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棵柿子树下坐着。
周围是一片绿色的果园,一股股不知名的花香,随着蜜蜂嘤嘤嗡嗡的喧闹声,钻进耳朵,也钻进鼻子,已有点搞不清楚,是花香在嘤嗡,还是蜜蜂来来回回飞在散发着香味。四月的田野就是这样,置身其中,连呼吸的空气都是香的。
我在树下无聊地揪着青草,抬起手,闻见指间青草的味道,清香中夹杂着淡淡的腥味儿,有时候,城市的公园里工人割草,也能闻到同样的味道。
包围着我的,除了花香,还有鸟鸣,此起彼伏,接连不断,是小时候经常听到的那种鸟儿,突然传来的一声鸟叫,就好像一块翠玉一不小心被谁从高处扔下,落地时的那一声清脆。因为周围太过于安静,这落地声,还拽着一丝尾音儿,有点像回声的感觉。大人们管这种鸟叫“骨碌当儿”,小时候光听大人叫,也不太明白意思;现在有了一些人生经历,静下心细听细品,还真有那么点一骨碌儿掉地上的意思。我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如果突然起身,会惊动那些隐藏在枝叶间欢唱的鸟儿。于是依然选择坐着,任四周那肆无忌惮而又赏心悦目的乐音,继续把自己包围。
在我的周围,除了鸟儿的叫声,还有无边无际的绿色。抬头向四周张望,会看到大片大片连绵的果园,那是我的祖辈父辈们,耗费了几十年时间辛勤培育起来的猕猴桃园。正直桃树抽枝的时节,巴掌大的叶子,看起来鲜嫩翠绿,却还没有遮天蔽日,太阳光从高处照下来,地上洒下斑驳的阳光,一块儿明,一块儿暗,映在不甚平整的土地上,像是谁不经意间泼洒的一幅写意画。要等再过一些时日,也许一个月,也许要不了一个月,花渐渐落了,指尖大的青涩的果实挂满枝头,叶子才会慢慢长大,变得更生气蓬勃起来。那时,枝条和藤叶互相缠绕,在果园顶端形成遮天蔽日的一道密匝匝的顶棚,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春天绿色饱满的果园。
此刻的母亲,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一根长树枝做成的勾子,踮起脚,把高处的枝条勾下来,剪掉末梢大约二三十公分,留下最粗壮的部分。据说这样是为了保证桃树的营养不流失,能够最大限度的供给正在开的花朵,以便于更好的孕育果实。远远听见剪刀的“咔嚓”声,感受到母亲干活的有力和干净利落,她身后的土地上,稀稀落落地洒下一堆一堆翠绿的枝叶,黄土地也显得不再单调,反而处处泛着绿色了。
听母亲说,我们这里的杨桃,原本是野生的,生在深山里的藤架上,结出来的桃子也不像现在这般大,从外形上看,顶多像个大一点的青枣,表面结着一层细细的绒毛,未成熟时呈黄褐色,成熟了以后,颜色会更深一些,变成深褐色。野生猕猴桃的味道比较酸,吃起来口感并不好。多年以前,村里有懂嫁接技术的农艺师,把猕猴桃从山里嫁接引种回来,我们这里家家户户才在口粮地里,当做经济作物,种上了猕猴桃;原先必须要钻入深山才能吃到的一口美味,也变成了稀松平常的一样儿水果。
自从猕猴桃在队里最肥沃的“十亩地”落地生根,母亲便与这块土地,有了不可分割的关系。一年四季,春天要剪枝疏花,夏天要灌溉浇水,秋天要看守果园等待收获,冬天要翻地施肥修剪果树,总而言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母亲是一个人在地里度过的。
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和妹妹还在上高中,那时刚栽下猕猴桃树不久,前三年地里是没有任何收成的,和队里其他所有珍爱土地的我的父老乡亲一样,春天的时候,母亲便准备在树行间,下籽育苗,栽种西红柿、黄瓜、葱、豆角之类的时令蔬菜,人明显比原来更忙了,去地里的次数也更多了。
放暑假了,我和妹妹带着行李从学校回家,家里大门紧锁,我们便一路寻到了村东的猕猴桃地里,大热的天,母亲正在引远处水渠里的水浇地,她戴着一个旧草帽,头发贴在耳朵旁边,汗水就顺着头发往下流,身上的衣服也满是泥巴。看到母亲疲惫的样子,妹妹抱着母亲哭了,我也在旁边默默流着泪,反倒是母亲安慰我们两姐妹说:“哭啥呢,等你们以后都大学毕业了,妈就不下这苦了!”
