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飞不过的岛

文/王成烨

1、

刘然然总是扯着一张夸张十足的老妇脸对我说,周磊你能哪回不迟到成吗?

我每次都得给她送上一个阳光般魅死人不偿命的微笑说,我家离学校又不远,干嘛起那么早呢?坑害自己的青春啊!

她向来都是要人命的语重心长,小伙子,早晨不加紧锻炼,等老了你就知道厉害了。

我对她比我爸还唠叨表示出一千万个不满,她虽说天生丽质不施粉黛,可是在我看来,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假小子,别人都上穿蕾丝吊带下着迷你裙黑丝袜,只有她一个人裹着体恤衫牛仔裤丝毫不对外展露风采,依我的话讲,吃豆腐的都不光顾这家,整个一卖臭豆腐的。

况且,天生丽质不施粉黛还是她自己给自己下的定义。

所有挖苦讽刺只为了证明一件事,我是她的损友一名。

我一定讲了许多废话。

切入正题了吧。

故事起于一个早晨,而且是一个我又起得很迟的早晨。日上三杆,桌子上的闹钟整整催了三遍,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起身,瞪了那个不知死活的闹钟足有十秒之久,心里的愤怒之情直冲霄汉。

然后,它再次欠揍地欢鸣,那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在宣告自己伟大的胜利。

我于是无奈。好吧,算我的错,我昨天晚上忘记关它了,导致它在这大好的周末时光打搅我的清梦。

虽然睡觉睡到自然醒也是我的不对,可——

仿佛有阳光,轻轻地就打在了脸上,眼睛微闭,随后睁开,再慢吞慢吐地转过头望了一下窗外,太阳已经升至一个很高的位置,阳光漫了进来,呼吸一下,连空气里都饱含夏天的味道,早晨的太阳还算不上热烈,爬在脸上,暖烘烘的,心情也随之大好起来。

好吧,闹钟,今天本大爷就放你一马。

C市乃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地铁高架桥以及火车站应有尽有,马路无数多条,城市中心是商业大街,那里的人群终日围满了每一条大街小巷,以东是住宅区,房价过万,那里无论春夏秋冬皆是草长莺飞歌舞升平,富人们聚集在那里,享受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幸福之情弥散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晚上可就热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人们穿梭在各大商场与专卖店之间,全副武装,皮草大衣上的一颗纽扣都够你一天的饭钱。

可是,这一切,好像都与我无关。

你知道吗,商业街以东,市井喧嚣繁华一片,而以西,则是另一番景象。住房最多不过5层,房价2000已算过高,整日喧闹嘈杂,大到工地里的机械轰鸣,小到左邻右舍的喋喋不休,生活在这里,你会感受到什么叫做差别。

老实说,遇到安晓之前,这一切都还好,可问题就出在,我遇到了她,像刘然然说的,你这就是鬼迷心窍了。我那时义正言辞地对她说,那又怎样?我乐意。

那次也是星期天,没有阳光,乌云堆砌在天空,压抑得厉害。爸爸经营着一个小店,专卖各种日常用品,小店的旁边是一家修自行车的,老板姓程,我叫他程叔。爸爸说,周磊啊,既然你读书不行,就跟你程叔学点手艺吧,将来好谋生。

我当时看着他,觉得他就是一太上老君下凡,手杖一挥,便将我放学的时间与整个美好的周末时光,杀得尸骨无存遍甲不留。

安晓登场的时候,我正鼓捣着自行车的链条,她走进我的小店,轻声喊了句老板在吗?

我忙走过去,在呢,同学,你要买什么?

她转过头,忽地就笑了开来,呵呵,你那么小就自己开店了?佩服。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是我的店,是我爸的,他有事,我帮忙看着呢,我还是学生,C市二中附属初中,上初二……我还想兴致勃勃地说下去,她却不经意伸出了洁白干净的手,你好,我叫安晓。

我顿时面颊泛红,把手放在背后说了一句,手脏呢!说完后竟惊觉自己浑身发热,于是慌忙转过身假装弄着自行车,手却越弄越脏,心也越来越小鹿乱撞。

她也蹲了下来,我也在二中,初二,咱两一个年级的呢!

