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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生坐在轮椅上，靠在窗前，刚刚过午的阳光包裹着他，有点暖。
放眼望去，不远处的河流，夹在两岸高楼之间。河中洲渚上的柳树，掉了叶子，剩下干枯的柳条，远看像是一幅萧索的国画。
往窗下一瞧，虽是冬天，小区里的松柏和冬青，也跟春天差不多一样绿。小区围栏外，是一条双行道马路，不宽，很静，两旁是挂着枯叶的法桐。
偶尔有车驶过，李春生就双手撑着轮椅，伸着脖子往外看。
他在等人，这人是他的兄弟——竹天。
半年前，竹天推给他一个奇怪的公众号，名字叫“修行日记”。
这个公众号连载的内容非常特别，讲的是秦岭一只小白兔的修行经历。
公众号里说，修行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化形，第二阶段是固神，两步都完成，才算是修行成功。
可惜主角兔到现在还没有完成第一阶段的化形，身体仍旧处于兔与人之间的过渡状态，更像个半人半兽的怪物。
如果只看梗概，多半会以为这是一篇修仙小说，然而故事里却没有吸人精气的妖怪，没有人妖殊途的绝恋，也没有你死我活的升级打怪，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枯燥而乏味的化形失败。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本来想看一场爆米花电影，可是看着看着才发现是一部白开水一般的纪录片。
流量时代，这就是自绝于汹汹大势啊。
不出意外，公众号的阅读量少得可怜。
李春生一直在看，算是另类！
是啊，他本来就是另类！
十三岁那年的一场车祸，让他双腿瘫痪，人生也跟着不同了。他尝试过很多治疗，一次又一次试图站起来，可惜全部归于失败。
一个屡次化形失败的兔，一个永远站不起来的人。小白兔的经历，在李春生这里，以一种相似的方式重演了。
双腿瘫痪最初的那些日子，妈妈总来敲李春生的房门，想推他出去透透气，但每次都被他隔着房门就打发走了。
他不想出去，怕人，更怕热闹。
李春生知道，每次敲完门，妈妈总会在门口徘徊一会儿。她是想强力带儿子出去走走的，可又怕刺激到儿子本就脆弱的情绪。她踱来踱去的身形总会在门底缝隙遮出两道暗影，暗影总会踟蹰几秒，伴着细碎的足音，左晃一下，右晃一下，然后才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李春生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答应出门时，妈妈那个极为复杂的眼神——掩藏着高兴、掩藏着担心、掩藏着小心翼翼。
该是怎样不肖的儿子，才能让一个母亲把日子过得这么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李春生啊，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而后接受了新的人生。
那一刻，他抬眼望向窗外，天空蓝得像大海一样，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蓝的天。低着头错过多少景色，只有抬起头才会知道。
李春生读完公众号所有内容，似乎也读懂了作者。他联系了号主，原来是个女生，叫涂凌。他们相互加了微信，时常会闲聊几句。
一来二去，两人熟悉了，李春生讲了自己所有的事情，可问起涂凌的经历，她却总是闪烁其词。
有次又聊到了这个话题，涂凌在微信那头沉默了很久，发过来一句话：公号写的就是我的经历。
李春生咧嘴一笑，回道：原来你是妖怪啊！消息后面跟着一张笑脸。
涂凌：是！
李春生：别开玩笑了！
涂凌：没开玩笑。
李春生：真的？？
涂凌：真的。
这算个什么说法？！李春生哭笑不得。
半年之中，两人又聊过几次，涂凌仍然坚称公号里的故事都是真的。
李春生如堕五里雾中，实在不知道怎么继续这样的对话，没办法，他只好放弃，没再主动联系过涂凌。
2
三天前的一天晚上，涂凌发来一条微信：你还是不信吗？
李春生没想到她会联系他，有些惊讶。
这段时间他重读了一遍修行日记。单看名字，会认为这是个修仙小说，但实际上只不过套了个修仙的壳。
公号文字非常朴实，情节也没有扑面而来的架空感。“修行”这个带着仙气和高冷的词，在文章里平淡得像是大家都经历过的念书时光，涂凌不过是个学生，而且是那种勤勤恳恳却成绩不好的学生。
真的可以修行吗？李春生默默问自己。当这个问题问出来的那一刻，他之前“死活不信”的态度似乎开始动摇了。
