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到底有多痛？

目睹自己刚生下来的孩子死在怀里呢？

一段长达20分钟的分娩长镜头，网飞新上线的《女人的碎片》开篇就把观众的心一把揪住，又陡然松手，任你跌入女主玛莎的悲痛里。

在这部第77届金狮奖提名作品之前，几乎没有主流影视作品像这样展现过一个女人的分娩过程。

01.

从玛莎的羊水破了，一镜到底开始。

观众跟随玛莎、玛莎的丈夫肖恩以及助产士伊娃，在餐厅、客厅、浴室、卧室几个空间内来回。

其间历经多次情节上小起落，在一段完整的时间内完成叙事，带来动作片般扣人心弦的观影效果。

当然，也最大限度地激发了观众的共情，让人忍不住代入玛莎的视角，体会那份悲怮。

剧作、调度、摄影各方面的配合是这段戏成立的基础，而玛莎的饰演者，凡妮莎·柯比充满感染力的表演则是毋庸置疑的核心，主导着整个段落的节奏和情绪，同时也让她一举拿下了威尼斯影后。

在开篇的高潮之后，她同样凭借出色的控制力，撑起了影片接下来的90分钟。

02.

就在助产士察觉新生儿全身发紫，救护车赶到的时候，长镜头结束了。

一次紧张的分娩，主人公迎来的不是新生命而是死亡，导演并没有选择给演员和观众立马提供情绪释放的空间。

但这些情绪不会无端消失，只是暂时成为冰面下的暗涌，推动着故事继续。观众将和玛莎一起，等待冰雪消融的时刻来临。

此时片名“Pieces of a Woman”出现，再一次镜头切换，时间已来到3周之后。

面对丧子之痛，每个女人的反应可能都不一样。凡妮莎曾在一次采访中表示，现实中的自己，可能会又哭又闹，疯狂发泄。

为了理解玛莎这个角色，她还做过一些调研。其中有个采访对象完全不给自己任何时间沉浸在悲伤中，直到十八个月后，她又生了一个孩子。

孩子生出来那个瞬间，她关于上一个孩子的记忆全面来袭，这时她才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而在这部电影里，女主玛莎选择回到日常的生活轨道，并把自己封闭起来。

她若无其事去公司上班，同事们见到她仿佛见到一个幽灵。

去超市买水果，熟人自以为关切的安慰，让她手足无措。

她的丈夫更是数次崩溃，并指责她的冷漠。

只要把情绪包裹起来不宣泄，它就不存在吗？平静背后往往是压抑不住的汹涌。

尽管可以通过克制，让手看起来没那么抖。

但无法克制地分泌乳汁，仍然在生理意义上提醒着玛莎，她是一个妈妈。

03.

面对突然袭来的巨浪，玛莎试图关闭自己的感受系统，通过控制情感的波动，来维持生活的重心。

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影片中的另一条线，玛莎和她母亲的关系，可能解释了缘由。

玛莎出生在典型中产家庭，她的母亲伊丽莎白是个打扮精致却又有些苛刻，同时有着极强控制欲的老太太。对女婿挑三拣四，对玛莎的生活指手画脚，还逼着她迅速走出伤痛。

玛莎一直在试图逃离这些。

选择与来自蓝领阶层，浪漫却又不太负责，说话像个rapper的肖恩组建家庭，一定程度上是玛莎对母亲的反叛，这种反叛实际上给夫妻感情埋下了隐患，两人分道扬镳只是迟早的事。

原生家庭的影响往往是深入骨髓的，有时候甚至会体现在你自以为的反叛行为里。

玛莎一方面不满母亲向自己灌输行事方法，一方面又像母亲一样，想要控制一切，包括不允许自己崩溃。

丧子之后，玛莎总是一袭红色风衣，穿行在灰蒙蒙的建筑间。用鲜亮的色彩点亮孤独和悲伤，这也是从她母亲那学来的。

玛莎的母亲又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控制狂？在一次家庭聚会上，玛莎和母亲爆发争吵，伊丽莎白给玛莎讲了自己的故事。

伊丽莎白的母亲是纳粹大屠杀的幸存者，在她父亲被抓去集中营的时候，她母亲独自一人冒着被抓的风险把她生了下来，抚养她长大。

她从小就学会了，想要活下来，就必须拼命争取。当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拿捏在掌心的时候，只有把握一切可以把握的，才可能得到幸存的机会。

这是大屠杀幸存者的哲学，到玛莎这里已经延伸到了第三代。这也是编剧卡塔的亲身经历，她的家庭应对集体创伤、民族悲剧的方式给她留下了重要的烙印。

玛莎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家庭分娩？为了逃离母亲的控制，为了给自己的孩子一个选择，让女儿决定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

玛莎的母亲没得选，玛莎自己没得选，她想让孩子不再重蹈覆辙。

但是她失败了。不仅是分娩的失败，也是一个女人试图摆脱家庭阴影，逃离历史余震的失败。

04.

影片的最后，玛莎出席起诉助产士的庭审，证人席上的她终于释怀。

有些伤害，是没有办法通过树立一个追责对象来弥补的，不管那个追责对象是别人还是自己。审判或许可以获得安慰，但逝去的东西永远没有办法补偿，救赎只能来自内心。

庭审这场戏，可能有人会觉得玛莎压抑了这么久，爆发却不如想象中有力，甚至台词都显得有点太过理智。

但这正是时间的力量。导演选择在长镜头之后迅速克制影片节奏，并非想要积蓄力量，以便在结尾来一次更大的爆发，而是想展示时间如何缓慢地疗愈伤痛。

全片被带有日期字幕的转场镜头切分成几个段落，在这些镜头里，一座桥在建造期间不断合拢，一如伤口的愈合。其间景物也随着季节更替不断变化，暗示着时间在抚平伤痛中的作用。

那些找不到具体加害者的创伤，终究会被时间消解。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面临的境遇和所采取的行动都可能不一样，就像玛莎和她的母亲以及她的外婆那样。

《女人的碎片》虽然故事围绕着一个女人的分娩进行，但导演和编剧的意图并不在为某种女人的共性代言。

跟那些“大女主”或“被压迫—反抗—反抗成功或失败”的套路相比，这种独特的、个体化的女性视角展示，才是一条通向女性真实面貌的正确途径。

正是由无数个这样的碎片，构成了完整的女性图像。