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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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10车13号中铺                      李渭河

工头

30kg

一.

“活着,不需要理由。”

去年过年时我爸住进了新挖的窑洞,他高兴地不得了,晚上在大门口蹲着吃饭时,他逢人就端着碗凑上前去说两句,村里人人都知道我家的窑洞是我和大哥一起挖的了。

一个贫穷的黄土沟沟里平凡的世代农民之家竟然养出了两个城里人,一个是国家单位的工程师,一个是在城里干的风生水起的工头,我爹其实不用怎么炫耀就可以趾高气扬的走在村子里,偏生爹是对于好事怎么也高兴不完的。他大办酒席,放震天响的鞭炮,还在夜里送客时把腿给摔断啦!我们哥俩忙开着车将他送到村里的诊所,医生一看立刻忙活起来,人毕竟老了,断腿可不像年轻时那么容易翻篇儿。

明明是件乐极生悲的事,我爹仍是乐呵呵的笑着,一边用手捶着不识时务的断腿,一边没事人似的跟医生谝闲传。

“我家的窑洞你去看过没有?”

“李叔,你老人家今年82了,这腿都这样了,怎么一声不吭呢?”

“我这腿怎么了?不就是摔断了吗?你帮我接好,明儿我就能下地走过来看你。”

医生眉头紧皱道:“李叔这腿不是摔断的,骨头从里面坏死了,今儿就算治了,日后也走不了了。”

我爸登时怒目圆睁,一巴掌拍在医生背上。

“啥?你这娃咋胡言乱语?想骗钱也不是这么个路子!”

医生哎呦一声,愁眉苦脸的拉把凳子坐在床边,一双手在我爸的腿上开始捏起来。

“李叔,我这人你还不知道?你不信我也行,你自己感受感受,平日里腿脚发痛时捏起来是这样吗?我给你上些药,打个石膏,若是直接就好了,那最好不过了,我拎着一篮子鸡蛋上门给您赔礼道歉。若是里面一直这样疼,那就要赶紧换个地方看看,行不?”

我爸心虚,面上的表情早早出卖了他,大哥见状就什么都明白了,再生气后悔有什么用呢?第二天我们拉着爸去了附近的大医院,这就开始了漫长的住院时期。

看病是用一把火在烧钱,我们哥俩的积蓄只撑了半年多,大哥很快因为工作的原因离开了,靠他每月汇来的工资根本不够用,我又东拼西凑预交了一个月的钱,联系了城里的工程后将时间尽可能推迟,今日实在不能拖了,我便掏出身上剩余的最后一点钱买了绿皮火车的票,急急踏上了回城之路。

我虽不是什么有钱人,可也许久不坐绿皮火车了。当年第一次进城时坐了整整两天的火车,印象实在是差,日后在经济上稍微有点起色时我就把火车挪出了考虑范围。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又来到了这里。别无选择,处境与第一次一模一样,真该骂一句:狗日的!

当年坐火车时说是坐,其实连个又硬又挤的座位都没有,我就和一群没有座位的人站在每节车厢连接的地方。白天吵吵闹闹还没什么感觉,到了晚上,困得整个人都站不住了。我就趴在车门的玻璃上,每到一个站台,我脑袋就被重重磕一下,整个人被强行从梦里拉回现实,努力睁着眼睛拖着大包行李向别处挤,待到车门再次关闭,我立刻趴回原位继续睡。

说是睡,其实半梦半醒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怎么的呢?我一直担心火车门承受不住我的重量,万一它不小心在火车加速前行时打开了,那我会立刻摔到地上滚入铁轨中,整个人被压成肉泥。在这种担忧之下我还是入睡了,快要睡着的时候我笑了自己一句,梦中我果然感觉到很多妖魔鬼怪围绕着我,它们各个都想置我于死地,我只能拼命地跑啊跑啊,跑到完全没有体力。火车到了一个站台,我迷迷糊糊清醒一点,死一般盯着上车的旅客,脑中止不住又担忧起火车门,没骨气的接着靠门而睡,睡着时又继续跑。

我整晚都活在忧虑与恐惧之中,火车带着我向新的目的地前行时,我在梦里拼了死命的跑。这两者似乎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处重合了,它们完全的支配着我,我由此感受到了命运的恶意。过往的生活真实的映照着命运的摆弄,我再次乘坐火车时便油然而生一种对于即将到来的悲惨生活的预见,可悲的不是我一直受到摆弄,可悲的是在我的处境之下别无选择。

不幸中的万幸,这次我有了一个卧铺,空间狭小却足够我平躺着安稳入睡。我一上车就爬上床闭眼睡觉了,睡眠能使我忘却肩上沉重的负债和担子,我完全把自己交付给神秘的梦乡。因为身体很是了解我内心的疲惫和生活的压力,我往往睡得很快,睡得格外久,这一次也不例外。

二.