“不知道！”
李春生回复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涂凌发来一张笑脸。
李春生有些尴尬，此刻的感觉十分微妙，他不太相信修行日记里的故事，但这并不妨碍他相信涂凌这个人。
借物言志是文学传统，涂凌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又不愿意明明白白写出来，这才会用修行日记这种方式表达出来。
李春生经历过颓废与绝望，兴许可以帮到如今的涂凌，于是顺着涂凌的意思写道：你在修行日记里说，如果你继续修行下去，十有八九会形神俱灭？
涂凌回道：以前修行不成功，最多就是回到本体，这次情况不一样，失败的风险非常大……
李春生问：那你还要继续？
涂凌回道：其实我可以废掉如今的修为重新开始修行，那样会更保险。可是我已经重复了太多太多次，实在不想再来一遍了！或者成功，或者毁灭吧！
李春生看着消息摇了摇头，涂凌就好像一个复读了好几年却仍然考不上理想大学的高三学生，这会儿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
李春生：所以你这个公众号，就是一个发泄情绪的树洞了？
涂凌：嗯！我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化成人形，也没有办法出门。我待在屋子里整整五年了！如果还不成功，这么耗下去有什么意思！
李春生想到过去的自己，躲在屋子里，一秒一秒、滴滴答答地数过了两年的时间。对他来说，那两年也不啻一次修行。可是那种隔绝而冥想式的修行，通向的真是终极的觉悟吗？
他写道：如果路错了，“坚持”有时候会是一场灾难！我刚出事那段时间，总想站起来，偏执、痛苦、易怒，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可能站起来了，即便侥幸站了起来，也不能踢球、跑步或者爬山。有些事情就是摆在你面前的一个事实，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一旦明白了这个道理，接受了这个事实，你会发现自己非但不是一无是处，甚至许多事情都能比以前做得更好！
涂凌很快回复道：就是啊！为什么非要修行呢？我还是一只白兔的时候，漫山遍野地跑，这里晒晒太阳，那里睡睡懒觉，不知道有多开心！我不明白，浪费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把自己关在山洞或者屋子里修行，到底有什么意义？真的，我就想问一句，我应该放弃修行吗？
这个问题就好像有人问李春生想不想站起来一样，虽然几乎没有任何希望，但他的答案仍然是肯定的。
他思考了一会儿，写道：你不是高三考生，不需要硬着头皮上考场，既然这次不行，又有机会重新来过，为什么不放平心态、重新开始呢？
涂凌久久没有回复，李春生继续写道：兴许从一开始，你的方向就错了。修行不应该是任务，修行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就像晒太阳、睡懒觉，该晒就晒、该睡就睡，用不着刻意。许多事情吧，天长日久地做下去，自然就能做好。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生灵，从生到死，都在走前辈走过的路，而你不一样，你有机会选择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多幸运啊，为什么要放弃呢？做人会有做人的乐趣，而且肯定跟你以前的经历完全不一样，你真的不想尝试一下吗？
微信界面一直显示涂凌“正在输入”，可惜等了很久，始终没有收到回复。
李春生意识到，涂凌破罐破摔的念头动摇了，于是趁热打铁：就说我吧，虽然不能走路，但是仍然能感受到做人的乐趣。我以前从不做饭，也没兴趣做饭。后来坐了轮椅，宅在家里没事，杂七杂八的，什么书都看——包括菜谱。有一次心血来潮，照着做了一道菜，味道竟然还不错！慢慢地竟然喜欢上了做菜，也开始享受把食材变成美味的过程。现在不但能照着菜谱做，还能自己变着花样做！要是不信，等你修行成功了就来我家，我做给你吃！
3
李春生等了很久，涂凌没再回复。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伏羲女蜗、天尊佛陀、花草精灵、蛇妖狐妖，还有很多神话或者传说里的人物，像走马灯一样出现了，人与神、与妖、与自然界所有生灵竟然神奇而和谐地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梦醒的那一刻，他甚至清晰地听见了涂凌的声音，几乎就要见到她，可惜没能如愿。