我嗖地起立,那个,你是不是要买什么东西?

她不作答,只是笑,立起身就要走,我说了声等等,便冲进店子,拿出一把雨伞递到她的手上,天气不好,你拿着,当心下雨。

她说谢谢,然后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那个巷道,出神,好久好久。

书上说,心动,就是那么一秒钟的事情。

2、

安晓打我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关了闹钟的情况下躺在床上舍不得翻身,她说周磊你今天有空吗?我说有呢,什么事?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你到城东来一趟行吗?我也停顿,喉咙里蹦出一个字,哦。

她说的那个地方,是一家豪华餐厅,我到了才知道。她说今天是她生日的时候,我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手上空空如也,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她知道了我的窘迫,轻声说没有关系,带个人来,便是最好的礼物。

我全当她是在舒缓我的难堪才作的调侃,于是默不作声,被她领到了桌子旁,坐了下来,然后,再无其余的动作。

我刚对她说,你生日,怎么就你一个人?然后,一个身着西装不过二十岁的男子,便提着一个庞大夸张的蛋糕,华丽丽地出现在了我旁边,他落落大方地坐下,然后轻轻巧巧地对旁边的人说了声生日快乐。

那人轻笑,而我,则落魄地奔出了餐厅,打着一直没舍得坐的计程车,看到那个噌噌直往上升的数字,我甚至忘了该有的心疼,手机响了两三下,我索性关机。

我想,她不是故意的吧,可是对比那么鲜明,叫我怎么还好意思再待下去?于是,我只得识趣地落荒而逃。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最不光鲜亮丽的一面,并不是误会什么,也没有权利去误会什么。

仅此而已。

后来安晓找到我,问我为什么不辞而别呢?我难堪得要死,支支吾吾道因为想到家里还有要紧的事嘛!她直截了当地说,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刻意迷茫,误会什么?心里想着,一切不明摆着吗?要我怎么误会?然后,我分明听见她说,那天出现的那个人是我表哥,我还没给你作介绍,你就跑了。

我愣了好一下。

旋即故作轻松,嗨,没误会。转过头,竟惊觉浑身无力般,几乎摇摇欲坠,随后蹲下去弄那个怎么也弄不好的自行车链条,紧咬牙关,忍住心里酸涩,安晓,你会有自己喜欢的人吗?

意料之中的回答,会啊,现在就有。我突然坦然地笑了,哦,那就好。她问,好什么?我没敢看她,只好说了声没什么。话里的意思是,你有喜欢的人,就用不着同我这般狼狈不堪的人混在一起了。

她也许听出了意思,转过身,走了。

我立马站起来想叫住她,伸出手,终无力地垂了下来。

为了向安晓道歉,我开始专心地刻一个木头玩偶给她,我想,她一定会喜欢的。我跑遍了城西,才买来了做木头玩偶该有的工具,木料,刻刀,直尺,铅笔……甚至,还有一本介绍怎么做雕刻的书。

是的,于此之前,我甚至完全不会刻工。

3、

安晓是二中初中部的风云人物,她是从外地转校过来的,受过高等教育,学习好得离谱,而且会谈钢琴,会画画,唱歌,写得一手漂亮的字,理所当然的,追她的人可以用不可计数来衡量。更理所当然的是,传闻说她有了男朋友。

不管如何,该送给她的,我是一定得送的。只是为了歉意,别的,也不敢有什么。

玩偶是一匹木马,刻它我整整用了一个星期,我在上面涂了很精美的颜色,没有公园里的那些旋转木马那样好看,甚至还很笨拙,很丑,放在桌子上连站都站不稳当。我把它仔细地藏在书包里,在楼道处我碰见了她,憋着一脸的通红,在她好奇而期待的目光下,我小心地拿出那个木马,郑重其事地递到了她的手上,我闭着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个不停,呐,送给你,向那天的事情道歉,还顺便说声生日快乐,虽然,是迟了一点。

啪——

没等我话说完,防措不及地,我听到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慌忙睁开眼,却发现一个高大威猛而凶神恶煞的男生,将安晓揽在背后,指着我的鼻子说,小子,名花有主知道不?你他妈最好给老子识趣一点,不然的话,有你好看!

