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是人类文明晨曦放射耀眼光芒之地。那些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触摸到永远困扰人类的几乎全部重大问题和悲剧性冲突的古代神话，她在不到一百年的古典盛期涌现的一大批至今屹立在文化峰颠的诗人、艺术家、哲学家，一大批永远震撼人心的建筑、雕刻、戏剧，还有当时生动而包罗万象的市民生活和至今对某些国家来说还难以企及的发达的公民文化……，所有这一切使希腊文明的迷人魅力历时二十几个世纪而不衰。人们不断地去回望她、去破解她的谜。众多破解希腊文明之谜的尝试中，英国著名古典学者基托的《希腊人》提供的思路是很有意思的。
在基托展开的古希腊全盛时期的全景图中，希腊人独特的精神气质和以雅典为杰出典范的城邦制是解开这幅辉煌画图之谜的枢纽。希腊人对人自身具有一种不仅在古代世界里非常罕见，而且日后两千多年中也很少有人能达到的整体性的理解。这就是基托所说的，他们不囿于某种固定环境，而是从最广泛的角度来设想自己作为人的种种可能性，追求在所有方面舒展开人的天性。对心智的重视和对理性的信仰使希腊人有无穷的求知欲和寻根究底的热情，他们满足于一种在物质上相当简单的生活，却满怀激情地去追问许多没有实际效用的问题。然而尽管如此，在希腊人那里，心智并不排斥肉体、精神需要并不压迫自然需要。在他们心目中，无论心智、肉体还是精神需要、自然需要，都是作为整体的人所具有的。所以希腊人在追求心智的充实和发展时，并不把人的自然需要封锁在愚人之塔，相反，他们把取悦于感官视为正当。但取悦感官的方式不是放纵物欲，而是发展出一种对生活的审美态度。这种态度使他们崇拜自然、崇拜美，尤其崇拜健美的人体，而对健美人体的崇拜是一种在其他古代民族中所没有的独特的崇拜。正是对于人的这样一种观念和态度，使希腊民族特别是雅典人发展出一种不受拘束的天性。我认为，这种天性不仅使希腊人自身的感性力量和理性力量都得以充分展开，使他们的才智达到了高度激活状态，更重要的是，不受拘束的天性孕育了希腊人自由的灵魂，对自身尊严的意识、高度的自我信赖以及要通过充分展现自身潜力而使自己卓越的渴望。这在他们身上发展出一种强烈的个人主义。他们相信，只有自律而负责的生活才符合人的高贵本性，而专断的政府是对人的冒犯。所以，他们不去作茧自缚地给自己找一个统治者。他们自己给自己立法，只接受一种已知的、尊重正义的法律的统治。这种观念使希腊人身上既没有逆来顺受的奴性，也没有城市群氓的愚顽短视。在探求自律而负责的生活如何得以实现时，找到了城邦这种独特形式。
以雅典为代表的城邦是自由人的共同体，它的本质是共同体中政治和文化生活的参与。城邦的繁荣与每个人的自由和幸福休戚相关，她值得每个公民全身心地奉献忠诚。对公民来说，参与城邦事务不仅是对城邦的责任，也是对自己的责任。所以，他们的个人主义是通过服务于城邦而不是无视城邦来表达的。这样一种强烈的个人主义与强烈的公益精神的完美结合使城邦成为希腊人对一直困扰人类的个人与社群、公民与国家之间冲突的成功应答。城邦给希腊人实现自己的精神、道德和理智能力提供了一个出色框架。借助于它，希腊人既以巨大的热情和非凡的创造力从事无所不包的文化活动，又以令人惊叹的智慧探索和试验了日后将在两千多年中滋养人类的政治、社会和道德原则。
令人遗憾的是，就在城邦全盛时期，这个民族的气质悄然发生了变化，她的一些美质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失去。随之而来的是城邦的衰落。在《希腊人》中，民族气质和城邦兴衰的关系，作者下笔并不多，但却意味深长，它留给人们的思索是长久的。但无论怎样，希腊人曾经拥有过的美质以及希腊城邦生活作为范本的感召力，并不会随时间流逝而有所衰减，尤其对那些缺乏公民却充满奴才和群氓，人们至今也无缘去过一种自律而负责的生活、国家的强盛与个人的自由和幸福相分离的地方，它更令人渴慕。
1998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