那年夏天,妹妹在地里帮母亲收菜,我在村里的十字路口摆摊,帮母亲卖掉了地里长的很多菜,在母亲的教导下,我认识了最老的挂着秤砣的秤,知道了怎么秤是公斤,怎么秤是市斤。母亲每次把我送到卖菜的地方,安顿好,临走之前都要交待一句:“都是一个村的乡党,给人把秤秤好,不许短斤少两,不做对不住别人的事。”她说的话,简短质朴,掷地有声,就像她脚下的土地一样朴实无华,却深深地刻进我的脑海,终生都难以忘记。
时光流逝,很多年过去,忘记了猕猴桃第一年挂果时母亲的喜悦,忘记了母亲在这块土地上的辛劳,却依然记得,母亲对于土地的珍爱,和她提起猕猴桃园时脸上掩饰不住的热爱,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个个都割舍不掉。
猕猴桃一年一年开花,一年一年丰收,我和妹妹大学毕业,妹妹考上了研究生,去北大上学了。我则走上讲台,成了一名教师。而母亲依然坚守着她的土地,她的猕猴桃园,依然在茁壮成长着。
在我工作后的某一年,雨水充沛,猕猴桃大获丰收,但那年销售渠道不好,眼看快过年了,外地的商贩还没有来,冷库里库存的大量的桃子需要销售。关键时刻,母亲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她和父亲雇车把近万斤猕猴桃拉到了县城,借父亲一个同学的单位门口出售,晚上借住在人家学校的宿舍里。妹妹还没有回家,我在家里照顾小弟,隔不了几天,就有从县城回来的人带话给我,你家的猕猴桃卖了多少,还有多少。后来妹妹回来了,那年的年货,是我和妹妹去赶了两个集置办的,母亲巨大的销售行为一共持续了半个多月,终于在大年三十的下午,卖完最后的几箱猕猴桃,给父亲的同学打扫干净宿舍,交了钥匙,高高兴兴回到了家。
一家人团聚,母亲不断夸奖,夸我把家里料理的好,说我的年货购置的好,样样不缺,却只字未提她和父亲这半个多月来在外的辛劳。北方的腊月,寒风,飘雪,外人的算计,做生意的艰难,看着母亲嘴角的水泡,通红的双手,我有些心疼,却也在心里,恨那块地和猕猴桃园。这是我第一次,对母亲的土地产生恨意。
我恨那个果园,那些枝枝条条,宛如母亲脸上的皱纹,一道深似一道,记录着生活的不易和岁月的艰辛;也像母亲手上暴起的条条青筋。我的记忆里,母亲的手是白皙细致的,童年时拂过我的额头,留下太多温暖的回忆。可是多年来,父亲在学校工作,母亲一个人承担了管理果园的大部分职责,她的手上结着厚厚的一层茧子,指头也变得粗糙,摸上去,真的就像摸上了老树干,粗粗拉拉的。
母亲却不以为然,她伸开双手,两只手互相揉搓着,说:“这有什么,你看我一天健健康康的,干点活心里还有个盼望!”说完爽朗的笑了。说完笑完,她照旧忙里忙外去了。
我渐渐明白了,最近这些年,我和妹妹先后出嫁,离开了家,弟弟也成家了,我们几个孩子像鸟儿一样,终究飞向了自己的天空,自己的世界。随着父亲退休,母亲终于清闲下来,不用再像原来那样,着急着给上学上班的做饭了,她有了大把空闲的时间,可以属于自己,却也感觉到了一丝孤独和寂寞。母亲一辈子勤劳正直,不打牌不跳舞,唯一能让她寻找到乐趣的,就是她脚下的土地,她倾注了大半生心血,苦心经营的猕猴桃园。
四月了,疫情逐步稳定,母亲从微信里听到周围的人都在地里忙碌着,居家禁足多日的她,不顾父亲的劝阻,从城里回到了老家。不放心她的生活,第二天,受父亲委派,我开车带着吃的用的也赶回了老家。
家门依然紧锁,如同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不同的是,我已经不是年少时的我,母亲也已经不再是记忆里年轻的母亲了。时光过去了二十多年,我还是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见到正在奋力剪枝的母亲。她戴着一顶我带她出去旅游时旅行社发的那种帽子,站在凳子上,头向上伸出到树梢顶端,剪去疯长的枝条。看见我进了果园,或许是听见我的声音了,“扑通”一声就从高处跳下来,惊得我赶忙跑过去扶她,嘴里抱怨着,怕她摔一跤。母亲伸手掠去我肩上的叶子,慈爱的说:“放心,妈身体好着呢!”
我把手里拿着的饮料递给她,让她多喝几口,弯下腰看看周围,看还有谁在地里干活,准备打个招呼。只是一瞬间一个转身,母亲又上了凳子,只听见剪刀的“咔嚓”声了。
我尽量缩低身子,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地里,脚踏着母亲无数次踏过的土地,体会着她高大的身躯从每棵树下走过时的不易,和她多年来在这里洒下的每一滴汗水,度过的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我伸出手,试图去触摸一棵棵树,触摸到老树虬曲有力的树干,嫩绿的枝叶,如同触摸到了最真实的母亲。
那一刻,我理解了,这是母亲的土地,她从青壮年开始苦心经营的果园,这里有她的喜怒哀乐,有她的岁月记忆,果园茁壮成长的过程,恰恰也是我们姐弟仨人学业不断长进的过程,母亲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在土地上播种着希望,也播种着生活的殷殷希望。
坐在母亲的土地上,被身边无边无际的绿色包围,已过不惑之年的我,禁不住泪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