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和桂花是两姐妹，亲姐妹，菊花是姐姐，桂花是妹妹。两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出生于一个贫穷落后的北方农村。父亲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木匠。本来靠着父亲精湛的手艺，家里的光景过得还算不错。可是，后来母亲不幸得了尿毒症，还有一系列并发症。为了给母亲治病，父亲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不说，还欠下了一屁股外债，可最终也没能够挽救母亲如同残烛一般凋落的生命。
母亲驾鹤西游以后，父亲一下子苍老了好多，经常精神恍惚，木匠手艺的水准也大不如从前了。街坊邻居体谅他家里的变故，不计较这些，有做家具的活儿依然介绍给他。由于需要还债，家里的经济条件变得非常拮据。菊花和桂花也懂事，从来不和其他孩子攀比吃穿用度。她们除了念书以外，经常帮着家里干活，放牛，割猪草，喂猪，掰玉米，晒粮食，两个人抢着干活，旁人见了直夸懂事。
岁月流逝，两姐妹渐渐地长大了，当然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两姐妹都出落得水灵且漂亮，要样貌有样貌，要身材有身材，谁见了都不免羡慕。菊花和桂花心里也思忖着，家里条件不好，母亲又走得早，父亲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把两姐妹养大，真是不容易，那么嫁人就要嫁得好一点，既不让自己受苦，又能让父亲脸上倍有面子。
当有媒婆上门提亲的时候，菊花首先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夫君——隔壁村的一个铁匠。在那个年代，铁匠属于专业技术人员，有一技之长傍身，在哪里都可以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至少在许多穷苦人眼里，铁匠算得上令人羡慕的职业了。
父亲看菊花动了心思，而且铁匠家里条件也还算过得去，人看起来也称得上老实憨厚，也就顺势点头同意了。就这样，三个月后，菊花嫁给了铁匠，开始了相夫教子的婚后生活。
菊花出嫁了，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聚集在桂花身上。可是桂花不着急嫁人，她有自己的想法。在她看来，嫁人必须慎重，不但人要实实在在，而且必须要有本事，要有能力干一番大事业才行。言下之意，在桂花眼里，铁匠不是干大事的人，她觉得姐姐的眼光太低了。桂花暗暗发誓，她一定要嫁一个有出息的男人，至少不能比那个铁匠姐夫差。
可是桂花的想法是不现实的。放眼八十年代的西北农村，有本事的男人能有几个呢？那个年代，还不流行外出到沿海地区务工，钱真不是好挣的，基本上大家都穷。桂花不甘心，终于发现了一个她认为有出息的男人——后山村的大军，一个曾经倒卖过老鼠药被劳教过的二流子小混混。当然了，前提是大军也确实对眉清目秀的桂花有那么点意思，时不时地来找她。
父亲发现了这个事情以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很严厉地要求桂花马上和大军断绝来往。桂花不愿意，坚称自己的婚姻大事要自己做主，而且她相信自己的眼光，看准了大军将来会是一个干大事业的男人。父亲一气之下，打了桂花一个耳光，把她赶出了家门。桂花冲动之下，跑到了大军家里，钻进了大军的被窝里，两个人私定终身。
一个多月以后，桂花回了家。父亲问她这段时间跑哪儿去了，桂花不说话，只顾埋头干活儿。又过了一个月，桂花开始频繁出现恶心呕吐的反应。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父亲明白了那一个多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仰头大喊一声“造孽啊”，然后口吐一滩鲜血，昏倒了过去。从此，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
