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职称晋升的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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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年一度的职称晋升又开始了。

学校里贴出了通知,还是老一套,先发布一下上级部门下发的年度职称晋升的文件,然后通知教职工们,符合条件的人员,在规定的时间内参加报名,再按照程序,提交各种证明和材料原件,最终按照学校的晋升赋分标准,通过竞争上岗,确定晋升名额。

岳冉心里沉甸甸的。职称晋升,是所有在体制内的人,心中的一种痛吧。

不过要说痛,哪里不痛呢?在机关,升官提拔不痛吗?为了提半格,谁不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削尖了脑袋去钻那一线天?那是名利双收的好事儿。在学校,官不官的,晋升一级,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人活在世上,谁能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没有人能够免俗。

岳冉的小心脏在不堪重负的跳动着,她拧着眉头叹了口气,心事重重的拿笔在纸上列出需要准备提交的材料清单,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拿着一把刀子,在凌迟自己身上的肉。

她忘不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在职称晋升的通知下发以后,在她到学校办公室报上名以后。

前天,岳冉所在教研组的组长等到办公室其他人员都下班了,走到岳冉的办公桌前,压低了嗓门,有些为难的说:“岳冉,你这次真的要参加竞争吗?”

岳冉点了点头。

“领导让我转告你,要不,你等明年吧!”

“为什么?”

组长看着岳冉一脸的吃惊,对她的糊涂有点不耐烦:“不为什么,我反正把话带到了,你自己考虑吧!”

组长下班了,留下岳冉一脸的懵懂和难过。是的,岳冉很难过。虽然她还没想明白,但是,至少她感觉到了,有人,特别是领导,不希望她参加竞争。那跟她竞争的是谁?她知道。

那是一个老教师了,学历低,能力差,教政治的。前几年看到当班主任,可以收受家长的礼物,于是就给领导送礼,当上了班主任。但是课教的差不说,还被家长投诉,经常以讨论孩子学习为名暗示家长送礼,不然就给学生小鞋穿,不仅因为一点小事就请家长,还经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严厉批评学生,让学生罚站。于是,班主任干了2年又被拿下,现在专一教政治。这次想晋上高级,就申请去后勤部门做个闲差。也许知道自己的弱点,所以平时特别会讨好领导。那么大年龄了,见着领导就点头哈腰,把领导的家里事都当成自己的要紧事来做,帮领导搬个家,修个太阳能这样的体力活,都是拿着一把老骨头亲力亲为,而且在年轻的教师跟前还要摆足架子倚老卖来,也着实不易。岳冉是学校骨干,又是多年的班主任和优秀教师,这次竞争,那个老同志除了资历老,其他方面没有必胜的把握。

岳冉心里渐渐明白了,可是,还是蛮气愤的。这种事情,那个老同志不能自己来跟她说吗?如果他自己来,自己说不定会答应的。还有,领导不能直接给她说吗?是觉得她级别太低,领导不想卖这个人情?还是怕开了先例,留下后遗症?所以,就让组长给她打个招呼,她爱报不报?

以她的智商,这个问题太复杂,她是越想越不明白了。整整一晚上,她纠结的没有休息好。她不知道该如何做。报了名,就得罪了领导和那个老教师了吧,如果不报名,就人不知鬼不觉的放弃了,甚至没有一个人领她的情。一个学校这么多人,你不报名,谁知道你够条件了,该晋升了呢?领导不露面,那个老同志根本就没理睬你,谁又知道你卖了人情?你送出去的人情得有人接着对不对?就算有一天有人说起来,别人也会说,谁知道她为什么不报,人家没有让她让出来啊!她还不会傻到到处去说,是领导让组长告诉她,不要报了。

在岳冉的犹豫中,竞争的方案一改再改,越改越对岳冉不利了。

她咬着牙忍着,看着那些加分和减分的项目把她逼得无路可走,看着民主测评的分数,改来改去,最终领导层的打票分数从以前的占比百分之二十变成了百分之四十,她知道,自己死定了。

2

这一场竞争,比一个噩梦还要漫长。全体人员、中层、领导投票,一道道打分的关卡,总算在刀尖上走完了。

岳冉看着自己的综合民主测评分数,在所有中级高级竞争人员里面,倒数第一。

她苦笑,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如刀绞,她的心真的在痛,像是有一只大手,捏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痛的想蹲下来,几乎窒息。

她面色惨白的回到办公室,已经无法坚持去看自己的个人材料赋分了,坐在椅子里,感觉离昏厥可能不远了。她以前青春期身体孱弱的时候,经常会因为血压低而晕倒。在晕倒前,耳边总会嗡嗡的响,脑子会突然停止运转,周遭一片寂静。她的眼前开始发黑,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衣。她慢慢的俯下身子趴在桌子上,不想让同事看到她狼狈的模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慢慢恢复了听觉。她的耳朵不再嗡嗡响了,好像有人走到了她的办公桌旁边。

她没有力气抬头,只是努力眨了眨眼睛,就听到一声轻叩桌面的声音,然后是组长刻意温柔的说话:“岳冉,岳冉?你没事儿吧?”

岳冉只好努力的抬起头来,对着组长勉强说:“没事儿,找我有事吗?”

组长似乎被岳冉的脸色吓着了,他顿了一下,才小心的说:“竞争结果出来了,你综合得分比老刘多0.1分。”

什么情况?

