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那些难过的年

记忆中的年总是与贫穷相伴的。

每当年末,母亲的眉心的疙瘩便更紧了,院里的大黑狗汪汪一叫,她便紧张起来,因为这意味着又有要账的人上门了。年关将近,这样要账的人隔三差五就来一波,几块、几十、几百都有,这些账有的是买农药化肥或者其他日用品赊欠的;有的是为给我们姐弟四人交学费借的;还有偶尔生病了抗不过去去医院没钱借的……总之,在我的记忆中,家里有永远还不完的债。

此时,母亲便端茶倒水,陪着笑脸、说着好话让债主宽限几天,债主自然没有好脸色,但是无奈看这家徒四壁,最后也只能是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地走了,末了却总会留句话——“尽快还钱!过几天还来!”

除了应付债主,母亲最多的就是洗洗涮涮了。家里孩子多,她又是个好强的人,穷是没办法的事,若是因为脏乱差受遭别人笑话,那是她不能忍受的。所以母亲总是坐在那把木头小凳子上,搓完一盆又一盆的脏衣服,舍不得多用洗衣膏,便多搓一会儿,也舍不得总换水,因为用完了她还得走很远去挑水。就这样,好像永远洗不完一样,每天如此……

到小年前后,我们便开始日日盼着父亲回来。父亲在很远的矿上采石,那些年我们那里有金矿,有一些人靠挖金矿挣了钱,于是父亲便也加入进去,希望有好运气。他往往一走就是一年,当时没有电话,这中间偶尔有人回来捎句话就是好的。

就这样每天等着盼着,终于,年末的某一天,父亲回来了——父亲个子高,又瘦,每次回来背上都背着一个大大的破布包,他从大门进来的时候我们都担心会不会被门卡上,这时候弟弟往往是第一个发现的,他望着大门突然兴奋起来——“爸爸回来啦!”随即从地上跳起来飞奔而去,我们姐三个也马上拥了上去,只有母亲没出来,她虚弱地倚在门上看着,仿佛突然没了力量……

父亲灰头土脸的,头发还是又黄又稀,依旧那么瘦,没什么精神,但是看到我们特别高兴,抱抱这个、摸摸那个,整个院子里充满着这一整年都不曾有过的笑声。

但是那一晚也往往是最难过的一晚。父亲垂头丧气地说:“什么也没挖到,今年又没挣到钱啊!”随即便是母亲的哭声——她抱了一年的希望已然成了失望、甚至绝望,这个年又成了一个劫。每当这时,我们也不敢再表露见到父亲的高兴,看他们难过,我们也难过起来,却不懂得为什么。

然而,年终究要过的,躲不掉!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还在睡觉,父母便开始忙碌了。母亲的缝纫机嘎吱嘎吱响着,叫人睡不着。起床来,便看到炕上堆着一堆旧衣服,大人孩子、男男女女的衣服都有,我知道,这是父亲从矿上回来的时候和村里的人家要的,他深知,没钱这个年不好过,便和那些村民去要些人家不穿的衣服带回来,让母亲改制。

母亲没学过一天裁缝,但是什么衣服都会做,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太穷被逼的。”母亲先把衣服都从麻袋里倒出来,一件一件仔细挑,把好的坏的分开放着,然后再分类洗干净。接下来的几天就是她最忙的时候——她必须赶在大年三十之前把这堆破衣烂裤改制成四个孩子的过年“新”衣服。

因为衣服实在太少又太破,很多时候一件旧的大人衣服都不够改制一件孩子的衣服,而我和妹妹又是双胞胎,母亲一直都力争让我俩穿一样的衣服,所以很多时候,一件“新”衣服都需要几件不同颜色的旧衣服才能做成。但是母亲手巧,她又量又剪、缝缝补补,半天的时间,一件外套就做好了。虽然是好几件旧衣服拼制的,但是母亲总能用各种颜色的布做出对称的图形来,绕不开的破洞也被她缝一个小猫小狗遮上了,我和妹妹的衣服更是花样繁多,有一年,母亲手里有两件别人给的粉色衣服,她看着颜色差不多,便给我和妹妹一人改了一件外套,衣襟做成花瓣状,又沿了黑丝绒的边儿,那个时候的衣服哪有这些花样,穿到学校当然人人都羡慕。

