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有人说工作就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到底是不是这样呢？”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家待了很久，投出去的简历都石沉大海，没半点回应。没办法，我只好托人找了关系，来到一家名气很好的民办中学做行政专员。

说的好听是行政专员，但其实和秘书无异，上要做招生宣传的大事，下要安排好打印、分发文件这样的小任务，一天里忙得不停，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

但对于这份工作，我还是十分满意，我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总觉得校园中的每个员工都是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园丁，包括我。

在工作前期，校长也时不时爱拉着我去办公室灌鸡汤，跟我说只有工种的不同，但没有责任的差异，叮嘱我要重视自己的工作，关心爱护学校里的每一个孩子。

我总是不住地点头，向他保证自己一定会做好这份工作。

一开始，学校里没什么大事，老师也足够，我一般只需要负责撰写宣传文案，然后投放到各大网络平台，为学校造势。

可不知怎么，在年底的时候，大部分老师都纷纷提出了离职，新学期前的教师招募成了我工作中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我日日点击鼠标，在招聘网站上筛选合适的人选，又时不时在朋友圈发些小广告，号召朋友们来我们学校做老师，活脱脱像个微商。

校长大概也看出了我的焦虑，特意将我喊到办公室，问道，“小杨，你觉得老师们离职是什么原因呢？”

我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愣在原地，半天没出声。

“我觉得啊，这就是教师责任感不够，你说，怎么能忍心抛弃自己的学生呢？”

“我们啊，要想办法采取点策略了。”

校长边说话，便从打印件处拿过来一叠合同，递到我手上。

我仔细一看，是一份新的教师聘用合同，我正疑惑时就听到校长又来了一句：“你仔细看下合同有没有问题。”

这份合同乍一看和以前那些没多大区别，但仔细一看才发现，一年半的合同，试用期竟高达六个月，且离职需要提前三个月提交申请，否则要缴纳12000元的违约金。更令人惊讶的是，在合同不起眼的末尾，竟要求老师上交毕业证和教师资格证，直到试用期结束。

我有些发愣，面对着这样一份“霸王条款”，不知该作何评价。

“你别看条件苛刻，你想，这样子，我们不就能留住老师了吗？你要知道，这都是为了孩子啊。”

“为了孩子”，这几个字深深地砸在我的心上，有些触动。我心想这份工作也算是来之不易，也就点点头附和了。

随即，校长便将电子版合同发给了我，叮嘱我以后签老师都按照这份合同来，并且不要给他们犹豫的时间，尽量速战速决。

我只好按照校长的意思去做，招聘广告发的越来越勤，在签合同时总是以各种理由不住地催促，一会说要上报劳动局审核，一会说要忙着排新课表。

大多数老师都被我唬住了，老老实实签了合同，留了下来。也有少部分在看完合同后就扬长而去了，但总体来说，战果还是不错的。

尽管事后，会有部分老师跑来闹事，拿着劳动法说规矩，要求返还证件，且提出离职。面对这些闹事的人，我都按照校长的说话回绝过去了。

说：“证件是一定会还的，不过最近上级要检查，恐怕要迟些日子。至于试用期的规定，是为了保证你们留校，如果真的要走法律途径，相信学校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受到伤害的也还是你们。”

我特意将最后一句话说得大声了些，老师们也就自然感觉到了害怕，叹着气离开了办公室。

我很清楚，他们很害怕走劳动仲裁，不是因为害怕失败，而是害怕耗时间，耽误了工作的好时候。学校也正是咬定了他们的这个弱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尽管很多时候，我也有些心虚，但想到自己的这份工作，还是硬着头皮说了那些话。

我一直以为靠着同样的说辞，能保证自己的工作一帆风顺，可没想到我遇见了陈楠。

陈楠是县里人，刚刚硕士毕业，在看到招聘广告后便给我打来了电话，问现在是否还需要老师，我仔细看了看岗位表，告诉她说，目前还缺一名语文老师，有空可以来面谈。

我能够明显从电话里感受到她的惊喜与兴奋，她连忙跟我约好时间，说下周二就从县里赶来。

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也许是她的年轻触动了我，也许是她的雀跃让我心虚，我不知道，我第一次产生了希望面试者不要如期到来的想法。

可陈楠还是来了。面试那天，她穿了件白色的羽绒服，笑得大方而可爱，将一沓获奖证书递到我的手上，毕恭毕敬地来了句：“老师好。”

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应聘试卷交给了她，说完注意事项后便离开了。

笔试、试讲、面试的环节，她都表现得非常好，落落大方的模样赢得了现场所有老师的赞赏，校长也十分满意，几次用眼神示意我一定要将她留下。

我很清楚，优秀的陈楠不应该局限在我们的学校里。但我同样很清楚，我必须留下她。

签合同的时候，她坐在凳子上，也不东张西望，也不玩手机，直挺挺地坐着，像个乖巧的小学生，我将一沓教师注意事项的文件递到她手上，让她签字，又将打印好的合同递给她。

我问：“刚刚校长都跟你谈过了吧，有什么问题吗？”

她摇摇头，说：“没有。”

“那好，赶快把合同签了吧，等会要安排办公室了。”