睁开眼，阳光从窗帘缝隙间透了进来，天大亮了。梦里的光怪陆离，让他在清晨就疲惫不堪，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拿起手机，看到有涂凌的微信，发送时间是六点零二。
微信里写着：谢谢你，现在好轻松！
李春生迅速写道：想明白了？
涂凌秒回：准备重新开始！听到我的决定，我妈妈笑得快合不拢嘴了！
“你有妈妈？”信息刚发出去，李春生就发觉这话问得实在太唐突。涂凌住在城市，没有躲在深山老林，她自己不能出门，一日三餐当然就得有人照顾。
他赶忙补了一条消息：我是想说，你好像从来没提过你妈妈。
涂凌：她修行成功二十多年了。现在住在福建，在南山寺山门外一家素餐馆上班。说起来，你讲的那些道理，我妈妈也差不多都讲过，可能是逆反吧，我根本听不进去。天天呆在家里，闷都闷死了，她还唠叨个没完，真的很烦啊！昨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你说的话，这才第一次跟她好好聊了聊。
李春生：那就好。
涂凌：我妈知道了你的事儿，想送你个礼物。
李春生：礼物？什么礼物？
涂凌：肯定是好东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最好不要走快递，我怕东西会坏。有人顺路吗？给你捎过去。
李春生：不用这么麻烦。
涂凌：不行，你一定要收，我妈很感激你！
李春生想了想：好吧，那先谢谢了！刚好我兄弟这两天在福建出差。
涂凌：让他后天早上十点钟去南山寺天王殿，我妈会在那里等他。
“好的。”
李春生有点好奇，会是什么礼物呢？
涂凌：明天我就要废掉修为重新开始修行，期间没法聊天了，你多保重！
李春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经相信了涂凌的故事，但他心里的疑惑，在快节奏的微信往来中不断消解。
他想都没想地写下回复：你也保重，会成功的！
4
李春生提到的那个正在福建出差的兄弟就是竹天——他的大学室友。
为了方便照顾，李春生没去外地读大学，这是他的遗憾，也是他的幸运——幸运地认识了竹天。
竹天是孤儿，李春生是残疾，内心深处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相似的孤独，两人自然而然成了最好的朋友。
可是竹天跟他很不一样，竹天更外向、更豁达，有时候让人觉得像个不经事的小孩，有时候又像个活了几十年的老人。
竹天是个自来熟，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糊里糊涂就把“背李春生上下楼”、“周五送回家”、“周日接到校”这些事情全给包揽了，而且一干就是四年。
李春生父母总想帮帮竹天，可竹天总是满脸堆笑、三言两语就给拒绝了。事实上他不缺钱，学费靠贷款，他自己又干了几分兼职，累是累点，却也衣食无忧，有时候出手还挺阔绰。
李春生父母唯一的办法就是真心待竹天，拿他当儿子一样，李春生有的，也少不了他一份。
竹天毕业那年认识了一个姑娘，三年后，这个姑娘成了他的老婆。小两口的婚礼就是李春生父母操办的，他们招呼亲朋、上台祝词，忙得不可开交。
两位老人的身份是竹天的义父母，而李春生则顺理成章地成了竹天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啥都好，就是每次问到身世，竹天总有些吱唔，大家猜测那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也就没人再提。
李春生当天就打电话把涂凌的事情告诉了竹天。竹天有些惊讶，但还是按照吩咐，出差间隙去了一趟南山寺，拿到了礼物。
昨天夜里，竹天出差回来了，今天下午要过来，李春生早早就在窗前盯着了，见到竹天的车一晃而过，便敞着门等他上楼。
不多久，竹天风尘仆仆地闯进屋子，李春生笑道：“在窗口就看见你的车了！”
竹天放下背包，把羽绒服挂上衣架，换了拖鞋，关上门，问道：“爸妈上班了？”
“嗯！”李春生问，“东西呢？”
“着什么急！”竹天从包里拿出一个保鲜盒，递给李春生，然后推着他往客厅走。
李春生接过盒子，打开一看，见里面放着冰袋，冰袋之间夹着三颗药丸：“什么东西？”
“涂阿姨给的，说有可能治好你的腿！”
李春生摇头：“我都瘫痪十三年了，再好的药应该也没用了吧！”
“涂阿姨说，她之前化形的时候，四肢经常不能活动，跟瘫痪差不多，摸索了很长时间，才配出了这个药丸，很管用！”
李春生还是摇头，嘴里却问：“怎么用？”