说完,他便拉着安晓,扬长而去,根本不给我一秒反应的机会。

也许刘然然说的是对的,我根本就是个没用的人。

后来,还是刘然然心疼地捡起地上摔坏了的木马,对我说喂,你怎么不打他一顿?不敢吗?

我只是望着她憨笑,什么啊?

她说周磊你别否认,你就是打不过,所以不敢!

我于是无奈,将木马塞在她的手里说,好了好了,这玩意送给你,求你老人家别再说了!

她故作惊喜万分,你做的豹纹猫还真像!

事实上,我并不是真的怕,我不和他对峙的原因,应该有三点,刘然然说的只是其一,还有两点,则是我不想给爸爸惹事,不想麻烦他来学校和支付我昂贵的外伤内伤费,还有就是,那个人,是安晓是男朋友,和他闹翻,我同安晓之间若有若无的暧昧,可能就顿消了吧。

因此,我是不敢和他打,但并不代表我怕他,也和打不打得过没有必然联系。

后来刘然然说,唉,校体育队的队长,跟他斗怎么会有好下场呢?这豹纹猫我不要你的,你拿去送给安晓好了!记住了,不要公然与之抗争,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嗔她,那我就得做个地下党不成?多不光明磊落!我周磊是那样的人吗?

她说,好吧,你不是。那你就等着伤心欲绝肝肠寸断死无葬身之地吧!

后来我还是忍不住纠正了她,那只豹纹猫好像是木马吧?

刘然然最近好像失恋了,哦不,准确说是爱情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她给初三一男生写情书,没想到情书泄密,惨遭那男生的同学贴在黑板上,当着全班人的面给一字不漏地念了出来。我记得刘然然头一天才跟我说,她真的是死的心都有了。我安慰她,要死咱一块死,就埋在一起,还省了土地资源。咱一条船上的,同病相怜同舟共济就要相濡以沫!

于是她破涕为笑,鬼才会跟你相濡以沫!

4、

体育课是我最不喜欢的课程之首。

太阳火热十分,我在操场旁边有树荫的花坛边坐着就不肯起来,刘然然跑了步,香汗淋漓地出现在我面前,夸张非常地喊,喂周磊,男生们都在打篮球呢,你怎么不去呢?阳光漫了下来,我低着头尴尬地说,我不会打篮球,而且,我中暑。

后来刘然然也坐在了我旁边说,好吧,那我陪陪你!我惊讶,你不跑步啦!她说哇不是吧,我跑了五圈有余,怎么还跑得动?

话刚落音,她便顺势倒在了我肩膀上,我慌忙抱着她,喂,刘然然你没事吧!

她真的是质地轻柔,我没用多大力气就将她拦腰抱起,往医务室冲去。

没想到的是,我看到了安晓。

她和她那个叫唐杰的男朋友一起,好像她也看到了我,却被唐杰藏在怀里,我眼神甚至还来不及在她身上停留,她和他,便施施然地飘出了学校。我立在原地,望望门口,再望望双眼紧闭,两颊红里透白的刘然然,一咬牙,奔去了医务室。

刘然然那个祸害没吃早饭还去跑步,铁定是被初三那群兔崽子给气疯了,我望着她,心里冒出一股不知名的疼痛,我说,刘然然你犯得着那么执着吗?人家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你敢放半个屁吗?不属于你的,就算你拿牢笼圈住也无济于事。

这话说完,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说给刘然然听的,还是,我自己。

刘然然突然趴在我怀里嘤嘤作哭起来,我拍拍她的肩膀,挂一个柔软的笑容在脸上,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大不了咱再找他二三十个,一个一个地试!而心里却骤然泛上来一种淡淡的,不知名却无可遏制的荒凉。

