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有的心情都可以总结为“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

        晨起,给你倒水洗脸时,挂杆上却没有找到你的洗脸毛巾。我们从这个卫生间找到那个卫生间,从衣柜里找到抽屉里,从屋里找到屋外,不见毛巾踪迹,不知你又把它偷偷地藏到哪里去了。我向你问起,你却颤颤巍巍地走到厨房,去扒拉灶台上我用来遮放剩菜的网子说“这里面没有毛巾”。我们只好给你拿出一条新毛巾来。后来,整理你床上的衣物时,我才发现你把洗脸毛巾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头底下——毛巾是略微湿润的。大概你昨天就把本来湿润的毛巾藏到此处了吧。

我只能满心无奈地继续给你穿羽绒服——你起床时总是不记得穿上它。你颇有些不耐烦,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你穿了袄子的一边把身上那件红格薄棉袄给我看,试图说明你并不冷。我却晓得你是瘦得皮包骨无比怕冷夏天我们热汗淋漓你却要穿薄秋裤的人。你只是记不住穿厚衣服,你也嫌弃大羽绒服穿起来麻烦捂得太多行动不便。我只能不顾你的喜好默不作声地给你穿上它,拉好拉链,再罩上幺姑给你买的红格绒罩衣。你把罩衣和袄子的衣角卷起,扒拉了好一阵子,似乎不太满意的样子。兴许你又在嫌弃罩衣的颜色太亮,就像你昨天并不愿意穿着它在外面晒太阳一样。我只能告诉你天气冷穿着热乎就好。

牙膏是你的儿子早就挤好了的,你在洗漱池前洗完后,那一杯子水却不愿倒在池子内,又端着杯子走下两步台阶倒在两米外的院墙边的菜地里去。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正走得颤巍巍,我生怕你在那湿滑的水泥地上或者台阶上摔倒了,很有点心惊胆战。

这样的早晨,我心里真实的感受是不畅快,有些堵。当然,我只能藏在心里并没有用脸色或言语表现给你看。谁叫你老了病了呢?

你今天这样的状况,其实也是现在的无数个日常的复制。近一年来,我已经慢慢地适应了你的这种种病态——

你早已记不住我们的名字,儿子的,姑娘的,孙儿的,一个都记不住,包括你自己的名字。那些来家里的客人,你的侄男侄女,儿子的亲密战友,你个个认不明白。甚至连你的唯一的妹妹来家里了,你跟我的描述也仅仅是“那个长得有点胖的婆婆儿,跟我们是亲戚的,照护过我几天的”,你是什么时候就把这些至亲的人忘记了呢?

你总是在移放东西或者叫做藏东西。把我们和幺姑给你买的水果、零食一会儿放在这个柜里,一会儿搬到那个屉子里,有时堆在衣服下,有时捂在被子的角落里。稍不注意,我们便能从某处发现一包变质的面包抑或烂了的香蕉梨子。我买的小菜,你给我搬到客厅的柜子里让我遍寻不着,我放在厨房餐桌上准备喂狗的剩饭剩菜不知何时又被你放到了冰箱里……

你总是在担心别人偷走你的东西。我把风干鱼挂在门前晾晒,你总是不愿坐在火炉边,隔几分钟就要开门去望一下;我把衣服被单晾洗在门前,还未干你就要往屋里收,说是怕别人拉跑了;我干脆把衣服放在后院晾着,你也时不时地催你孙女去把衣服收进屋;给你洗完澡把你在床上安顿好,隔几分钟我听你房间窸窸窣窣,冰冷的夜里你竟然又从床上爬起来了,冷得瑟瑟发抖,说是要去看看大门关好了没有;你在火屋里坐得好好的,风把大门吹动响一下,你也要迅速起身总担心有小偷进门……无论我们说多少遍这房子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小偷什么都不会要,你依然是时刻提防戒心深重。

你很多时候话语不清,自己的起居生活也无法自理。你拿着手机,不知道怎样接听和拨打了,朱朱花了半天给你画的示意图,你表示根本看不懂;去年,我教了你无数次开煤气灶,你无论如何就是不会旋转打火;你的孙女再教,你的妹妹再教,你最终还是没有学会。冬天的早晨,你放着那么多棉鞋不穿,脚底是一双镂空的布凉鞋;给你削好一个梨,你拿着它问这个东西是怎么吃的……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曾经那么做事那么讲究那么仔细那么能干的你,怎么就老了呢?怎么就如此糊涂了呢?