竹天说：“一个月吃一颗。明年春天如果还没有知觉，说明没效果，就不用再吃了。如果有效，就得一直吃，到好了为止。这药不好配，现在只有三颗。三个月后涂阿姨会再送几颗，到时候我去取。”
“听着就麻烦，还是算了吧！”
“不麻烦！”竹天笑了起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容还没来得及舒展，就又收敛起来，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还相信自己能站起来吗？”
李春生笑着摇头，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意外的礼物让他有几分心动。万一还是站不起来呢？他会不会失望？会不会难过？这点想法才开始冒头，他就有点嘲笑自己的犹豫：即便站不起来，最多跟现在一样，也不会更差，为什么不试一下呢？
“试一下吧！”李春生说。
竹天盯着李春生：“你真的相信涂凌？不担心她是个骗子？不害怕这药丸有问题？”
说实话，涂凌的故事，李春生起初完全不信，可这故事真不真实有什么关系呢？
微信聊个天，帮一个人走出困境，这算是被骗了吗？被骗了什么呢？感情、钱财、还是性命？好像都没有吧！
至于药丸，千里迢迢送过来，就为了伤害一个不相干的、残废的人？而且这药丸他完全可以选择不吃，也没人逼他。用这种方法害人，成功率会不会太低了些？
这么一想，李春生反倒觉得涂凌的故事更加可信了！
“涂凌的事儿……”李春生皱着眉头，“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妖？”
“聊斋里这样的故事多了，也许真有吧！”
“那你想没想过……”竹天略微一顿，“涂凌身边的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
李春生一下子愣住了。
竹天没给他时间继续思考，接着问道：“或者换个说法，你身边会不会也有像涂凌一样的人呢？”
李春生微微一惊。是啊，他与涂凌隔着网络，又分处两地，在心理上，他总以为那些事情跟他没什么关系，也不可能发生在他的身边。可是一旦接受了涂凌是妖的事实，那么妖能出现在福建，自然也能出现在他所在的城市，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推理。
“你是说，我们身边也有……”李春生吐到嘴边的那个“妖”字没能说出来，他摇了摇头，觉得有些荒诞，连忙否决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比如——我呢？你确定你认识我吗？”竹天指着自己，看着李春生。
什么意思？李春生看了一眼竹天，觉得他跟平日有些不一样，却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阳台突然暗了下来，有朵乌云遮住了过午的太阳。
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身体随着这个惊人的念头打了个寒战。他怯生生地看向竹天，没想到竹天的目光也迎了上来，毫不躲避，直勾勾盯着他。
“你跟我不一样吗？”
“不一样！”
“你不是……”李春生猜到了，但得到竹天确认时仍然万分惊讶，他把那个将要说出口的“人”字，生生咽了回去，问道，“你、你不是孤儿吗？”
竹天面色平静地说道：“我的本体是一竿竹子，哪来什么父母！”
李春生心里生出一丝恐惧，转念又觉得诧异，竹天怎么可能不是人呢？还没等到回答，他终于忍不住大喊道：“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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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生脑中是一片耳鸣，额头不断渗出汗珠，这一段时间的种种怪异开始在他脑中反复回放。
如果涂凌是妖，竹天去她那里取药，会不会遇到了什么危险？比如——夺舍？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竹天，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他还是竹天吗？
真的竹天是不是已经……已经……
他越想越害怕，他太自私了，支使竹天的时候根本没有为他的安全考虑过。
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想帮你治腿！”竹天打破了沉默。
