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黑则小明

张修住的地方离公司有着两趟公交加两趟地铁的距离。刚往这儿搬的时候，提着行李走下最后一趟公交车，就收到了“欢迎来到S市”的短信，这意味着张修住到了S市的边缘。

不过当初中介可不是这么说的。按租房小哥的说法，这里才是S市的市区，甚至有那么一点靠近市中心——这片儿的房价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房租自然也不便宜，不过张修还是忍痛租了个一室户。这说明张修是一个性情中人，他主要是考虑到以后有了女朋友，或者带个妹子回来，还是有个单独的房间好操作一点。

今天是张修住到这儿一周年的日子，也是白交了一年一室户房租的日子，且别说妹子了，连汉子也没带回去过一个。到班上的时候，坐旁边的女同事阿薇赶紧过来跟他八卦。跟张修八卦不是因为对他有意思，而是在一连串无疾而终的八卦烟雾弹之后，公司里除了张修已经再没有人对她的高谈阔论感兴趣了。

不过今天阿薇的语气认真了许多。据她所说，公司因为之前丢掉的那几个重要客户，财物状况堪忧，要开始一大波裁员了。这话别人可以听听就好，张修却不得不宁可信其有。从去年入职这家会计事务所到现在，张修的表现实在平平，是最容易被取代的几个人之一。之前张修觉不出危机感，主要是由于阿薇的衬托，这姑娘的业务能力甚至可以说对公司是有害的。但是前一阵子他终于从薛斌那里听说，阿薇的某个舅舅是公司的核心客户之一，这么一来，哪怕只裁一个人，张修几乎都是不二人选。

想到这一点，张修干脆放弃了上午的工作，开始在求职网站上挂起了自己的简历。果不其然，午休过后回到办公室，就收到了群发的邮件，阿薇的爆料第一次得到证实，公司果然计划裁员一大批。而张修所在的部门，要裁三个人。在一共五个人的部门里，张修的去留已经失去了悬念。

人就是这样一种适应力极强的动物，在事情发生之前，百般设想，魂不守舍，完全没有面对的勇气。然而一旦事情发生或者已成定局，却可以很快冷静下来，寻找绝境逢生的方法。张修这一下午投了几十家的简历，除却会计公司以外，银行、培训机构也统统撒了网。张修估摸着自己好歹有个985大学的学历，总不至于真的流离失所吧？

一直到了下班时间，张修才想起今天的工作。为了让领导裁员的时候对自己怀有愧疚，张修决定今晚加个班，把工作做得比平时好一些。因为愧疚往往会带来额外的补偿，而这补偿，对张修的一室户房租而言，很重要。

陆陆续续地，同事们下班离开。部门领导老张临走前看张修的眼神，如果不是张修自作多情的话，好像真的带有那么一点点愧疚，以及一种“你早点这么努力不就好了嘛”的遗憾。很快，公司只剩下张修一个人了。张修还是第一次见到办公室这么空荡荡的，突然又有了一丝留恋。自己从小县城考上大学，从来没幻想过自己能在S市拥有一席之地。而现在，自己也可能真的到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时候了。只是，在这片钢铁森林里，还有一个人，张修心怀留恋。

突然间，门被粗暴地推开，准确地说是被肩膀顶开。同组的薛斌一手捂着胳膊闯进了办公室，向张修投来匆匆的一瞥后径直向一角的医药箱走去。从这匆忙一瞥，张修看到薛斌的鼻孔和嘴角都在渗着血，不过手臂被捂住的地方似乎才是重创所在，好像已经抬不起来了。

张修小跑过去，从医药箱取出绷带给薛斌作了简单的包扎，劝他赶紧去医院。薛斌顶着满头满脸的汗，喘息把血丝从鼻腔和口腔带了出来，活像刚刚光荣退下前线的士兵。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人打架了？”张修问道。

薛斌摇了摇头，但看着张修关切的眼神，犹豫了一番后说道：“没事，骑电动车到路口，转弯没看清，躲大车的时候撞到了绿化带上。”

“我没事，就是以后得像你一样挤地铁了。”薛斌补充了一句。

张修见他还能开玩笑，看来伤得不算太重，也就放松了下来。要真说起来，张修和薛斌不算特别熟。薛斌比张修晚三个月入职，业务能力跟张修半斤八两，不过张修看得出来，薛斌比自己更有野心，只是实在眼高手低，一落到具体工作，总是差错频出。这次裁员，薛斌八成也是跑不掉的。