眼看着桂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父亲知道再也瞒不住众人的眼睛了，于是只得含着泪花同意了这一门婚事。婚后，桂花住进了破破烂烂的大军家，而父亲则狠下心来绝不去她的家里，相当于不认了这个女儿。除了偶尔去菊花家里走动一下，父亲几乎和桂花这边断了联系。
半年之后，桂花生了孩子。父亲假装不知道，没有去看望。在大军和桂花给孩子办满月酒的那一天，父亲去了菊花家里，吩咐菊花和铁匠两口子也不准过去看望孩子。菊花和铁匠结婚一年多了，还没有要上孩子，本来听说妹妹生孩子了，很想去看看小侄子，因为父亲的反对，只能作罢。经过这一次，桂花两口子和父亲之间的矛盾激化了，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一年后，老父亲脑梗去世。菊花和铁匠张罗着给老父亲办后事，叫桂花两口子也来帮忙。大军在外面做小买卖，说自己没空回来；桂花心里生父亲的怨气，推说自己身体不好，拒绝参加父亲的葬礼。父亲下葬的当天晚上，桂花独自在家里大哭了一场。
父亲走后，两姐妹之间的关系也随之变得生分起来。菊花指责桂花对父亲太不孝顺，桂花埋怨父亲一直对姐姐偏心。就这样，姐妹俩心生嫌隙，慢慢地来往越来越少了。而且，姐妹俩开始暗自较劲，她们要比一比谁家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好在对方面前看笑话。
菊花和铁匠踏实肯干，吃苦耐劳，只要有活儿都接，没日没夜地干活，再加上平日里省吃俭用，所以家境慢慢地殷实起来。桂花的男人大军就不一样了，有时候做点小生意赚点儿钱，马上尾巴翘到了天上去，不是到处喝酒吃肉，就是去麻将馆打牌赌博，一不留神就输个精光。桂花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样下去，自己家里肯定比不上姐姐家里了。
这天晚上，吃过手擀面，桂花把大军叫到院子里，问他：“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咱们家这日子还能不能好好过了？”
大军挠挠头：“我也不是不能挣钱是不？我就是……”
“就是守不住钱财！”桂花接住话头，“你咋就那么能折腾呢？你看看我姐姐家，穷铁匠手艺人家也能慢慢地奔小康。你再看看咱们家？这两年啥时候添置过新家具呢？”
大军一时语塞，低下了头。
桂花叹了口气说：“你做生意就好好做，孩子不麻烦你带，家里的农活儿我一个人咬咬牙也能坚持下来。拜托你下回挣了钱，别到处胡吃海喝行不行？你别再去那麻将馆烧钱了好不好？你再这样下去，咱们家就要穷一辈子！你还有没有一点儿出息？”
大军抬起头：“那我自个儿出去找生意做，你放心我吗？”
“这有啥不放心的？难道我害怕哪个野女人把你拐跑了吗？你瞅瞅你那模样，除了我谁还能瞧得上？”桂花满嘴连珠炮。
大军知道，桂花说的是实话，自己没那长相，实在也没那胆量做出轨的事儿。大军一咬牙，收拾行囊，第二天就带了一些盘缠出了门。他去了县城边上一家砖厂干活儿，给人家开拖拉机拉砖。还好以前学过开拖拉机，这下终于派上用场了。两年下来，大军每天至少送货三趟，包括装货、清点、卸货，几乎跑遍了全县都每一个乡镇。看着兜里有了钱，大军心里乐开了花。
年底的时候，大军带着一大把票子回了家。一进门，大军就把桂花抱在了怀里，使劲儿亲了个够。桂花却表现得有些冷淡，慢慢发推开了他。大军有些心情低落，便问：“孩子呢？冬冬人呢？”
正说话间，冬冬从外面进来了，一身的泥土，看来又和小伙伴们去外面玩了一整天。大军忍不住感慨：“两年不见，这孩子长高了许多呢！”他想抱抱孩子，孩子却避开了他。别看冬冬才四五岁，这孩子已经开始有自己的情感了——两年来，他和妈妈相依为命，对奔波在外的爸爸肯定有些陌生了。
