哥进村子了,我去引开鬼子,再回来找你们!记住,千万千万别出声!”

杏花扒着石缝,看见娘像个最灵巧的山猴,爬过一个小山坡,扒开刺槐棵子飞快地向山的深处跑去。

杏花惊恐地听着娘夸张地扒拉树叶及踢飞石子的声音,一颗心好像被猛地撞在墙壁上再重重地弹回来。她拚命地咬紧牙关,鲜血从唇上的咬痕慢慢地渗出和着眼泪流下来。

“花姑娘,花姑娘!”鬼子站在她们藏身的洞口喊,杏花清楚地看到黑色的皮战靴和亮闪闪的刺刀尖,她拚命地捂住两个弟弟的口。

只听到一个鬼子怪叫一声,他们像一群怪兽,疯狂地扑了过去。

娘凄厉的惨叫声在四壁的岩石间盘旋回荡,杏花使劲捂住耳眼,可是那声音充塞在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她觉得身体要炸,脑袋要炸,就在一阵近乎发狂的感觉中她昏了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十六岁的杏花长大了,就在她看到娘那血肉模糊的尸体的那一瞬间她长大了。或者说老了,她心里堆叠着累累的皱纹。

一家人默默地围着,穿在娘身上的杏花的衣服被扯得粉碎,九月的明丽阳光静静地照在娘的脸上,娘的眼睛半睁着,淡漠地对着高远的有着一队雁群悠悠飞过的高空。全身上下只有一张脸是完整的,身上无数的血窟窿,有的地方还在慢慢地往外流血,溅在石头上的血痕干了,变成了紫黑色。

挟裹着血腥气的空气在四处流淌,没有人哭泣,没有人说话,几只兀鹰嘎咕嘎咕地叫着,停栖在不远处的山头上。

马陵山很快呆不住了,鬼子一天无数次在山间巡查扫射,就连树皮完好的树都没有几棵。

这一晚他们宿在一条干涸的野山沟里。一家人的衣服都被荆棘刺破了,裸露的肌肤血痕斑斑。杏花摸黑采来一大把血汗头菜,嚼碎了,每人帮他们敷点。

“非走不可了吗?”山牛嚼着野菜,这是鬼子扫荡的第三天,临时带的那点干粮早吃光了,他们得用野菜和山果充饥。

“就这一条路了,你不是也看到了吗?鬼子这回是血洗咱们高庄村!春旺他们几个跑得慢一慢,被鬼子抓去修炮楼了,脑袋也是拴在裤腰带上。咱们家什么东西都被抢了个精光,只剩破屋框子,难道留在这儿等死吗?”王庆语声沉痛又无奈。

“走?去哪里?路上被鬼子抓到了,不还是个死吗?”杏花问,她早已担任起母亲的角色,弄点野菜来很困难,她就让两个弟弟吃叶吃果,她吃怎么嚼也嚼不烂的茎和根,一两天的功夫眼眶就塌下去了。

“好歹有一线生机,咱们就去沐阳,听说那儿有共产党八路军,穷人的日子好过!而且你爷爷当年在那边做过生意,我小时候去过,多少还有点记得路!”王庆有点兴奋地说。

别无办法!杏花默默地遥望着生活了十六年的小村子。小村上方是浓云般涌动的大树冠,在夜幕的笼罩下,这个死寂的村子看起来是平静的,可是杏花知道,小村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可能洒着乡亲们的血,都有可能散落着乡亲们支离破碎的残骸,爹说至少有一半体弱的老人没能及时逃出去,或者怕拖累孩子们,不想逃。杏花又想起了娘,想起那许多个平静的日子。就在几天前,娘还深情地将她拦在怀里,她还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农闲的时候,五婶子她们聚在她家的油灯下纳鞋底,绗鞋垫,扯那永远扯不完的话匣子;爹和哥他们睡在里间的床上悠长地打着呼噜!这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可是对她来说已像是一个美丽的梦,离她千里万里了。

娘呀娘呀,扎心的痛,窒息地痛呀!

爹和哥伏在草丛里沉沉地睡熟了,小三小四蜷在一处,才六岁的小四好几次惊恐地唤着娘醒过来。杏花不睡,她仰面躺着,看着黑沉沉的夜色一点点褪尽。她像娘一样,总是在全家沉睡的时刻担任放哨的角色,她时刻警醒着任何的风吹草动。

天蒙蒙放亮了,这是一天中相对安全的时刻。爹和哥又回了一次村子,他们八月十五新出的地瓜就窖在房子后头,爷俩要去掘些回来。他们这样去冒死,是因为小三小四饿得头也难抬,苦涩的野菜使得他们吃得少呕得多。

杏花的心提到嗓子眼。她眼珠不转地盯着东边的天空,天越来越亮了,一道霞光,二道霞光,一片红云,两片红云,啊,太阳好像要出来了。杏花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爹和哥要是再不回来,她就带着小三小四去找,要死全家人死在一处!

“杏儿,杏儿!”杏花的心正一点点绝望的下沉,身后有呼唤声。

杏花飞快地转过头,她看到两个移动的野草编的帽子。一认出爹和哥,她的那颗心扑通一声落回原地。她想哭又想笑地看着他们。

爹背着半袋子鲜地瓜,哥光着膀子,上衣缠在右腿上,鲜血从上衣渗出来,哥疼得脸色蜡黄,满面大汗。

“怎么了?”杏花扑到山牛面前,急忙动手去解他缠在腿上的上衣。

“你哥是捡了条命!”爹把地瓜拿来分开小三小四。

原来他们家住进了鬼子。掘地瓜的时候被一个起来小解的鬼子看到了,山牛为了掩护父亲,引着荷枪实弹的鬼子跑进了马陵山。山牛仗着路熟,甩掉了鬼子,却挨了一枪子。不过他还算运气,用爹的话说,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拣了一条命。

“我要有枪,干他娘的!一个个瘦了巴叽的,空手摔,我一个顶他三个!”火星在他眼里噼叭乱炸,娘的死,使那股辛辣的仇恨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常常觉的得使劲才能摁捺住自己。

“天一擦黑,立即走!”爹不去挑儿子的怒火,他是把大舵的,他知道妻子的心愿。大儿流的那一滩血,也让他的肉一跳一跳的。什么都不能做呀,除了保住全家的命。他此刻真想哭,看到妻子尸身那天他眼窝干干的,觉得一把火快把他烤干了,可是现在他想不管不顾地趴在地上,嚎一嗓子,像野狼一样!可是看着一家子期待,信任,依赖的眼光,他能吗?他能用哭声宣告他的惊恐和无力无能吗?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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