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昔

如果说家乡在我的心里有无标志性的东西，那么，除了一年四季涓涓流淌着的漆水河，高耸矗立的大同桥之外，在我的心里又多了一项温暖的记忆，那就是着一身红色贯穿而行在铜川老城街道上的五路公共汽车。

它在我的心里变得醒目、与众不同，是在我上班之后。

老城还是很小，却承载了很多很多......包括 一些厚重的、永远也挥之不去的旧时光。五路车开始上线的第一年，那年冬天我正好回家探亲，在鲜奶吧遇见三姨，寒暄过后，我们正欲离开，三姨追出来说：“你们要去哪里？在巷子口的超市那里直接坐五路车就行了！五路车——红色的，从这里可以坐到川口，一直到王家河沟里.......”三姨一再地叮嘱。那是我第一次乘坐五路车，距今过去有十年之久，那时候的五路车还很新，我们都还很稚嫩，如今，岁月已经在我们的眼角埋下了深深的印痕，五路车也仍然穿梭在这座老城的大街小巷里，还是一抹亮眼的红色，看窗外树影婆娑，流云浮动，昔日的少年郎归来时却已是满腹的沧桑。

从夏天到潇潇之秋，再到这个我深爱的冬季，每天早晚乘坐五路车看路边四季流转，看月落黄昏，看晨光熹微 ......比起夏天车厢里的闷热和异味，我更喜欢冬天。虽然冬天里的寒风从车窗里，从车门的迎来送往间不断地吹将进来，然后吹透衣服，从裤管、从袖口里择机亲近渐渐冰凉的肌肤，人们使劲儿地缩缩脖子，再缩缩胳臂，口中的哈气把车窗晕染成一片朦胧，窗外的风景就这样被隔绝在了车内。随着冬天渐深，每天六点下班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我们蜂拥着出了办公室，穿过冗长的厂区，在这个安静偏远的马路边上一起等待五路车。和我们一起等待的还有路边站牌旁的那盏昏黄的路灯。夏天的时候，很多的蚊虫围绕着它起舞；到了冬天，在清冷夜晚的映衬下，昏黄的灯光晕染在寂静的马路上，我们的身影在灯光里被拉得很长很长。

就是在这样的期待中，五路车从远处缓缓驶来，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个个惊喜雀跃——那些熟悉的或者陌生的脸庞。

因为修路的原因，需去离家三站路的大同桥下坐车。一个冬天过去，每天如此的重复，竟觉察不出时间的悄然流逝。匆匆忙忙的，不同的人迎面走来或擦肩而过，有的面孔还是保留了下来，互不相识，却是在奔波与停留之间的一种默契，比如一起默默等公交车的落寞身影，和这昏黄的夜色或者清冷的黎明，站成了相同的一种姿势，陌生的陪伴，有着一丝丝淡淡的温暖。

很多次，五路车在我未到的情况下就呼啸而过，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尾，悻悻然，却又无可奈何，便戴上耳机，循环播放着一首歌，等到又一辆五路车疾驰而来，在蜂拥的人群里，有时候不知道是自己走上车的，还是被别人挤上车的，就这样坐在车窗下，放心的随它穿越半个城市。这是一个可以被治愈的短暂路程，所有的悲欢皆可以被治愈，也会被无限的放大，思绪也越飞越远。有好几次就这样坐过了站，有一次晚上下班我又坐过了站，在夜色中我开始往回走，途径一个深深的小巷，这个小巷逝去的那些光年里有我们熟悉的背影，我驻足了好久，那座突兀出来的旧楼里应该有一扇明亮的窗户，有多少祈盼就有多少温暖，连同昔日的那些欢声笑语一起，在这个悠悠的小巷、那扇明亮温暖的窗户里回旋着，回旋着……