大军这才反应过来，这两年，他只顾着在外面干活儿挣钱，几乎没有和家里联络过，村里也没有电话，平时也没顾得回家看一看，真是冷落了老婆孩子了。大军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怀里的工资给桂花拿了出来。
桂花刚刚还在生闷气，一看到一大把票子，这下又眉开眼笑了。可不是嘛，有了钱，许多烦恼自然就烟消云散了。桂花说，这钱她帮丈夫积攒着，后面还有大用处呢。当天晚上，夫妻俩一夜温存，小别胜新婚。
第二天一大早，桂花迫不及待地翻身起来梳洗打扮，仿佛要再嫁一次人一样激动。大军和冬冬忍不住问她这是要做什么。桂花撇着嘴巴说：“我要去姐姐家，让她看看我们家现在有钱了。哦，对了，去她们家之前，我们一家三口人先去镇子上买几件新衣服。以前都是扯花布找裁缝做衣服。现在咱们家光景不一样了，咱们也要学一学城里人，买新衣服穿。”
原来是这样！大军知道，媳妇心里爱慕虚荣，非要和姐姐家一比高下。其实他觉得这样做完全没有必要，都是亲戚，有啥好攀比的？但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他只能同意桂花的做法。当然了，好几年没见了，他也想去铁匠家里坐一坐，喝喝茶，拉拉话。
到了菊花家里，铁匠还在炉子跟前拉风箱，顾不上招呼他们。菊花看见好几年不来往的妹妹和妹夫过来了，急忙迎接他们进屋坐下，紧接着又是倒水泡茶。菊花家里前两年也要了一个孩子，不过是个女儿，出落得倒是挺可爱。
菊花热情地招呼着：“妹妹，你们这好几年也不登门了。今天来我家是有啥事情吗？”
“没啥事情就不能来了吗？”桂花说话不冷不热，“我这做妹妹的，想姐姐了也不成吗？”
菊花脸上有些难看，两只手来回搓着衣服的角。
桂花接着说：“以前姐姐家里细水长流，积攒了不少钱，真是太让我们家羡慕了。那阵子，都怪我们家大军不争气，没本事，也不会过日子。如今我们家大军懂事了，出去开拖拉机给砖厂拉砖头，两年的苦没有白受，这日子啊可算是熬出个头了。嘻嘻，姐姐，如今我们家里票子大把哟。”
菊花脸上变红了，她明白了，妹妹这如今是有钱了，过门上来炫富来了，顺便要把她这个姐姐笑话一下。
菊花不再说话，默默第走过去给铁匠帮忙去了。夫妻二人从来都是吃苦耐劳的，也从来没有在人前显摆过。桂花看姐姐和姐夫都不理睬自己了，给侄女丢下十块钱就走了。大军从头到尾，尴尬地和冬冬站在一旁，不知道说啥好。看见媳妇扭头走了，大军只好朝着菊花还有铁匠挥了挥手，也不管对方看没看见，带着冬冬跟在桂花身后回家了。
客人走后，菊花看着女儿手里的十块钱，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那个年头，大家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十块钱也的确称得上是一份“大礼”了。可是，妹妹这样子上门显摆，笑话自己，这口气又怎么咽得下去呢？铁匠一边打铁，一边说：“别多想了。人家既然有钱了，给孩子钱，那我们就收下吧。妹妹的一片心意，不能浪费了。风水轮流转，将来或许他们有困难了，我们还可以帮助他们的。”
菊花惊诧地看着丈夫。这个平时一声不响的男人，居然嘴巴里能够说出这么有深意、有远见的话来，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但是菊花撇撇嘴，似乎不以为然：“算了吧，人家现在手里头有钱了，一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哪里需要我们去帮助呀？你呀，还是省省这个心吧。”
铁匠不再说话，埋头打铁。他心里明白，没有人永远一帆风顺，人这一辈子有风光的时候，就难免会有落难的时候。
第三年，桂花和大军合计着，将就着家里头现有的资金，再去向信用合作社贷一笔款子，投资在村边上办一个自己的砖瓦厂。刚开始，大军还有些摇头——这些年下来，他也深知“攒钱如堆山，花钱如流水”的道理，更明白投资办厂是有风险的，所以一开始他并不同意桂花的想法。然而，桂花似乎尝到了金钱的甜头，非要想方设法争当全村的冒尖户甚至是第一个万元户，更要彻彻底底把姐姐一家压在身子底下。桂花想法很明确，要让姐姐在自己面前彻底服输，更要让九泉之下的父亲后悔。