陈楠接了过来，正准备仔细看时，我连忙凑到她身边，说如果刚刚谈的待遇没问题，就快签吧，开学忙，今天不弄好，不知道过多久才能处理你的入职呢。

她有些一愣，连忙拿起笔签了起来。

见她所有文件都签完后，我又问她拿了毕业证和教师资格证，说要应付上级检查。她也没多想，老老实实地递给了我。

这份招聘，算是完成了。

临走的时候，陈楠又向我鞠了个躬，表示感谢。

可没想到，下午我们又见面了。

她毕恭毕敬地走到我面前，问：“老师，什么时候才能把毕业证还给我呢？”

面对这个场景，我已经司空见惯了，从抽屉里拿出合同对她说：“你看，合同上说好了要备案呢，试用期结束了就会还你。”

她明显没见过这种场面，支支吾吾了好久，来了句：“我就想拿自己的毕业证，也不可以吗？”

我摇了摇头，说：“这是学校的规定。”

她见没有缓和的余地，低着头走了。

我原以为陈楠会像其他人一样，吃到苦头就退缩了，可没想到第二天她又来了我这里，认认真真跟我探讨起了法律。

“老师，劳动法规定是不可以扣押任何人的证件的，更何况一年的合同，试用期不可以超出一个月，且在合同中提到的要提前三个月离职也是违法的，试用期内提前三天通知就可以了。如果您坚持不把毕业证给我，那我想提出离职了。”

我见她有板有眼，觉得有些好笑，心想现在的大学生，真是将社会看得太过简单了。

“合同是具有法律效应的，也是你本人签的，如果你要离职，就要缴纳12000元的违约金。”

这个数字明显吓到了她，陈楠半天都没有说好，过了好久，才吐出了一句：“违约金的规定也是违法的。”

“违不违法，这就要看法律去评判了，学校里有法律顾问，如果你坚持走法律途径，我们也奉陪，但受到伤害的一定不会是学校，只会是你。”

一通话说完后，陈楠离开了，这一次，她没有像从前那样向我鞠躬，耸着肩，好像哭了。

我知道，高昂的违约金和不知何时是尽头的劳动仲裁吓到她了，这段时间，她应该会消停了。

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也有这样一个老师来找我闹过，东北人，五大三粗的，三番两头就来讨要证件，谈离职，招架不住的我去找了校长。

校长便是像我今天那般说的，带着些恐吓的意味。那个高大的老师也就没了离职的想法，安安静静带了一学期的课才离开。

我曾经也不解，问校长说：“这样子下去，每个老师只愿意带一个学期，那怎么办啊？”

“没事，反正保证一直有老师在就行。”校长挥挥手，很无所谓的模样。

也就是那一刻起，我知道，这所学校只是一个商业机构，只需要有人不停地在运转就可以，至于那个人是谁，那个人为什么留下来，这些都不重要。

安静了几个星期之后，陈楠又来了，这次她又是一副有礼貌的样子，一进来就给我鞠躬，连说了几个抱歉，便将手机短信拿给我看，说是学校需要做毕业生工作档案，要将毕业证和教师资格证传真过去，半天功夫就能弄好。

我仔细看了看短信，觉得没什么问题，也觉得她闹不出什么大事，便将证件给了她。

可没想到，没过半小时，我就接到了校长的电话，说陈楠跑他那里去了，声称要离职。

我心想，这大概是个圈套吧，她先以学校为借口，从我这里拿走了证件，而后就大胆地提出了离职。没想到，小小的她竟有如此缜密的心思。

“我打发她到你那里去了，这次说的凶狠一点。”校长在电话里嘱咐我。

刚挂断电话，陈楠就到了，泪眼婆娑，明显是刚刚哭过的模样。

“杨老师，真的，我不想干了，你知道吗？我一个星期有32节课，可每个月工资只有2600，一周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我真的太累了。我是家里的长女，家人还指望我供弟弟读书呢，可这么点钱，我能干什么啊？”

听到她口中的一串串数字，我有些发愣。工资这部分向来不是由我负责，我知道按照学校的作风，高不到哪里去，可没想到竟然这么低。

我将一张纸巾递给她，劝告她别哭了，那些预先准备好的恐吓台词，此刻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只好不断强调教师职业道德的问题，劝她短时间内不要离开，见她情绪慢慢平复后，又向她放出了狠话。

“你知道的，劳动仲裁是我们都不想走的道路，学校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倒是你呢，就一直等着仲裁吗？要知道，你和我们这边的合同纠纷不解决，哪个学校敢招你啊。这座城市也不大，校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和别的学校多少有点关系，大家闹得僵了，对你以后工作也不好，你说对不对？再说，学校名气不错，对你以后求职也有利啊。”

陈楠止住了声音，一言不发，转身便离开了。

我知道，这次，她是彻底消停了。

可不知怎么，面对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我竟笑不出来。

我有些累了。

一个月后，校长停了陈楠的工资，通知她只有将毕业证上交，才能完成发放工资的流程。

胳膊拧不过大腿，第二天，她便将所有证件都交过来了，仍然穿着面试那天的白色羽绒服，但却无精打采，像丢了魂似的。

没过几天，我提出了离职。

在这座学校里，我见证了太多的失望，如今已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了。

后来听闻，试用期结束，校长还是不愿意放陈楠走，以试用期未提离职自动转正为借口，被逼急了的她用一纸诉状将学校送上了法庭。

这个案子并没有激起太大的风波，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对于学校来说，打官司可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对于陈楠来说，这可能是她的背水一战了。

偶尔也会再次路过这间学校，校门外和校门内是两个世界，有人说工作就像围城，有人想进去，有人想出来，可我想，这里的围墙大概是钢筋做的吧。

本周的故事雨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们下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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