时间不紧不慢,辗转已是深秋。仿佛昨天才走一步就挥汗如雨,今天便得裹紧大衣在秋风瑟瑟中蹙缩而行。

安晓的教室就在我教室的下面,每天我从楼上走下来都可以恰巧碰到从教室里出来的她,她有时候会望我一眼,有时候则干脆对我视而不见,只是匆匆朝楼下走,而我则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一言不发,一直这样走出学校,然后,分道扬镳。

还是背对着走。

该死的,我始终做不到像电视上众多男主角那样勇敢一点,叫住她,跟她讲明一切,然后各自都能够稍稍好过那么一点。

倒是她,某天晚上顿住了脚,背向着立在了我的前面,这让我不禁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不敢轻举妄动。

那天下过小雨,空气里也都还残留着湿润的味道,地上还有一点点积水,落叶们全贴在了地上,再无迎风飘扬的可能。

安晓说,我想,你是误会了。

我故作轻松地笑,没有啊,我误会什么了?她转过身来,眼睛望着地上,大家都说他是我男朋友,我想,你不会像他们那样无聊吧,你是相信我的吧?她抬起头,认真地望着我,我的笑容凝在脸上,好吧,我相信你。

5、

冬天到了,不下雪,而是开起了运动会,一年一度的那种。

那天天气很配合地晴朗,有暖阳挂在天上,吹着微风,广播里放着那首运动会专属歌曲《我和你》,走到哪儿,那种天籁一般的歌声都能顺利地飘扬至心里头,暖暖的,很是舒服。

煞风景地是,我看到了安晓和唐杰。

唐杰那个欠扁的家伙在体育方面果真有天赋,他像是恨不得把所有项目都报上,每至一个地方,总能看到他活跃的身影,他跑步,他跳远,他跨栏,他扔铅球——安晓就在他旁边,伫立观望,目不转睛,深情款款地似乎忘了周围的一切人和事。

那个,她跟我说她和唐杰之间小葱拌豆腐的关系这事,应该才发生在一个月之前吧,而今,貌似根本不用只言片语的解释,一切,谁也都了然于胸。那天的天空一直微晴,而我站在操场上,根本迈不出哪怕一步。

刘然然美少女掐准时机地现形,她说,周磊,说真的,你真窝囊。我只是说好吧,你说的是对的,我一直都是这样,也没奢望谁谁谁看我容忍我一切的不好。

她说有本事你也到跑道上跑他个万儿八千米来看看啊,你要是敢去,我就敢跟你加油喝彩喊破喉咙,夕阳不下山我决不停止。

我望着一脸愤慨的她,无奈而无赖地说,我又没报名。

她于是瞪大眼睛望着我,一脸的不可思议,周磊你真的是太扫兴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可是男生,你应该勇敢一点,你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你就一辈子也甭想得到幸福,女生是不会喜欢你这样的男生的!

吼完,她掉头就跑,我本想叫住她,可是话冒出喉咙又给用力吞进肚子,抹抹脸,居然还有泪水。

好吧,她说的千真万确,我无力回击半句。

我跑到自己班级的休息点坐了下来,有跑步的同学过来叫我让板凳给他,我朝他大吼,让什么让,这板凳是我的,我端下来的,凭什么让给你坐!

我承认,我当时只是生气,本没有不让给他座位的意思,可是他走过来直接推开了我,理曲在他,我吼是属于正当防卫。他是我们班最壮的男生,我打不过他,只能任由他抓起我衣领,将我扔在了地上,然后,拿脚用力地踢,我瑟缩在地上,愣是死都没有哼一声。

同学们全涌了上来,好不容易才将他劝开。我在爬起来的时候,不小心瞥到了不远出站着的安晓,她正默默地看着我,眼睛里面,我读出来的全都是失望。

我于是慌忙把目光移开,悻悻地滚回了自己的寝室。

懦怯的小孩,总是不会讨人喜爱,是不是?