我直接睡到了第二天,醒来后整个人饿的不像话,胃里像火烧一般,稍微动一动就出虚汗。好在正值饭点,推着餐车的乘务人员来回很频繁,我从裤兜里掏出所有剩余的钱凑了一盒饭。米粒又硬又干,菜里没有一点荤腥,连油水都少的可怜,唯一值得注意的便是一入口便铺天盖地的咸味,我狼吞虎咽过后整整喝了三大杯水才压下去那股子味儿。

这是一个好的开头,起码相比第一次,我吃了顿饭,现在我继续躺着睡觉,这便好的更多了。

刚入城时就是因为睡不好觉迷糊不醒才跟着别人做了许多错事。仗着年轻体壮埋头苦干了小半年,老板卷款逃跑了,我们一群人守着建了一半的楼日日呼喊,结果钱没要到,因为没活干连吃饭都成问题。有几个门路多的带着我去干临时工,饥一顿饱一顿,过年回家时什么积蓄都没有,要不是大哥拿了些钱,一家子就只能卧在炕上喝西北风。后来我想明白了,自己带着人承包工程,踏踏实实给人家干,总算拿到实在的钱了,可我又不适时的生了一场小病,城里看病贵呀,我拖着拖着倒也好了,就是有时候呼吸不畅,胸口闷闷的。一年年过去了,我手里攒了不少钱,出了个对象,这还以为日子慢慢红火起来了。错就错在这么想,人啊,想的一美,日子立马就变脸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正是日头最毒的时间,我还在梦里同我对象说话呢,一翻身,阳光刺眼,不多时人就被扯回现实了。我整个人乱糟糟的,随意揉了揉头发,喝了几口水,依旧把杯子紧紧抱在怀里躺着。

刚才我梦到我对象了,她打扮的可熙了,一身红,头发新卷过,稍微有些发黄。梦里我带她回老家了,我爸靠在炕上笑呵呵的唤我们,大哥高兴地前后招呼着亲戚,村里人都知道我娶了个俊姑娘,偷偷挤在帘子后面向屋里张望。我爸什么都满意,私下里给我对象塞了红包,还说了好多话。我们约定着选新年的一个日子去登记,想想什么都美滋滋的。

裤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是在我手下干活的人,我又用手指梳了梳头发,侧过身去接了电话。

“李工,干嘛呢?”

“在火上车上,累得不行,一直在睡觉。”

“前几天你不是联系私活吗?我找到一个,还是下地的,你干不干?”

“又下地?没有别的吗?”

“李工,哪有比下地来钱更快的?叔长期住院正是花钱的时候,你自己可要想明白。”

我有些心烦的拍了拍床,压低语气道:“在哪儿?都什么人?”

“这次有点冒险,地儿是瞬移那边私人的,一个月前入土,家里做珠宝生意的,报纸上登了几天。人嘛,就我,你,雷子,赵三。”

“该不会是林家的那位?你们疯了?”

“李工,我知道冒险,我们也是手头紧了没办法,雷子还背着赌场的债呢。你还是放不开,就听我一句:不问前因,只看后果。”

且不说我眼下就负债累累,日后还要继续给爸治病,过年后搞不好我就要和对象结婚了,哪哪不是用钱的地方,不做这单确实没有别的路了,想到这里,我咬咬牙也就狠下心了。

“消息都探清楚了?可别像之前那样白忙活。”

“放心,赵三在林家有朋友,亲眼看着下葬的,东西绝对好。”

“行,你们准备准备,我到站后就去老地方找你们。”

三.

