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十六)

萧纲知道掉包之计失算,爱女难逃侯景魔爪的消息时,溧阳公主还在归途尚未回宫。此时萧纲浑身颤抖着,正指着一名年迈的张老宫监责问:“你不是说公主已经离开乐游苑,出了建康城吗?何以又重现城中,你到底是如何办事的,快给朕说清楚了!”

老太监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自责的泪水滴在地上,积成了一滩小池:“那日老奴奉了大家之命,前去...乐游苑...中寻找溧阳公主,让她快..快逃出城去”老太监的讲述断断续续,常被不自觉的啜泣打断:“公主没有即刻答应,她问老奴,为什么陛下要她逃出城去。我谎称...陛...陛下是为了公主千金之躯着想,想让公主早日远离是非之地。公主...她不信,说为何前些日子不见出城的消息,而今却又要走得如此匆忙,定是城中出了什么变故。老奴看着公主长大,素知公主聪慧过人,瞒不得她...就...就只好把侯景求亲的消息告诉她。”

“蠢奴才!”

“奴才蠢,奴才罪该万死,奴婢这舌头就是割成一千截也抵不了罪。公主至孝,得知事情缘由后,怎样都不肯出城去,她说自己要是一走了之,怕陛下会平生灾祸。奴才好说歹说都没用,就告诉她,陛下早已想好对策,让她安心远走。公主听了,还是没有立刻答应,反复同老奴周旋,最后从老奴口中套了话去,知道了要用徐将军之女代替公主同侯景成亲。她先是沉默不语,后来才无奈地表示同意。老奴心生欢喜,还以为公主想通了,当时哪里想得到公主不愿她人代己受罪,这都是公主想出来的权宜之计啊,公主佯装出城又来到城里,为的就是救下徐将军的女儿啊!老奴蠢笨得紧,害了公主!老奴害了公主啊!”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用老朽的额头撞击着坚硬的石板,直让地上的血水与眼泪融成一体。

萧纲心下一软,想挥手让他起身,手举至半空中又想起皆因这罪人办事不力,才弄得晗烟落入虎口,眼光凶狠了几分,又硬下心一甩袍袖,将其收回。

“父皇!”溧阳公主的声音骤然给哀伤阴沉的宫殿注入了一丝生机。萧纲眼见爱女回来,慌乱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安慰、爱怜与责备,一万种情绪卡在连接心脏与咽喉的要道,这感情太饱满而充沛,以至于每一开口,才说不到三五字就因哽咽而止住。跪在地上不住扣头的张老太监也停了下来,注视着眼前平安归来的公主。想起自己年幼尚未成家时就已经净身被送入东宫之中,又不曾养得一二螟蛉之子,朝夕照顾公主,直到公主生成了自己心头上的一块肉,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就无法分辨这种感情与父女之情的差异,有时无端冒出这个念头,过后都是在惊怖与自责中度过。自己这么个身份卑微的老奴才,如何能把公主当女儿看待。

溧阳公主走近了些,眼里满是愧意,又有得见父亲后的喜悦:“父皇,此事全是溧阳一人的主意,与张太监无关。张宫监年迈,您让他起来说话吧!”萧纲挥了挥手,示意张老太监起来,又抬头紧闭上双眼,把将要盈出的泪珠重新塞进眼眶。好半天才睁开,呆呆地看着溧阳公主,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还是回来了,你为什么要回来!”

“父皇还在因此责怪溧阳吗?”溧阳公主拉住萧纲的袍袖,就像小时的自己做错事后,踮着脚尖攥住父皇的衣袂来撒娇来避免受责。眼下自己已长得同父皇齐颔高,斜斜靠在父皇肩上,却已不是在求得父皇理解,而是想就这么静静的依偎着,以此来宽慰自己和父皇动荡摇摆的内心。

“朕不怪你,朕只宁愿你走了好!”

“溧阳怕走后,从此再见不了父皇了!”溧阳公主啜泣连连,紧紧攥着父皇的衣角,也将自己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

“那也总好过此番相见,别后就要做了那恶贼的新妇。”萧纲的脸色暗白,说出这番话已消耗了他巨大的勇气,他不敢再想象关于任何妙仪的未来。

“我一走了之,难道就该让徐将军的女儿代替溧阳遭这份罪吗?”公主的语气中有无奈,更有隐约的责怪,眼睛直视着父皇,牺牲她人幸福来成全自己美满,这种事自己无论如何也不答应。

萧纲苦笑一声,拍着公主的后肩,眼神更加黯淡下去,“父皇糊涂,父皇早该知道你的性子。”

“那年岳阳郡王前来求亲,朕怕你伶仃一人,思念故地,以你年幼为由拒绝。早知该让你一走了之,湘东路远,究竟一方乐土。彼时若能舍得放下,于此便免遭别离之苦。往日一时执念不舍,而今却教朕痛失所爱!”

溧阳公主泪珠闪动,张口吐出“父皇”二字,“溧阳以后会时常来探看父皇的。”言及至此,再也接不下去。

“不,你不要再来了,以免侯景见疑,侯贼的脾性一定会怀疑你与我还有什么谋划,要不利于他。侯贼残暴寡仁,你凡事顺着他,但万不可助纣为虐。如此难免惹人非议,不要顾虑着众口之辞,一时受辱不可怕,晗烟你要好好活下去!”
“这几日…你想去哪儿,朕便带你去,秦淮河的曲水流觞、玄武湖的轻舟飞凫,建康的盛景全都让你看个够。”萧纲强行岔开了话题,却并不高明。其时城中家家是新挂的缟素,处处是暴亡的尸体,又哪里还剩下一点热闹的景致。

公主最后哪儿也没去,她知道以后侯景或许再也不让她与父皇见面了,最后一次拜见了母亲范淑妃以及诸兄弟姐妹,又同着父皇把东宫重新走了一遭,每是走一步,就觉得即临的婚期更远了些,往日又近了些,如同逆着不舍昼夜时间的河流,回溯而上,一点点游到曾经的彼岸,终于返回到母体,又重归于寂灭。却又在逆流前行中受阻,归去的水路被现实的漩涡绞得支离破碎。

侯景依着六礼筹备婚事,从纳彩到亲迎,无不得当。热恋中的男女,总会埋怨古之贤者定下的礼法教条:世之男女,若是心生爱慕,为何不能像《鄘风》里,当梦幻的彩虹飞现于天上之时,豁然如鹊桥飞渡,携着心上人,远父母、离兄弟,背靠重峦,面朝云霞,私奔到海角天涯?偏偏要忍受媒妁和父母不解儿女情的插手和阻挠!而溧阳公主此时只是在想,那掌制礼法的春官,为何竟不能多生出一些繁琐的条目和规矩,让两颗互无挂碍的心,最好是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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