这么一来，张修到觉出了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

这晚，张修头一次打车回了家。主要是因为两趟地铁与两趟公交的运输链中，有那么一环已经结束了运行，导致整个链条衔接不上了。

“看来加班的成本还是太大啊……”张修叹了口气，开始开导起自己：你瞧，以前真不是我不努力，我是努力不起。

第二天，张修比往常提前半小时到了办公室，继续着自己“让老板对自己有愧疚感”的工作。九点整的时候，薛斌出现在了门口。若不是嘴角还有些许淤青，张修倒真怀疑起这是不是自己昨晚见到的薛斌。他容光焕发的模样几乎可与久旱甘霖之后立马金榜题名当晚就洞房花烛的人相媲美。

“不能是昨天伤着头了吧？”张修苦笑了一声。

午休过后，张修部门的所有人都收到了部门经理的群发邮件。邮件内容让张修差点把水喷到了键盘上——薛斌因工作表现出色，升任部门副经理，下周一正式生效。张修把邮件反复读了好几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后，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阿薇。阿薇正吃着薯片刷微博，显然还没看到这封邮件。再把目光投向同组的王东，只见他平静地收拾着桌上的材料，张修注意到他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那封邮件。

要说起薛斌的升职，打击最大的莫过于王东。后者和张修同时入职，复旦毕业，能力出众且非常勤奋，是部门的明星员工。即便是全公司只能有一个人得到升职，那也是非王东莫属。不过这一切都跟张修没什么关系了，因为自己是那个只裁一个人也跑不掉的loser。

临下班的时候，薛斌靠到张修的桌旁。

“今晚七点去地下丝绒酒吧，我请客。”薛斌故作轻松地说。

“好。”张修没有多说什么，尽管他很想问起薛斌升职的缘由，不过还是觉得公司人多眼杂，待晚上再说也不迟。

七点，张修准时来到了地铁七号线旁的地下丝绒酒吧。每次回家进地铁站，张修都会路过这家店。印象中这家店的招牌就没有亮过。后来他才知道，酒吧都是七点之后才营业。

拉开一道木制的小门，再下一道台阶，里面是《荒野大镖客》里美国西部片式的酒馆布局。再推开一对半身高的小木门，张修就进入了地下丝绒的大厅。从外面绝对看不出里面会有这么大的空间。

薛斌在角落里冲张修打了个响指。这里光线昏暗，还伴随着些许烟雾，张修适应了一番才看得比较清楚。甫一落座，薛斌就又打了个响指，一个典型西部片女招待打扮的姑娘走了过来，手上拿着小本子和一只笔。张修看到她的胸牌上写着“贝茜”。

“你喝什么？”薛斌问张修。

“额，啤酒？”张修有些不确定。

“好，给他一杯黑啤，我要杯洛城之雪。”薛斌娴熟地点单。

女招待记了下来，向吧台走去。

张修正想寒暄几句，准确地说是违心地恭喜薛斌几句，不料薛斌抢先甩了甩手，截住了张修的话茬儿。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的能力我自己清楚，谁升职也轮不到我。”

张修很想果断地点个头，但还是敷衍了一下：“没有没有，斌哥谦虚。”

“我不能告诉你我升职的原因。不过眼下，你最要紧的是保住工作吧？现在工作可不好找。”

“是啊，我快走投无路了，实在不行就去送外卖，或者做直播。”张修自嘲。

“就你，直播什么给人家看？直播吃饭你还没那些妹子吃得多呢。”薛斌忍不住打击张修一番，但又自觉失言，尴尬的笑了一笑。

“倒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保住工作。”薛斌突然郑重起来。

“什么办法？”张修身子不由得向前倾了倾。

这时女招待端上了一杯黑啤和一杯飘着浓厚白沫、泛着血色的酒。

薛斌冲张修比了个“先尝尝”的手势。

张修喝了口黑啤，味道跟之前常喝的青岛纯生很不一样。薛斌倒没急着喝酒，他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张修。那上面写着：“互助俱乐部”。此外还有一行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

“老年活动中心？”张修有些失望。

“有求必应中心。去试试看，保住工作肯定没问题，升职嘛，有点难……”

薛斌说完，用昨天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拿过洛城之雪，靠在椅背上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