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是在为未来做准备

她蹲在电视桌旁的垃圾篓边上,熟练地剥开荔枝,送进嘴里,一颗又一颗。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她:“你看起来很饿的样子,晚上没吃东西?”

她仍旧狼吞虎咽,头也没抬,说:“是啊,连续跑了几个地方,连吃东西的时间都没有。”

我说:“你好像很喜欢吃荔枝啊。喜欢的话就带些下楼吧,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这是漳州荔枝,味道一般,今年又是荔枝大年,不值几个钱。但对我这种四海漂泊的人来说,有得吃就不错了。

她说:“不了,我再吃几颗就下去了。”

我又问她:“你是哪里人啊?”

她说,重庆。我说,说不定今年我会去重庆呢。她说,重庆有什么好玩的,那么穷、全是山。我说,各花入各眼吧。

她走后,垃圾篓里留下一堆荔枝壳。尸横遍野。窗外尽是车马声,刀光剑戟……

我即她,她即我。

多年前,我曾喜欢过你一个女孩,湖南人。聊到电影的时候,我问她,给你留下印象最深的一部电影是什么?她说是《荒野生存》。

没过多久,我找来看。影片中的男主人公亚历山大,大学毕业后,背上宁囊,烧掉美钞,踏上了荒野之旅,他穿过戈壁,顺江而下。他反对现在商业文明中的一切——包括被异化后的少女;他追求重返自然后的绝对自由和野性;他风餐露宿,跟狗熊搏斗,最后死在了一辆废弃的公交车上。

几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和他。

在厦门的时候,汪东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深圳一个的朋友黄鑫的死讯。

他是喝酒溺死的。尸体在房间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过去两天了。汪东告诉我,他的脚都黑了,身上布满尸斑。

黄鑫是北京人,离异,孩子跟了前妻,独自一人南下。尸体被发现后,公安机关通知他的家属来深圳认领尸体,他的父母兄弟都没有来,只有他岳父来了。他岳父和汪东一起在深圳料理好后事,把骨灰洒向了大海。

我认识黄鑫两年多,但跟他接触的机会不多。在离开深圳前的某个晚上,我们在龙华一起吃饭喝酒。饭桌上,他让我看好汪东——万一有一天自己走了,受打击最大的就是他。

我没有劝他要好好活下去的意思——我知道这种事别人劝不来,于是应承下来。他很开心,用地道北京老爷儿们的方式,给我敬了三杯酒。

那晚,我们睡同一张床。他赤裸着身体开电脑听歌,阴阳怪调的古风,声音很大,还跟着哼唱。喝醉酒的他,身体里住着另一头猛兽,手脚不听使唤,把鼠标都砸烂了。他随即又从柜子里翻出一把扳手,我吓得脸色发青。他说:“你放心,我不是用它来打你。打你,我丢不起那人。”

我知道他很痛苦,看到他脖子上和膝盖上留下的刀疤,我能想象到他以前自残时的样子。吃药不管用,喝酒不管用,打架不管用,坐牢也不管用……

剩下为数不多的解脱方案,便是体面地死,少遭点罪。

得知黄鑫的死讯的时候,我正在厦门湖里区的一家客家餐厅,和我两个初中同学吃饭。

我知道黄鑫的死不是一场意外,而是蓄谋已久的自杀,它只是看起来像意外罢了。面对黄鑫,以及他的死,我对人的局限性有了更直观的理解: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没办法把自己照顾好。

汪东告诉我,把黄鑫的骨灰撒向大海的时候,他看到他笑了。

我问他:“你是怎么看到的?”

他说:“在意念里,在脑海里。”

我突然有点羡慕黄鑫,死后有人替自己撒骨灰。

这一路上,看了很多博物馆。博物馆的本质是什么?就是人类文明的坟墓——至少是活死人墓。全是盖棺定论的东西,全是阴魂不散的冤孽。

在墓里待久了的人,可以看似很博学,装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样子,但总难免沾染上一些死亡气息。

宋明国从深圳赶来厦门,闲聊中,他说:我死后,想给我建一个我的个人博物馆。我现在大部分的手稿、读书笔记和读过的书,都由他在保管。

漫步海边,我脱口而出:“有时候,真的好想死在路上。”

他说:“别这样,我和小艾都会伤心的。”

我说:“没有。我对你们,其实没那么重要。”

某个中午,朋友问我和宋明国:你们有没有思考过死亡的问题?

宋明国还是一如既往地说:哲学注重逻辑和方法论,从哲学的角度,我们活着的人其实很难触及死亡的实质。我们目睹过或经历过他人的死亡,但那毕竟不是自己的生命体验。我们一次次无限靠近死亡,但始终无法抵达死亡本身。

他的话,直白一点:要想知道死亡是什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死一次。但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具备这种大无畏和冒险精神。

对于哲学家而言,“是否有彼岸?是否有天堂?”这样的问题,常常只停留在追问的层面。

《西藏生死书》里有一句话:我们活着时的所有历经,造就了我们死去时的样子。

我也是因为接触了佛家的某些说法,才慢慢成为一个存在主义者。

极端的热爱,带来极端的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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