大军皱着眉头去信用合作社贷款，不曾想一开始就碰钉子了。合作社经理了解大军的过去，知道他曾经是混家子出身，所以一口拒绝了他贷款的请求。大军窝着一肚子气回了家。桂花听他说了事情的经过，知道走银行这一条路已经走不通了，就转而鼓励他去找认识的朋友借钱。
媳妇下了命令，大军只能硬着头皮去找认识的有钱的朋友借钱。可是，这个年头，大家挣几个钱非常不容易，存在银行里都觉得不太保险，更加不敢轻易借钱给别人了。正当大军灰心丧气之际，有个人找上了大军，声称自己可以借给大军一万元，但是有个条件，就是必须给他那里先放三千元的保证金。九十年代初，三千元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大军回到家，和桂花商量。桂花头一时脑发热，没多思考就把家里所有的积蓄拿了出来，勉勉强强凑了三千元，交给了大军。大军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一下子把全部家当都押上了，万一上当受骗怎么办？可是桂花语气坚决，不容许他有任何的迟疑和犹豫。
天有不测风云。大军把三千元保证金交给那个熟人手里，对方收下带着大军体温的钱，称三天后就借给他一万元。正当大军和桂花憧憬着未来的砖瓦厂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之时，那个承诺要借钱的人却拿着夫妻俩的血汗钱悄悄跑路了！
眼看又快到年关了，桂花和大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去镇派出所报案。做完笔录，大军和桂花欲哭无泪。他们当时给那个骗子三千元的时候，居然都忘了让对方写一个收据，如今真是阎王爷丢了生死簿——死无对证。
回到家里，冬冬看到父母亲愁容满面泪痕斑斑，躲进自己房里不敢出来。桂花也没有心思做饭，大军一个劲儿坐在那里抽闷烟，家里一整天都是冰锅冷灶的，没有了一丝丝人间烟火气。
晚上八点左右，突然有人敲门。
桂花带着疑惑开了院门，发现原来是菊花和铁匠来了。看见姐姐、姐夫这个时候登门，桂花心头一紧，以为是他们看到自己家如今落了难，准备趁机上门来看笑话，报上次自己登门奚落的仇，禁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菊花一把上前拉住了桂花，说：“我的好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好吗？”
桂花冷冷地说：“你们来干什么？来看我们家的笑话吗？”
铁匠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递给了菊花。菊花接着说：“傻妹妹，别多想。今天下午，我听别人说你们家里遇到了一些麻烦。这个信封里有两百块钱，希望能够给你们帮得上一点儿忙。姐姐家里日子不宽裕，都是些零钱，几块几毛的都有，你们可千万别嫌弃啊！”说罢，菊花把鼓鼓囊囊的信封塞进了桂花的手里。
一瞬间，桂花呆住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因为父亲的“偏心”，和姐姐明争暗斗了好几年，甚至前几年还专门登门去笑话过他们，如今自己遇到了麻烦，姐姐、姐夫不但不计前嫌，还拿出自己的积蓄来帮助自己渡过难关。唉，桂花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大军站在桂花的身后，面对此情此景，激动得不知道说啥好。半晌，他一把拉过菊花和铁匠的手，结结巴巴地说：“天这么冷，快……快进屋，我给你们……烧开水喝。桂花，你……你快去做饭，一天了，还没吃上一口热乎饭呢。”
“哦，好。”桂花抹了一把眼泪，迈开了那一双几乎变得僵硬的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