瞧,火车晚点了十个小时,这就是命运对我的又一次摆弄。我才收到同伴的短信通知今晚动手,这边的乘务员就不痛不痒道出晚点的消息,好在我也见怪不怪了,回个短信推迟时间,再多的只能以得手后分成时的势态差别来表现,尽管这差别引起的数额变化不大,可我仍会生气,因为我始终对金钱保持高度敏感。

说真的,我的卡里有过天文数字,我是实在的做过几日富豪的,我也幻想过对金钱的漠视,指着数不清的零,蔑视道:这只是数字而已。多么高傲的人生啊!但也仅此而已。我揣着卡在高档的地方游晃,像是隔岸观火般看着各种瞬移阶层的人挥霍金钱,那对他们来说真的是粪土不如的东西,随随便便吃顿饭就能把我一年的辛苦消耗掉,我又心疼又羡慕,天性里带着股跃跃欲试的念头,后天生活培养的保守感却更强烈的压制我的欲望。我就那么游荡着,没有人会在意我这个瞬移阶层之外的人。我觉得自己就像孤魂野鬼,明明大家都活在人世间,我在他们眼中却并不存在。

想想很可笑,命运的天花板很低,我们触一触就安分的生活在下面了,殊不知有的人一出生就踩在我们头上,他们的世界海阔天高,我们做梦都想不到它的边界。人活一辈子,以为生命的长度便是全部人生价值的限度,以微笑安宁的面庞去迎接死亡,殊不知我们的生命并不是人与鬼的转化,人死了仍旧有着作为人的利用价值,有些鬼直接化为人形干着人间没有的事,死亡并不是好的终结。

兜里的手机又响了,是医院打来的,我猜父亲的病又恶化了,那些微薄的预付款现在一定没有了,医院可是等不得的。

“喂,是陈医生啊,我爸他怎么了吗?”

陈医生的声音不像预想的那样冷漠,反倒令人吃惊的有了一丝温柔和耐心。

“我给你说件事,很可怕,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爸是不是病情恶化了?要做手术是吧?”,我完全有这个准备。

“的确恶化了,从今早开始的,我们立刻就进行抢救了,人是活过来了,现在在重症监护室,但是情况极不乐观,你们要做好准备,可以的话回来一趟吧。”

我的双眼突然发黑,耳朵发鸣,手机一直震震的,陈医生应该还在说话,我却什么都听不见。这话是什么意思?人不是活过来了吗?情况怎么就不容乐观了呢?

“陈医生,你们能救他的,一定要救我爸啊!”,我捧着手机大吼。

“我们尽力了,很抱歉。”

我应该哭的,我也很想哭,可我一点也哭不出来。

“是不是因为钱?我马上就能挣到一大笔钱,你们用最好的东西,一定要把他救活啊!”

“李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很遗憾,很抱歉。”

“我有钱的,我现在立刻就给你们汇过去,你们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陈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复又开口:“李先生,其实你父亲上午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他临死时不让我给你们打电话,他留了一段录音给你们,你先听听吧。”

心一瞬间痛到不能呼吸,我茫然的看着窗外频繁闪过的电线杆,只是毫无反应的听着。

“李先生,请你节哀。按照规定,你父亲去世时享年82岁,体重26kg,应该送到公立殡仪馆进行葬礼,具体的方式听从家属的意愿,医院已经按照规定将遗体送往殡仪馆,请你们尽快回来料理你父亲的后事吧。”

......

“李先生,你在听吗?送往公共殡仪馆的遗体停放时间是有规定的,若是超过时间会依不同规格自动安葬,你们千万不要误了时间,尽快回来料理后事吧。”

......

“李先生?”

四.

李渭河也记不清自己当初是因为什么干了这一行当,对于死者的敬畏与良心上的谴责随着时间流逝倒都没有了,印象最深的还属卡里蹭蹭上涨的数字,多到做梦都会笑醒的地步。他兜里揣着卡,走在路上轻飘飘的,像踩了朵云似的,神仙一般飘回城市边缘的小屋。隔三差五的掏出卡看一看,夜里睡觉前还会狠狠亲一亲,屋外稍微有个动静他立刻就惊醒了,手心里握着卡拍拍胸口。

他家巷口有一个烧烤摊,年轻人去得多,他这类人只有在发工钱时会聚众奢侈一把。他忘不了那滋味儿,揣着卡来回在摊前踱步,只是来回踱步,摊主都眼熟他了,有几次大方的请他吃几串羊肉串,他全然拒绝。等到遇见心仪的对象时,他毫不犹豫的带她去了烧烤摊,两人痛痛快快的吃了好一顿,李渭河喝醉了,拉着姑娘的手就是不放,一股脑儿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了,姑娘听了就死心塌地跟着李渭河了。

李渭河这便一单接着一单干下来了,奇怪的事见多了,是人是鬼他都不怕了。说实话,李渭河倒宁愿遇见鬼,像他们这样的人已经足够可怕了,但下地之后他亲眼所见的证实着:活着的人更加可怕。