“帮我治腿？”李春生回过神来，看看自己的双腿，又看看坐着的轮椅，连连摇头，“不需要！竹天呢？你把他怎么了？”他使足了劲，撑着扶手要站起来，才提起臀，又一屁股跌坐在了轮椅上。
竹天冲过来，蹲在轮椅旁边：“你别怕，我是竹天！”他把“是”字咬得很重。
李春生俯视着这个人，见他双眼泛红，湿润的瞳孔上还映着李春生惊恐变形的脸庞。
“我真是竹天！”竹天连连点头。
李春生怀疑地看着眼前的人。
竹天急道：“咱们大学是舍友，住在西区二幺五。我天天背你上下楼，你不记得了？我暗恋过一个女生，叫夏洁，只跟你说过，你没印象了吗？你想想，好好想想！我是竹天……真是竹天！”
李春生皱着眉，下意识点了点头，夏洁这事儿确实只有他俩知道。他盯了竹天半天，又盘问了几个他们日常开玩笑的荤段子，竹天应答如流，他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被涂凌夺舍了！”
“怎么可能？”竹天笑道，“她们是好人，修行日记还是我推荐给你的！”
听到这话，李春生恍然大悟：“你早就知道涂凌是妖？你是故意把那个公众号推给我的？”
竹天点了点头：“内容你已经看过了，应该清楚，修行的第一步是化形，化成人形就是生成人的四肢百骸。只要你能学会化形，兴许还有机会修复双腿、重新站起来！这事儿我想了很久，可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怕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会害怕……”
“所以你推荐修行日记，是想让我先了解，好有个思想准备？”
“这个世界有很多从植物和动物修行而来的人，这超出了很多人的认知范畴，不是谁都能接受这个事实！”竹天半蹲着，轻拍李春生的肩膀，叹了口气，“我原本担心这事儿会吓到你，看来是我多心了，你小子本事见长了，关注个公众号竟然还能撩到妹子——不不，你撩到的是个女妖！”
“去你的，我是看涂凌可怜，帮帮她而已。”李春生终于笑了，照竹天肩膀打了一拳。
竹天不依不饶：“咱俩那么多年同学，我可不知道你有这能耐，这才多长时间，连丈母娘都搞定了，不然涂阿姨闲的吗？大老远送你这么珍贵的药丸？”
“滚吧！”李春生骂了一句，刚才萌生的那丝恐惧和担心，渐渐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的愧疚。
竹天的顾虑一点也不多余。即便李春生通读了修行日记，相信了涂凌是妖的事实，但在得知竹天真实身份的时候，仍旧免不了恐惧。
竹天这么小心翼翼，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只是为了教他化形、帮他治腿。这样的兄弟，他还能说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谢了啊！”李春生说。
“要说谢谢的话，那我得说多少遍！”竹天笑道。
竹天化形成人时只是个五六岁的男孩，独自在城市里流浪了半年，才被收到了一家儿童福利院。院长不好不坏，他的日子也一直过得不好不坏，亲情什么的，离他太远太远。
真正的改变是在大学认识李春生和他父母以后，他过了人生中第一个生日，收了人生中第一份礼物，吃了人生中第一次年夜饭，也第一次有了做人的快乐！
这些他心里都清楚，插科打诨他还行，感谢的话他却很少能说出口。
竹天站起身，冲李春生说：“你也是好骗！这就相信我了？不怕我是妖怪了？”
“我这个样子，跑又跑不了，不相信还能怎么办！”李春生打趣道。
“涂阿姨的药丸你先吃着，没有坏处！”竹天说，“不管三个月后有没有效果，我都会教你化形。但是丑话说在前头，修行很苦，需要坚持，也需要禀赋，不是谁都能成功！”
“明白！”李春生回答得干脆爽快，眼珠子却滴溜溜转了起来，“有个问题我很好奇！”
“什么？”
“你媳妇知道你的身份吗？”李春生很谨慎地没有用“妖”这个字。
“不知道！”
“会告诉她吗？”
“她胆子小，也没必要！”
李春生点着头：“你看——你这种情况——会不会影响夫妻生活？”
“你小子乱想什么呢？”竹天一巴掌拍在李春生的寸头上，哈哈大笑，“当然不影响！你不是看过修行日记吗？没完成固神的，都是本体和人体之间的过渡，也就是你们常说的‘妖’。妖一旦修行失败，轻则回到本体，重则形神俱灭。但完成了固神，那就是真正的人，如果不继续修行，就连寿命也跟正常人是一样的。至于我嘛，早就完成固神了，哥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李春生回忆了一下修行日记的内容，确实是这么写的，只不过没竹天说得这么明白。
