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谈爬山时,我在说什么

以我的体格来看,怎么都算不上爬山健将。但这世上的事儿就这么奇怪。泰山、黄山、华山、骊山、日月山、天柱山、九华山、皋兰山、少华山……我确乎都一座一座地用脚丈量过。

每到一个地方,我最感兴趣的也是那里的山。其实,我不见得对沿途的风景多感兴趣,但一步一步往高处走,在挥汗如雨累到呼吸维艰的时候,想到前方不远处的凉亭、凉风、石凳,心里忽的就分外踏实。

越往高处走,身体承受的极限越接近于峰值。那时,人的思维其实是静止的。糟心烦人的工作,乱如蓬麻的生活,复杂微妙的人际交往,这些素日里缠绕你的东西,统统丢掉了。你根本没有多余的能力支持那些天马行空的冥想。

向上。向上。向上。

你被这两个字紧紧地绑缚,放空一切又被这唯一的信念牢牢锁住的时候,生命最原始的欲望和心底最真实的渴望,都赤裸裸地抛在你跟前。或许,在某一个瞬间,突然重新认识自己,便是我乐此不疲趟过那些高山的原因。

爬华山是在四年前的初夏。彼时,我尚不知道自己有天会留在西安,跟这座城厮守终生。

到华山脚下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检查完随身的装备,便放心地往山里走了。山谷间的溪水声轻扬明快,我因这悦耳的自然之声,步子竟有些雀跃。

回心石以下的部分尚且好走,我丝毫没有费什么力气,甚至开始疑惑那些爬过华山的人危言耸听,什么“华山天下险”,都是诳人的吧?我只觉得是在走平路。然而,我还是得意得过早了。

从千尺幢开始,路越来越狭窄,沿石壁而凿的台阶只能容得下半只鞋。我把头顶的矿灯调到最亮,双手紧紧握住两旁的铁链,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根本不敢往下看,怕自己头一发昏就能掉到山崖下面。

胆战心惊地过了百尺峡,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坐下休息,为接下来更艰险的攀登养精蓄锐。不经意间抬头,忽然看到天际那轮清亮的满月。

在钢铁丛林中待久了,似乎已经不记得月亮长什么模样了。那晚的月亮,挂在两座山峰的中间,轻盈盈的月光为苍穹披上了一层薄纱。白日里葱茏繁盛的植物,在夜晚全成了一个个怪兽,张大了嘴巴,仿佛要把人吸进去。山间连虫儿的鸣叫都绝迹了,只有浩浩荡荡的山风吹过黑黢黢的夜空。

我忍不住想大声呼喊,嘴巴张了张,却只吐出几个咿咿呀呀的字母。

我想起少年时候,坐在星辰满天的庭院里,遥望银河,祖母用她苍老的手给我指大熊和猎户的位置。那样几次之后,我便不满足于观望了,总是缠着祖母把北方天空最亮的那颗摘下来,给我挂在脖子上当项链。祖母被缠的没法子了,就会用第二天的一颗芝麻糖哄我。

我屡屡在这样的期待中沉沉睡去。我想,一个人最遥远的记忆里,总蕴含有某种启示性的东西,所以自始至终,我都是一个执拗的孩子。我喜欢抓住美丽的肥皂泡,傻傻地期待着从肥皂泡里走出一个精彩的世界。

长大了,我虽然不再去摘星星,却习惯了放纵自己的感情。在偏执和狂热中,去追逐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有不适合自己的人。我总是没有节制,沉浸在自己的感觉世界里无法自拔……

溯着记忆的长河而上,我似乎在那些日渐苍茫的往事中得到了某种慰藉,又似乎感受到了更深的迷惘。人生最悲凉的不是梦里走了很多路,醒来还在床上,而是梦醒了,却无路可走。

到苍龙岭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我又累又困,实在爬不动了。随便找了一块空地,把双肩包折起来当枕头,又拿出外套盖在身上,我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鼻子堵得难受才醒来。可能被风吹坏了,头也开始重重得疼。本想租一件军大衣,又怕过会儿爬金锁关碍事,只好作罢。

空气越来越稀薄,寒气透过衣服,钻进骨头里。高旷凛冽的山风似乎能把整个人裹挟而走,饥饿和寒冷袭遍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千里迢迢要来山上躲避的一切,竟变成了滑稽可笑的东西。那些我曾视为生命的感觉和温暖,那些拥抱和安慰,就像悬崖峭壁间的一株草,只会让我感到无力和无奈。

我一直苦苦追寻、千回百转还是不能放手的,瞬间都成了梦幻泡影。而我憎恨和厌倦的平凡生活,一件起了毛边的旧外套,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竟在此时涌上心头,让我无比地热爱和眷恋。

凌晨五点,我终于到达了东峰。这里一向是看日出的绝佳位置,我却没了看风景的心情。历尽艰险爬了一夜,本只为那金光璀璨的一瞬,而此刻,经过一整夜的折腾,只觉得那轮红日成了一个绝妙的讽刺。

看日出归来的人们有掩饰不住的兴奋,我忽然觉得很沮丧。

人总是这样,走着走着,就失落了最初的梦想。就像生活的意义不是原本就有的,而是被我们赋予的。无论贫富贵贱,当生命最终归为一抔黄土时,所有的挣扎和努力都是徒劳的。而可悲的是,我们总到最后时刻,才能发现自己终究要两手空空。

人生总是充满这样的悖论和荒谬,让你哭笑不得。

所以,对什么事情都不必那么执着,万事且随缘——你端着的这碗水洒了,不管你怎样惋惜都收不回来了——这是任何一个家庭妇女都懂的道理,看起来再简单不过了。实际上它包含的是一个完整的生活哲学,是一个让你在生活中不进入绝境的人生哲学。

当你少年心事拏云的时候,你可以向世界宣布,你是光,你是电,你是永恒的神话。但是,当天真的热情消退,当你生活在组成抽象人生的每一天具体的日子里,你就要意识到自己的无奈。

这不是妥协,不是在退让中变得麻木不仁,这是一种生存的智慧。就像橱窗里的那件雪纺连衣裙,它再漂亮,我再喜欢,可它并不适合我,我不会在它跟前徘徊流连,更不会过去抚摸一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连看都不要多看一眼!

当有一天,我慢慢老去,那个月下深思的我还会一直这么年轻,犹如静默的星光。那晚明快清澈的月光,那个迎难而上的身影,那些岁月深处的冥想,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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