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971年发生了两件大事，关老爷子去世了，丽君和张志强的女儿小娜诞生了。

关老爷子在最后弥留之际尚保持着一贯的“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的高要求，要穿那双从北京内联升定做的呢面布鞋、要吃六必居的酱菜、要吃稻香村的点心、吃老蔡记的馄饨等等等等，这大概是他对自己一生的不甘心和对过去生活的向往吧。

怀女儿小娜的过程异常地艰辛，平时泼辣的丽君孕期反应超乎寻常地强烈。刚开始的时候是吃什么吐什么，水米不进，后来，别说让她吃了，就连听到隔壁的饭铲响都吐得昏天黑地。

常常是张志强下班回来一看，上班时什么样下班时还什么样，整个人像面条一样，拎起来一条，放下去一堆。

看丽君实在难过，志强甚至想打掉这个孩子。

丽君听到了，坚决反对，微弱地说：“不行！多难我都要生下来，那是我们的孩子啊，是个生命啊。我要生下他（她），让他（她）过得比周围人都要好。以后要不要再说，这个既然怀上了，就算用我的命换他（她）的命，也要生下来。”丽君的态度让志强既感动又无奈。后几个月，丽君都时常去医院打吊瓶才能维持，好在虽然难过最终还是顺利地生下了小娜。

因为怀孕的辛苦，让她对怀孕产生了恐惧，目睹整个过程的张志强对丽君也心疼不已，两人当即决定：这辈子就要小娜这一个孩子。这也是以后，两口子对小娜珍视到溺爱的程度的原因。

七

小娜并没有遗传到妈妈的美貌，甚至连爸爸的大眼睛也没有，有点专取缺点的意思，可这并没有影响丽君和志强对她的喜爱，在爸爸妈妈的眼里，小娜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丽君的审美和爱打扮的兴趣统统体现在女儿的身上，凡是时兴的东西她都不惜价钱地花在小娜的身上。

这年小娜要上了小学。优越的生活让小娜比一般的女孩都要胖不少，动作有点迟缓，所以难免有点蠢相，学习成绩也不太好。可小娜的文具都那么好看，皮文具盒还带有磁扣，关上的时候不用使劲，只要靠近就“啪”的一声吸住了，上面印着蓝裙子的“白雪公主”：皮肤像雪那么白、嘴唇像血那么红、头发像乌木架那么黑……小娜的橡皮都有好闻的香味、小娜有那么多不重样的，带有造型的卷笔刀、小娜的铅笔上还有漂亮的橡皮、小娜居然不用军绿的书包，而是有一个紫红色的有月白色包边的双肩书包，吸引了班上许多女同学羡慕的眼光。

可小娜并太愿意让别人碰她的东西“别看了，这个是我妈让别人从外地捎回来的，你根本买不到。”“别拿我的卷笔刀，，你会玩会坏掉的。”“这个很贵，你都赔不起的。”“你别弄脏了呀。”物质上的优越感和不尽人意的学习成绩和笨笨的外貌，再加上小娜的娇气，一系列的反差使得小娜慢慢在同学面前变得不受欢迎。

下课时，没有同学愿意带她玩。

“小娜呀，那么笨，谁跟她一起，玩啥都输，会被拖后腿的。”

“她不用和我们玩，她和高级的文具盒玩就行。”

“那么胖，跑不快的。”

“是的是的，我看跳皮筋的时候根本不可能过第三关，老称砣。”女孩边说边比到自己的腰处，以示小娜是跳不过腰那么高的。

“可不，像那种动物……哼哼哼……”

大家都笑起来，心照不宣地知道是什么动物。这样以来，女孩子们终于为物质上的不足找到了一个发泄点。好东西多又怎样、东西漂亮又怎样，还不是又笨又胖，就像是——猪，背地里小娜有个外号“胖猪”。

小孩子哪有不想搭伴玩的，每次下课时、放学后在院子里，小娜也想加入，哪怕跳皮筋的时候不跳只做桩子撑皮筋，哪怕藏猫猫的时候做那个查到50个数，再去挨个找的人，哪怕玩抓石头子，贡献乒乓球的人……可这也要看那些女孩们高兴不高兴。突然有一天，一个女孩口渴了，正巧在小娜家楼下，被小娜邀请到家里喝水，在小娜家，那个女孩吃到了只有在过年才能吃到的大白兔奶糖，而那么多的奶糖就堆在一个印着花朵图案的圆形铁皮盒里，而且是不限量的！这个发现，很快在女孩们中间传开了，原来小娜家的好东西那么多，不能分着享受真是太可惜了。

于是，小娜被女孩子们接受了，只要小娜把家里的好吃东西拿来就行了。慢慢地，糖果不再能被满足的同学，把目光描在小娜的文具上了……

丽君觉得奇怪，女儿的学习成绩不好，可文具用得真快，这本子过几天就要新买，铅笔也是成把成把地买，虽说本子和铅笔是消耗品，可也不能跟吃的似，一天要三顿啊。丽君边做饭边想。

“妈，我出去玩会儿。”

“哎，你不是刚回来嘛。”

“小丽她们几个等着我呢，我再去一下啊。”

“行吧。”

丽君回头一看，女儿大概是跑得急，头发都湿了，有一绺粘在红扑扑的脸蛋上，多惹人心疼的小东西。“等等，妈妈擦擦汗。这样跑出去冷风吹着会着凉的。”丽君想去拿女儿兜里的小手帕，却发现衣服角塞在了裤腰里，她边拉衣服边说“女孩子，要注意仪表的啊。”话没说完，丽君被眼前的情况惊呆了。随着衣服角被拉出来，带出了四五支铅笔！

“小娜，这是什么呀？”

小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这一动，又有几支铅笔顺着裤腿叽里咕噜地掉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

看到丽君发现了秘密，小娜知道瞒不住了，“这样她们才带我玩啊！”

明白了事情真相，一向要强的丽君心头燃起了熊熊怒火，自己一辈子抓尖，没想到女儿反而要讨好别人才能换来一起玩的资格！她捡起铅笔，拖着女儿朝楼下走去，几个女孩都知道小娜的妈妈厉害，一看事情败露，都做鸟兽散，丽君只得对着几个孩子望风而逃的背景大声斥责了几句。可这怎么能平息丽君的怒火，第二天，她跟着小娜来到学校，找到老师和那几个拿过小娜东西的孩子，又发了一顿脾气。

这几个孩子一连两天被吵，东西交出来，还受老师的批评，怨气自然变本加厉地出到小娜的身上。

小学到中学，丽君就陷入了小娜受欺负、丽君去学校镇一镇，小娜又受欺负、丽君又去学校镇一镇，小娜再受欺负、丽君再去学校镇一镇的恶性循环中。丽君从没想过让小娜自己解决问题，在丽君的“庇护”下，小娜越来越依靠妈妈，只要一有事，就心安理得地躲在丽君的身后，自然有妈妈去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