“也就是说，你俩可以要孩子？”
“废话！”
“那妈催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总推脱？”李春生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不容易憋住笑，继续说道，“她还悄悄跟我说，让我私底下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不行赶紧上医院看看！”
“你就瞎编吧！”竹天哈哈大笑，“我的事儿还用你操心？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得关心关心你这个异母异父的亲兄弟嘛！”李春生说话间，阳光穿过乌云，一寸一寸洒满了阳台。
人的一生，总有些事情，不在你的掌握之中，甚至不在你的理解范畴，然而那些事情，其实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6
几个冬去，几个春来，一晃三年过去了。
李春生仍旧坐着轮椅。
说句心里话，涂阿姨给的药丸，他抱了很大的希望。在这个平凡的人世间，李春生能遇到涂凌和竹天这样的存在，难免会觉得奇迹离他不远。可惜那个药丸服用三个月后，他的双腿毫无反应。后来竹天教他化形，他也一直照做，然而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明显的效果。
他终归是一个平凡的人，奇迹离他还是太远了！
说不遗憾，那是假的，但他不伤心，更不绝望，他过得很好。
早饭过后，爸妈去上班，李春生来到书房，准备看书。
昨天夜里有雨，李春生关了书房的窗子。这会儿再来，窗外已经放晴，朝阳在远处山头上跳跃，散发的光芒带着初生时的弱小与羞涩，像极了聊天用的表情包。
打开窗子，把晨风放进来，闻见它身上带着一缕夜雨的清香，又见它胡乱翻着桌上的书，将伸出纸抽的那张纸撩来拨去。
李春生才打开书，听见门铃响，想起竹天说过今天要来，连忙滚着轮椅去开门。
“来了啊！”李春生打开门，抬头一看，不是竹天，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长发明目，淡黄色纱衣，绿色百褶裙，白色板鞋。
“你是？”
那姑娘笑道：“涂凌！”
“就是写修行日记的那个妖精吗？好漂亮啊！”李春生的心里话差点脱口而出。
正好手机铃响，打断了他的窘迫，是竹天。
“别怪我，她不让我告诉你！”电话那头的竹天压着笑，“你们好好聊，我还得上班，没时间去你那儿。”
李春生正要说话，电话已经挂断了。他尴尬地挤出笑：“进来吧！”
“我以为要一直站在门口呢！”
“怎么会？看来你成功了，恭喜恭喜！”
涂凌咯咯笑道：“多亏了你！不过我这次来不止为了道谢，还想看看你是不是真能做一手好菜。”
李春生看着涂凌，下意识将当年微信那头的陌生人，切换成了眼前这个姑娘，竟然真有了一种故友重逢的感觉。
“不是吹，我厨艺确实不错！”李春生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点搞笑。
涂凌进门放下东西，四处瞧了瞧李春生家，尤其仔细审视了一圈厨房：“真好！趁着早上菜新鲜，咱们去逛逛菜市场，中午你来露一手？”
李春生好像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马上要见到涂凌，却没能如愿的梦里，觉得轻飘飘的，不真实。可是穿过书房来到屋子里的晨风，还在客厅摆弄那盆鲜绿的幸福树，树叶这会儿还在颤动。
李春生有些确定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欢快地应道：“好啊，河对岸有个大菜场，什么都有！”
涂凌推着李春生出门，两人一路闲聊，竟然有说不完的话。不多久上了桥，轮椅停了下来，涂凌站在李春生身后，两人眼前是桥下那条蜿蜒而行的河流。
河水清亮得发着光，一群鸭子在平静的河面上悠闲地划来划去。洲渚上的柳树发了芽，垂下一条一条绿的柳枝，穿行在绿柳之中的鸟儿，你一声我一声闹个不停。
河岸两旁鳞次栉比的楼栋之间，飞着几只风筝，风筝背后的蓝天上，是飞机过后留下的一道白色尾迹。
春的气息，新生的气息！
李春生回头看了一眼涂凌，说了些什么，桥后高架上，一列地铁呼啸而过，冲散了他的声音。
涂凌没听清，回了个浅浅的微笑。
那一刻，李春生的双腿开始酥痒难耐，恰如春天破土而出的种子，在悄悄发芽，在疯狂生长，在朝着他时时憧憬的那个平淡而充实的未来努力奔跑！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