那时候,你的每件衣服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虽然不是时髦的老婆婆,但也是干净利索的人啊。你帮我带朱朱的时候,她的每件衣服都是你亲自用手搓洗,从来不放在洗衣机里搅洗的。十三年后,她当初穿过的那些婴儿内衣依然白白净净。

那时候,你做饭也精致讲究。你当然能够熟练得使用电饭锅、煤气灶、压力锅等等。一把青菜你是泡过之后洗了又洗,爷爷洗过的腊肉腊蹄你总是不满意,拿过来再细细地洗好久。你做菜时肉片切得整齐,葱姜切得细碎。锅碗瓢盆也总要反复清洗,擦拭干净。盘子清洗得拿在手里划过“会唱歌”。你当然晓得梨子苹果怎么吃,你还会用小勺儿一点点刮苹果泥给朱朱吃,也会切了梨子加了冰糖和枇杷叶熬水给咳嗽的朱朱喝。

那时候,你待客也算热情细致。来客做饭你总要努力做几盘菜端上桌,我娘家的各位亲戚长辈你也热络交谈,老公的好多战友、我的好多同学你都熟悉了解。

怎么就这个状态了呢?怎么就老得这样快呢?

好像你也一直病着。从我第一次进入这个家门,我看到的便是你超出常人的瘦弱病态。十多年来,我好像从没有见你断过药。你时常在胃疼,在便秘,或者是眼睛疼,或者是腰腿痛。我也好多次带你在宜都和宜昌的医院里看病。你摔断了腿,又或者因什么病,也住院几次。是多年的病痛或者药毒使你加速老去?

你的老、你的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那一天,我们买回西瓜。吃过之后,你说“那个蛮甜的圆滚滚的东西,里面是红的”却怎么也说不出“西瓜”这个名词。又一天,你边用手比划边问朱朱“那个有点长的黄色的皮,剥开吃起来蛮软的叫什么”却始终说不出“香蕉”。是从你忘记了身边事物的名称开始的么?

是我回家你问我叫什么名字说在屋里想了一下午也没想起来的那天么?

是我们回来时茶几上厚厚的灰尘曾经爱收拾的你不记得擦拭的时候么?

是我打开碗柜看到盘碗都洗得油腻腻事后发现你只是把它在水龙头底下那样冲了一遍用手转了一下么?

……

无从说起。那时的我们已经觉出了异样,但压根儿也没有想到你的衰老速度竟是这样快呢。

你的脾气越来越坏了,动不动就会生气,耍小性子。我要你坐着看看电视,做饭的事不需要你帮忙,你说我嫌你老了不会做事了;大热天你站在后门口望着瓦匠们做事却挡着师傅们的路了,我叫你别看了去电扇底下吹吹风,你说在这里看看也不行么,然后倔倔地一个人坐在热浪滚滚的房间里。你的孙女耐心细致地跟你放好暖手宝铺好被子让你睡觉,你一会儿又抖抖索索地爬起来摸摸衣柜门,摸摸放在床头的衣物,她劝你快睡觉别感冒,你却说她太犟管得太多。

你越来越套(礼让),在家里比客人还要客人了。饭菜端上桌你决不主动动筷夹菜了,总是絮絮叨叨推托一番,说自己不饿吃不下去,或者是你吃了大家都没有吃的了。于是,每顿饭都得给你把菜夹在碗里,还得一句句好言相劝,告诉你你才将饭菜吃下去,最终,那些饭菜你是能够吃完的。每天的牛奶是劝了喝下去的,每天的水果是劝了吃下去的,

你思虑越来越重了。我向来做事有些粗犷,在厨房干活时总是会将锅碗弄出很大声响,你总认为我是在对你坐着不干活表示不满;你的听力不那么好,我们跟你说话时声音大一些,你总认为我们在责备你;我们不让你做什么事情,你闲坐一会儿之后,总又要像祥林嫂一样重复那无尽的唠叨:“我这是老了,做事也做不好了。”

面对你的这番谦让、这番小脾气,我烦不烦呢?烦!日复一日地劝导、安慰,告诉你吃喝不愁,吃穿不少,经济宽裕,不用节省;告诉你我们没有要求你做事,你安心坐着看看电视烤烤火,在屋里走动走动就是给我们做的最有意义的事。你点头明白了,又日复一日地忘记了,然后继续礼让,继续生小闷气。我很烦,天天笑嘻嘻劝导你照顾你的孙女也烦,但是我们都没有把我们的烦闷表现在你面前。你的孙女会说给我听,我也会说给你的儿子女儿听,或者,像现在这样写在电脑上,排解一下心头郁积的烦闷和苦恼。

面对你的种种,我们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你这是病态!