那一刻，我相信了有时光隧道的存在，相信我们一生的经历都留存在某一个空间里，不知道哪一天，就会不期而遇。

人间的多少悲喜都在旅途中淋漓展现，无论旅途的长短。有些美好的和丑陋的也在这五路车短短的旅途中展现无遗。

每座城市都有它标志性的东西，而有的或许只是因为一些人的一己私念，一段属于他自己的执念，于是那个特殊的情感便在心底里拔地而起，从此占有了重要的位置。而五路车就是这样一点一点驻扎在了我的心里，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从车站的焦急等待，到车上的那一份淡定和从容。很欢喜每天的这段时间都是属于我自己的，我学会和那些陌生人一样，把耳机塞在耳朵里，佯装是在听一首歌，其实手机更多的时候是待机状态，我并不曾想过要打开它，它就像是一道门，把我和这喧嚣的车厢隔绝开来，然后剩下的，就是属于我的精神世界。很多时候并不曾去想些什么，只是把头靠在车窗的玻璃上，思想是放空的，窗外的所有世俗都是眼前忽然而过的画卷，是落日黄昏下村庄天空升腾的炊烟，遥远而不真实。

有多少伪装下的人其实都是孤独的。当我站在拥挤的人群里，看到一个男人气喘吁吁的追赶着一辆即将启动的二路车，还是慢了一步，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二路车从视野里消失不见。我注视着他，因为我和他一样，我们都是每天追着公交车跑的人。我不确定别人是不是也在注视着他，他停下来拿起手里的手机自嘲地说：“没有赶上，车走了！”然后退却到人群的一个角落里消失不见。可我分明看到他的手机屏幕是黑色的。有多少人曾经都和他一样，佯装着自己很好的样子，哭笑不得的样子，把悲伤留给自己装作一切都安好的样子……

孤独就像是毒药，在等待的时候尤为强烈，心是空的，孤独就会在心底里拔地而起。

我开始在很多个的黑夜里暗自独行。我想起十几年前在遥远冰冷的东北，凌晨三点孤身一人走在白雪皑皑、空旷无人的街道上，那些深不可测的黑暗里，仿佛有无数个眼睛在盯着我。这个时候，我的耳边仿佛就会出现一个声音:“别怕，有我在！”那一刻，不论是心里，还是眼睛里，泪如泉涌。

那些孤独难熬的日子，终是过去了。

我与泽静在后来的五路车上总是会不期而遇。以至于她走以后，好多次我坐在五路车上途径遇见她的那一站，仿佛她就在我的面前，朝着我翩然而笑。人生是一个漫长的旅程，那些到站就再也不见的人，所给予的温暖还会一直相伴着。

看到五路车缓缓朝着我们驶来的那一刻，家好像就离得更近了！行驶半路，他会打电话问我到哪了？我们朝着相反的反向，车辆交错而过的瞬间，他拿着手机朝我摇摇手，隔着两个车窗玻璃，我依然能看清楚他的脸:面带微笑，眼睛搜寻着，然后定定地望着，几秒钟的时间，却像一个世纪那样的漫长，直到对方从彼此的视野里渐渐消失。车继续开着，我望向车尾，那辆熟悉的车影已经淹没在滚滚的车流之中。

窗外霓虹灯璀璨夺目，车厢内一片黑暗，陌生的人，和一些陌生人的故事，就这样被暗色吞噬着。人性的丑陋和美好也在这一趟趟的短暂车程中一一展现。

而我曾一度认为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有一天早晨，我和往常一样在等待着五路车的到来，一群人，他们和我一样。一辆二路车缓缓到站，几个年轻人从车上跳了下来！接着，从车上下来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后面紧跟着几个年龄相仿的老人。我挪了挪身子，她们从我身边慢慢走过，先下来的老人不小心被脚下的砖头绊了一下，我转头的一瞬间她已经躺在了地上，我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去扶！可就在我伸出双手的那一瞬间，我身边的那一群人置若罔闻、无动于衷。有几个人用冷漠的眼神看着这一切。我伸出去的双手就这样的悬在了半空中。那一刻脑海里迅速地闪现过很多:怎么没有人过来扶？万一我扶了被讹怎么办？他们为什么都跟没有看见一样？

这时候过来两个老太太搀扶起了跌倒的老人，她们一边劝慰一边揉搓老人的手背，我看见老人的脚尖不能挨地，双腿在微微发抖。这时，五路车来了，人们一拥而上，五路车开始缓缓启动，透过车窗玻璃，我看见站台除了三位老人已经空无一人，她们很耐心地站在那里，不时地低头说着什么。

五路车越开越远，这件事情就这样在我的记忆里保存了下来。那些曾经不屑的世俗，如一面镜子，照亮了我。

归途，是通往家的方向，也是最贴近自己心灵的地方。而五路公共汽车将是那段等待的过程里，一段最温暖的记忆，一段忘却不去的情怀。

201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