6、

冬天果真名不虚传地漫长,刘然然把自己包成了一条肉肉的粽子,我则直接成了肉包。学校还是随处可见短裙子女生,薄外套男生,并排走在一起形成一道十分亮丽的风景线。

不巧的是,他们就是安晓和唐杰。

然后,明目张胆的他们,被保卫科的叔叔逮了个正着。

我看到他们写检讨还要凑在一起讨论,就各种羡慕嫉妒恨,刘然然还直安慰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完了还恰如其分地为我补上一句,我只单恋这枝花。

我说刘然然,你别自问自答!

后来的后来,好像有一场书画展览比赛,唐杰的字和安晓的画被贴到了距离非常近的地方,于是那个张贴栏成了一块巨大的磁铁,把每次路过那里的我这个同名磁极给排斥得远远的。

我起了嫉妒。

我开始恨我自己。

本打算死也不要去过问他们两个的事,可是每次做操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朝他们的班级望去,看看他们是不是又站到了一起,有时候在楼道里碰到他们,即使是单个,我也要驻地观望远去的背影许久,直到消失在了拐弯处。

我的成绩跌得很厉害,尽管它本来就没什么可供下跌的空间。

然后,爸爸说要把我领回家。

我死也不同意,于是他抡了我一耳光,骂我还有什么出息。

我没有哭,一点要哭的意思都没有。

然后,刘然然和我的矛盾迅速被激化。

事情是这样的,她那天看到初三那个学长同他男朋友走在一起,还同她打招呼,本来是出于友好,愣是被刘然然当成是一种羞辱,她看到了我,许是委屈没地发泄,竟骂了我一句真没出息。

我头脑发热,推了她一下。

我眼睁睁地看她倒地,然后爬起,一颗眼泪也没有的眼睛迅速地瞪了我一下,转了身,消失在了我的视线范围之外。

于是我呆坐在座位上,无声无息地哭了。

我像个偷了肉的宠物狗,被生气的主人一阵拳打脚踢那般地狼狈不堪,我夹着尾巴悻悻逃窜,外面却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能感觉到的只是孤立无援。

刘然然,你要是再给我一秒钟的思考时间,我就是被自宫了也不会混蛋地去推你,刘然然,我错了。

7、

刘然然已经好几天没来学校,望着没多远那个空空如也的座位,我的心里好像也空了一节,不知道是不是给我气的,要真是这样,她再做出点什么傻事来,非让我愧疚死不可。

没有她在的时光,我感觉每一秒都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一般,越过越觉得呼吸困难,心里莫名其妙地起了一丝歉意,我还策划着在她面前作一次深深的检讨,到时候的她,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同我疯玩打闹?

我招,我是想她了,谁叫她是我的死党?

再见到她时,她是跟她爸爸一起来的,她们一去办公室就是一个上午。

我在楼道里等她,有风从外面灌进来,嗖嗖得冷得我的心都开始战栗,我想问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严不严重,怎么发生的,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

她出来的时候,形同枯槁。

我忙上前嘘寒问暖,亲切得仿佛我就是她的亲爹。

然而她的回答,叫我怎么也难以接受。

她说没什么,一个孩子而已,拿掉就是。

我甚至,吓了好大一跳。我说刘然然你怎么可以背着我干那事,没经过我的允许你怎么可以怀上孩子!她爸爸在一旁已经带上了哭腔,才15岁啊,以后还怎么做人!刘然然只是一脸坦然地说,怎么就不能做人了?大不了转学,大不了当个寡妇,大不了以后天天给人宰杀!