就像昨晚,我们坐在炉前好好的,你突然抹起眼泪来,向我和朱朱絮絮地说道:“您们天天把饭弄了还是把点儿我吃。我现在手头也没有钱,我也弄不来钱了。等我的老二回来了,就叫他买点米回来给您们,我也吃不到好多。”那一刻,面对你又清醒又糊涂的话语,我心里是酸咸夹杂百般滋味啊。这番话语,要是旁人听到,真还以为我们是虐待了你连饭菜都舍不得给你吃的呢。“把点儿我吃”,这几个字听起来真的是好心酸也好伤我心哦。现在的你,还晓不晓得我是你家的二媳妇呢?你跟我说话是客气地称“您儿”,到底还是没有把我当亲人,是看作外人的。

从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我们相处也应该是有了16年的光阴了吧。我似乎也没叫过你几声“妈”,有了朱朱后一般都随她叫“婆婆”,但似乎也叫得不多,因为你的儿子很少称呼我的妈,我也就向他“学习”了。当然,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婆媳关系。

我们长久地在一起居住过七年,其余九年的光阴是周末和假期在一起。但是这么多年,我们之间是从来没有红过脸的,更没有过口舌之争。

你尽心尽力地帮我带朱朱,从我怀上她开始,直到她幼儿园毕业。做饭洗衣,你样样包揽,甚至连我们的内衣你都找出来为我们洗净。我做了手术,你也仔细熬汤,还为我清洗伤口。也是像我的亲妈一样细心照顾的。我们两口子有了矛盾,你总是责怪你的儿子脾气不好喜欢喝酒,总是在我面前数落他的不对,劝我要多担待多包容,而不会指责我有任何问题。你也算是最公正也最聪明的婆婆吧。

我当然是很感恩你做过的这一切的。这么多年,我自以为我也做到了一个媳妇应该做到的一切。无论是平时的生活打理,还是生病的照顾。扪心自问,我有没有对你不满的时候呢?有!但真的很少很少。我此时仔细盘算了一下,仅有的也就这么几件事——一是那时候我跟朱朱买了新衣服你总会说买的多了买贵了,我后来当然也学会了不告诉你真实价钱。二是我每个周末总会好心好意地倒掉冰箱里、碗柜里变质的饭菜,你要罗嗦好久说我抛抛洒洒不晓得节约。三是我们买回的酸奶、面包以及其他水果零食你总是舍不得吃直到把它们放过期放长霉。你总是在辜负我的好心。四是你儿子发脾气的时候,默怪你没有教育好他。再剩下的就是你对我的几种误解了。你曾经对我的妈说,我调入外校之后变了,回家脸色也不好看,不像以前一样跟你讲话了,肯定是对你有意见。而我妈在很久以后才把这事讲给我听,那时你已经回到红花和爷爷一起生活了。你哪里知道我调到新学校后从早上六点半到晚上九点半这么长的时候基本没有休息呢?你哪里知道我一个人带着两个班一百四十多个学生的语文课还兼任一个班主任每天有无数琐杂事务我真的压力很大很劳累心情不好呢?就像现在,我每天也跟你不说太多的话,但是我也从来没有一丝一毫责怪你不劳动吃闲饭的心思。

我有些伤心的只是你最终还是把我当作了一个外人,一个你所认为的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于利益的外人。你没有理解我并且信任我。又能怎样呢?我现在跟你讲你也不会明白了。我的善良的老妈昨天还在给我打电话,让我对你态度要好一点,照护要过细一点,说话要轻言细语不要责怪你做错的事。她总是心地那么善良,生怕我们没有把你照顾好你遭罪了,还劝导我们不要让你在老大家与我们家轮番居住要我们宁肯多花点钱独自承担着把你照顾好。

我能说什么呢?我就一直按她说的在做啊。我也一直试图站在你的角度去理解你的种种言行啊。

你把洁厕灵倒在我的衣服盆里,你其实是想帮我洗衣服的;

我做饭时你在狭窄的厨房里晃来晃去影响我操作,其实你也是想帮忙搭把手的;

你用宽大的广告纸去擦拭灰尘蒙面的茶几,使其看起来更脏;你拿着拖把在后院的水泥地上划过来晃过去说是要扫地,使我过会儿又要费劲来冲洗拖把;我只是去喂了狗,刚收到灶台上的碗你就已经用你的方式快速洗过,我得从柜子里又一一翻出来再清洗。你给我帮忙做的事只会使我更忙,但毕竟你的本意还是好的,你是觉得我一个人干活太辛苦了。

你总在说吃了我们的东西不好增加了负担不好,做不来事情只会坐着吃,大概也是缘于你或许曾经受过这样的一些话语伤害,也或许就缘于你骨子里本身的自尊。你的世界里没有老了病了就该安然地享受儿孙照顾的想法。

所以,我的许多许多的苦恼烦闷憋屈背后,其实我内心是很坦荡很澄明的。

我不想和某些总把利益放在前面的人去说太多,去争太多。我所有的选择和包容只是因为——当你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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