岳冉脑子一瞬间没转过弯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组长,半天没说话。组长也顿了一瞬,他看了看岳冉直勾勾的眼神,然后肯定的说:“你比老刘多0.1分。”

3

岳冉梦游一样坐在椅子上,她感觉脑袋里一盆浆糊。那个晋升赋分标准改了又改,不就是让她竞争不上吗?怎么可能出现她胜出的情况?

她想起组长很小声的一句话:“你的证书和材料分数高,而且群众票不差。”

当她的脑子还在费力转动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一脚踹开了。

老刘满脸戾气的站在门口。岳冉在看到他的一瞬,不由吃了一惊。一天的时间,老刘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一向梳理讲究染得漆黑的头发现在乱糟糟的堆在头顶,鬓边已露出花白而凌乱的发丝。两颊都瘦的凹了进去,一双眼睛熬得通红。他恶狠狠的瞪着岳冉,一步冲进了办公室,然后伸手指着岳冉,因为焦虑和气急败坏,他骂人的声音都变了腔调。

岳冉看着老刘歇斯底里骂她的样子,这几天的内心煎熬,加上刚才几乎昏厥的痛苦,一股脑的冲上脑门,她倏地站起来,啪的一拍桌子,声音猛然高八度,她自己听在耳里,都没分辨出是自己的声音。

老刘落荒而逃。

只剩下岳冉满脸是泪地呆立在桌旁,脑子里一片混乱。刚才自己喊叫了什么,不知道,老刘骂了她什么,不记得。

只是僵硬地转脸看见组长正站在门口,挥手劝走挤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同事。

下班的时候,公示贴出来了,就在门口大厅。岳冉走到大厅的时候,好几个同事挤在那里一边看一边小声的议论着。岳冉突然心里一阵难受,低着头匆匆走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象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为什么自己没有半点胜出的喜悦。

4

第二天,岳冉还没到办公室,就接到组长电话,说办公室被盗了。让她抓紧时间过来,看看丢了什么。岳冉本来就一夜没休息好,再接到这个电话,不由一阵心慌气短。

她紧喘了几口气,才缓过神来,上楼的时候腿都软了。

走进办公室,只看到一片狼藉,满地丢的都是她的东西。办公桌上的书籍文件纸张,全都扔了一地,中间还掺杂着粉身碎骨的茶杯,以及撬开的抽屉中丢出来的照片、卫生巾、U盘、晋升用的资料原件,茶叶等等。同事们站在一旁,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

岳冉深吸了一口气,硬把快要漫出眼眶的泪水堵了回去。她低头看着满地的物品,愣了一会儿,然后把包放在一旁,蹲下身来,开始一件一件收拾东西。等她站起身来的时候,才发觉门口挤着很多同事,她走到门口,扒拉开看热闹的人,直接去了领导办公室。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领导的话还是如雷贯耳。

“岳冉,这事儿,我劝你到此为止。你要是想报警尽管去,反正咱们学校的监控已经坏了好久了,什么也看不到。可不能随便怀疑别人,派出所也是要证据的,没有证据,就是诬陷。你还年轻,别得理不饶人。”

岳冉从这天开始,基本没再说话。下班的时候,她看见老刘,似乎比那天来骂她的时候还要憔悴,她象没看见他一样,昂着头从他跟前走过去,正巧有同事走过来跟她打招呼:“岳老师下班啦?哎呦,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失眠,吃不下饭,岳冉开始大把大把的掉头发,她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发觉很久没有仔细照过镜子了。镜子中的自己,面颊消瘦的已经凹下去了,她记得上次照镜子的时候,双颊还是圆润而饱满的。眼睛也抠进去,周围是一团乌青,面色蜡黄蜡黄的。她看着自己不堪的样子,突然想起一个词:非洲难民。

5

到了年底,年度考核开始了。

岳冉带的班,语文成绩在年级十几个班里面还是名列前三,她的班因为各项指标都得分高,还是优秀班级,可是岳冉不再是优秀教师和优秀班主任了,所有涉及到她个人的荣誉都没有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吧,以后再有什么竞争,她就不可能像这次这样,手头有厚厚的荣誉证书加分了。以前岳冉是个爱哭的女子,遇到什么事儿不顺心就会先掉眼泪,可是现在,她基本上不哭了。有好些时候,她听到别人因为什么事儿哭鼻子的时候,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原来好久没哭过了,哭是什么感觉都忘了。

她经常安静的坐在那里,在心里给自己打开一个小小的隔间,那里是她躲起来休息的地方。就像小时候,胆小怕黑的她,总把毛巾被挂在蚊帐正中间,把床再分成两份,自己躲在靠墙的最里面,在狭小的空间里,才觉得安全。

她不时的审视自己,一个在体制内象钟表一样,一板一眼、规规矩矩走了这么多年而失去了闯劲和激情的人,既痛恨又无法剥离这个环境,象圈养的猛兽,象被拔了指甲的猫,跟谁说心里不痛快都很欠扁。当然,还有更多地说不出,比如,没有按照领导的暗示办,当时自己还想要领导一句明白话,实在是幼稚的可以啊。

不管在什么场合,她都不喜欢别人提起她的职称,夸她是高级讲师。听到这几个字,就像有把刀在她心脏那里搅了一下。有一次老师们在一起聊天,听到别的老师说起那次竞争,岳冉真是艰难的胜出了。她呆在原地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挤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心里默默地说:“哦,原来我胜了呀,我一直都以为自己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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