有人会盗取尸体做些鬼怪勾当,有人会残忍报复尸体,还有人因为特殊的癖好购买尸体,每每开棺却空空如也时,李渭河禁不住后背发凉。一个人倘若活在世上不能安宁,入土后也不能安宁,那实在是太可悲了,并且这样的人并不少见,李渭河预感将来自己或许也会落得这样的命运,他总会感觉死亡就站在背后如影随形,他连回头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为了活着就只能拼命地向前跑,似乎这样就能把这可怕的东西远远甩在身后似的。

有一次他们四个人当天开一个土葬的百岁老人的墓,本以为活到这个年龄的总会受到儿孙的极力孝敬,活见鬼!墓里不仅什么陪葬品都没有,竟然连尸体都没有。事先为了确保地方,李渭河是亲自掺在哭丧队伍中的,他从头到尾参与全过程,没有道理当晚开棺时尸体就不翼而飞了。那一次空手而反真正让李渭河中了当头一棒,他开始畏手畏脚,开始担心过往得罪的亡灵会来报仇,于是李渭河重回正业,继续踏踏实实做他的勤劳工人。

那年春节回家时李渭河暗中请了村里的大仙驱邪,花了一笔钱买了护身符,感受到脖子上那真实的触感,他心口的大石总算放下了,归家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好事成双,李渭河在村子的小河滩上捡到了一大块肉,包装纸特别高级,他本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看见月光下河边有什么闪闪发光的。在好奇心的驱动下他走过去捡了起来,不认得包装纸上的字,一堆复杂的瞬移语言,什么x12253x,他也没多想,剥开重重包装纸,惊讶的发现里面竟是一大块上好的肉。他通过包装和编码猜测这是瞬移阶层吃的高级肉,他听说过这种肉的存在,仔细检查了肉发现没有问题,他用河水细细把它洗干净,回家后亲自下厨做了一顿红烧肉。

李渭河祖上一直穷,他爸虽然因为两个儿子生活条件改善了许多,可多年养成的习惯轻易改不了,平日里孩子不在家就依旧按照旧时代的习惯吃穿,两个儿子回家后他才伙食丰富起来。这次小儿子亲自下厨给他做了顿肉,这可令他又高兴又感动,二话不说拿出珍藏了多年的酒,三个人坐在一张炕上有吃有喝。

李渭河记得当时天特别冷,他们三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袄,窗户上白蒙蒙一片,外面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端着油乎乎的一盆子肉,大哥紧接着从灶上把蒸笼里热乎的馒头拿出来,他爸张着嘴乐呵,接过一个软乎乎的白面馍掰开,夹了好多肉,用力捏了捏,又从中掰成两半,一个递给大哥,一个递给李渭河。

“爸这辈子值了。”

值了,李渭河轻轻念叨着这两个字,突然一股辛酸泛上来,眼里登时滚落泪花,枕头上沾湿一片。

五.

“......他们这就能听见了?......渭河,我这把老骨头了,去了是好事。我早知道自己这个病来头不小,治又治不好,何必拿着你们的血汗钱大把烧进去呢?我倒愿意看你们好好活着,各个成家立业,清明时在我坟前少几把纸钱就好了。我没什么遗憾的,到老了,什么都经历了,什么都明白了,你们两个还这么争气,我成日乐呵呵的笑呢......我还记得那年你亏了钱,回家后专门下厨给我做顿红烧肉,咱们一家人围在一张桌上,往馍里夹几大块肉,吃一大口咽下肚,再喝两口小酒,给我美的呀!有了这个,还活什么呢?足够啦!咱们下辈子还做父子,一家人住在渭河边的黄土窑洞里,我们爷仨儿聚在一起就什么都够了。”

六.

“尊敬的旅客,感谢您乘坐本次列车,祝您旅途愉快。”

李渭河拎着大包走出火车站,一个等在角落里抽烟的男人迎了上来。

“李工,终于到了,这火车晚点的时间也太长了。本来按计划是昨天就该动手的,没办法,挪到今晚了,你待会好好休息休息,晚上咱们可要鼓劲了。”

李渭河沉默着没有接话。

男人似乎看出李渭河的不对劲,试探道:“你有意见?”

李渭河伸手一把抢过男人嘴里的烟猛吸了几口,吐出浓浓的白烟。

“干!我李渭河什么活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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