我居然无知无觉地流了泪。

啪——

清晰淋漓,巴掌落在脸上的声音。刘然然捂着脸,恨意勃勃地望了我和他爸爸一眼,然后,飞也似的朝楼下奔去。

刘爸爸追了上去。

我愣在当场。

我想说,刘然然,我不是故意的。我那时只是无意识地,听到她诋毁自己,本来是想叫她别这样说,然而头脑一热,竟然失了手。我干了一件错事,却再没有改正的机会,直到她转校,我都没能再跟她见上一面。

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仿佛昨天才跟她谈笑风生,今天她便整个人都呼啦啦地飘离了我的世界,不着痕迹,以至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法适应下来。

我只想刘然然能相安无事,万不可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才好,否则我心里只会带上永远的罪恶感。

我这混蛋样,有目共睹,从没有那一刻,我是如此地恨我自己。其实之前的自卑,之前的所有不如意,全是我一个人的心理作用而已,困顿不困顿我还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就该安安然然地活着,而不是像我之前那样,把一切都归罪于命运。

我终于知道,我这个人活得是有多么失败。

我已管不得安晓和唐杰之间到底有多清白,又到底有多暧昧,有人说他们在城东的某家豪华餐厅里,她为他庆祝生日,那温情劲决不亚于山楂树之恋。

我问那个人说,他们拥抱接吻滚床单了吗?别听风就是雨成不兄台,无聊。

那个人只是愣愣地望着我,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真的,一万个对不起刘然然,我后来总算知道欺负她的那个人是谁。安晓也知道,她貌似要去很远的地方,于是那次宴会,就成了我们的诀别会。

是的,我也在场。

唐杰头埋得很低,我望着他,有一种想把他千刀万剐的冲动。

几杯烈酒下肚,他全都招供了,他说,当真不是我的错,是她让我去那家宾馆的,说还有我想要的事情等着我,我以为是安晓有危险呢,谁晓得自己栽了,那妞真他妈不是个货,给我下药!

我揪住他的衣领,你胡说,刘然然怎么会是那种人?

他说,你还别说,世界上就有这么疯狂的人。当时她还笑,说安晓永远也不会和我在一起了,她得逞了什么的,反正当时我就惶恐了。我太冤了,明明受害者就是我……

刘然然为了能让我跟安晓在一起,竟故意同唐杰发生关系,她想让他们分裂,成全我们。她的方式是牺牲自己,不顾一切的,为了能让我幸福,甘愿让自己坠入深渊,不成魔,不可活。

而后,安晓也要走了。

她来我们城市,是来治病的,那种先天性心脏病,偶然听说C市有名医,抱着一线希望跋山涉水地过来,终是扫兴而归。遇上我,只不过是一场美好而匆忙的意外,一旦缘散,一切终将回到原点。

唐杰是同他一路过来的,因此也便有了那次遇到他们一同出校的事件,好像那次是他带她出去检查,我却自以为是地想象成了他们翘课出去约会。仿佛顺理成章般,这场本就不怎么唯美的故事,以一个滑稽的方式开头,再以一个可笑的发生收场,而安晓从始至终都没曾喜欢过我,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他们走的那天,我把那个长得像豹纹猫的木马递到安晓手上,然后说,不管你到了哪里,一定得记住我啊!她对我笑笑,会的。

我只是仰望着天空,以战栗的方式来不让自己感觉寒冷,孤独以及凄凉。

8、

很多年以后,有无数缕阳光漫过那个很寂寞无聊的闷热午后,照到了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我的脸上,我感觉阳光像是在死命地啃我的脸一般,火辣辣地疼。

老师在讲台上的声音聒噪不已,电风扇呼啦啦地吹,同桌正跟前排的男生在桌子底下亲嘴,把桌子摇地嘎吱响。真该死,要亲也晚上去床上亲嘛,不像现在,意境虽有,可偷偷摸摸总不太好吧,最关键的是打搅了我清梦。

不可饶恕。

我把一本书遮到脸上的时候,手机却不知好歹地在桌肚里振动了起来。

真想仰天长啸,我要睡觉啊!

10086小甜甜的问候,我站起身,大摇大摆地就跨出了教室。

外面白光一片。

彼时的我,也已能够安安然然。我想安晓也能够安好,刘然然亦是。

只是我还不清楚,散落在世界不同角落的我们,是否还能在不知是天晴还是下雨的某天,就在世界的某一个不起眼的街巷,偶然邂逅,兴奋地相拥在一起?

但愿各自,从此都不再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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