如此,日夜赶制,过年这一天,我们姐弟四个都穿着“新衣服”了,鞋子也是母亲做的,和别人的不一样,鞋面儿上母亲总是有别出心裁的设计花样。但是父亲和母亲往往还是平时的衣服,只是洗干净了而已。

大年夜,我们孩子都是熬通宵的,那时候不兴看春晚,只是东家西家地串门,挨家把村里的孩子都聚齐了,一起放鞭炮、玩火、打扑克……

半夜十二点的时候,按照家乡习俗,要敬奉财神爷了,所有孩子全都恋恋不舍地回自家吃团圆饺子。我们一家六口也如此——馅儿是猪肉胡萝卜的,但是往往是胡萝卜更多,因为杀的一头猪基本一大半低价抵债了,饺子出锅之后,皮儿上还依稀泛着胡萝卜的橙黄色,但是大家都吃得香,父母脸上的皱纹也得片刻舒展,这便是最快乐的一刻了。

第二天天刚亮,满村子的孩子已经都在外了,大家都到处转着捡昨天夜里放鞭炮时没点着的“漏网之鱼”,捡到有炮捻儿的当然要炫耀一翻,若是没有炮捻儿,把炮体撅折了,漏出里面的火药,用香头一碰,“噗”的一声冒一股烟,火药的香味便弥漫开来,大家兴奋极了。

等到八点左右,大家带着自己的收获各回各家,吃饭去了,大年初一往往是炖骨头和各样炒菜。知道我们吃完马上就走,饭桌上母亲便开始叮嘱了,诸如“去别人家离饭桌远些,别弄脏衣服”;“进了家门就不要嗑瓜子了,弄脏地面会让人家讨厌”;“看到人家准备吃饭就赶紧走,不要留着”……事无巨细,每年都要叮嘱这些。

吃过饭,母亲便从红漆大柜中拿些吃的出来——姐弟四人,每人一把瓜子,一块糖,没有更多了。瓜子是自己炒的,糖只捡最便宜的硬糖买了半斤,还要留给来串门的人装门面。

这时前院的丽云已站在我家门口迫不及待地大喊:“二三四,快出来玩!”“二三四”是她们对我和弟弟妹妹的简称,因为姐姐比我们大六岁,已经不和我们一起玩了,只剩我们三个,谁想找玩伴都必到我家,因为我家孩子多,往往能一个人来,一群人走,但是我们的名字又过于繁复,便有人发明了这个简称。

每次听到人喊“二三四”,我们姐弟三个便立马冲出去报道,然后玩得不到吃饭不回来。

当时太小,觉得过年真好啊,完全理解不了父母那一声声的叹息里有多少无奈艰难。

我不记得,这样的年过了几个,只觉得贫穷似乎没了尽头。

后来,每到年末,父亲便和别人合伙做些卖年货的小生意——每天凌晨就去街上占地方,然后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里,站在街上吆喝、过称……但是每年卖到最后一箱水果,父亲就不卖了,留着自己家吃。为此,母亲没少责怪他,让他卖了多换些钱,父亲总是固执地各样都留下一件,直到有一年他对唠叨的母亲说:“那些年穷,孩子们跟着咱们受苦,过年啥也吃不着,现在虽然还是不富裕,但是自己吃还是有的。”从此,母亲再也不说了。

如今日子过得更好了,吃穿都不缺了,我们再也不用怕过那个“穷年”了,可是父母老了,随着我们姐三个相继出嫁,他们的年也越来越没意思了,好在弟弟就在二老身边,也是他们的一个安慰。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常回家看看,让他们余生的每一个年都快快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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